人生如逆旅,我亦是行人

    仅仅一夕,那个汴京城中最耀眼的才子没了曾经的整个世界。仿佛时间停驻一般,永远留在了乌台之上。余下的,唯有无处申辩的冤屈。本是例行公事地向圣上呈了一篇议论当时政治的官样文章,没有得到皇帝的关心和注意,却遭来同行的无情批判与大力打击。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受过那朝堂之上的大肆诽谤和那牢狱之中身心受损的折磨的。也不知道他是如何熬过这清醒又模糊的日日夜夜。只知道,从乌台诗案起,他变从世人眼中的才子中成跌为民间乡野的一介狂夫。与他情谊深厚的兄弟也因此仕途受阻,曾经义气相投的朋友也受累被贬。恩师、亲友、至交,牵连殆尽!

天理不昭,丹心不鉴。本是一心为国为民,却被诬陷为是包藏祸心,妄自尊大。他无奈地承担起一切罪名,背负起沉重的十字架离开朝堂。惆怅孤舟连夜发。给他送行的,唯有淡月微云。他带着满身的伤痕来到黄州,黄州的山水抚慰了他落魄的人生,也铸就了东坡居士的盛名。

曾经繁星如许,煮酒诵诗,喜则大悲痛饮,怒则挥笔甩墨的性情少年,而今却是“夜饮醒复醉,敲门无人应,倚仗听江声”的白发老翁。曾经热衷于庙堂之高朝堂政务,而今换种身份亲身体会民间疾苦。说着清风明月尽揽于怀,唱着也无风雨也无晴。不露痕迹的对外人摆出一副开朗豁达的姿态。对乌台诗案之事只字未提,只为保有心中最后的那点积极乐观。

也看着他,将往日的意气风发一点点的重塑,却又仿佛再也回不到那个“老夫聊发少年狂”的世界。须发尽白,未老先衰,连站在江边听涛涛江水的时候都要拄着拐杖。这就是当年名满遍天下、才华横溢的苏公子。又有谁,比他更想回到那个“把酒临江,横槊赋诗”的世界?如今,却只能在这蛮荒之地,遥望着隔了千万程山水的远方。

还有那些故人,纵然相思入骨,却也只能凭借几纸书信寻求安慰。“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连每年的清明、中元,都不能亲自去给至亲至爱扫墓。十几年颠沛流离的岁月恍如白驹过隙。此情虽在,但也只能在心里默许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尽弃过往,也被过往所弃,只盼沉冤得雪,重拾清白。只盼圣主明察,清宇天下。

其实仍然是那个任性的词人。

因为不想让别人看到自己受罪被贬的凄惨,不想让好友来同情和可怜自己的落魄老翁,不想让更多人为自己担忧。

就算,那个人,困难到生活来源全靠城东一块破地,他也可以自称为东坡居士。就算只剩下竹杖草鞋蓑衣,他也可以吟唱出“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的绝唱。

若真能喜则雀跃、怒则痛骂,大声发泄而无所顾忌,那反倒可以多出几分轻松。但偏偏,苏轼也好,东坡居士也罢,骨子里都依旧有着一股不服输,不认命的倔犟。他比谁都坚强,比谁都固执。他是豁达乐观,也可以说强忍死撑。但正是这份强忍死撑,才足以让他撑起一切苦难。

即使受到诬陷,即使被贬,他也不忘关心民间疾苦。他依然可以与民同乐,忧民之忧,乐民之乐,他从来不曾遗忘清明公允,家国安靖。

有人谴责他是墙头草。机关算尽,既不支持变法,又极力想改变现状。可是无论他是反对变法也好,想改变现状也罢。他机关算尽,也是为了黎民百姓。他凭着本性,坚持初心。他是摇摆不定,犹豫不决。但他却从不曾失去一个官员应有的正直。曾经的性情,曾经的初心。曾经对于美好和光明的期许。曾经那些壮志凌云,豪情万丈。从来没有半分改易,他还是他,那些最珍贵的东西,一直都在!

其实,做过的事不会被遗忘。经历的人生不会被抹杀。真正的挚情自然也不会随着光阴斗转而掩埋。

他确实洒脱豪放,但当一个人被同僚孤立、被权威打击、被世俗折磨,他也会有柔软的时刻,他也会在一个人过中秋时作《水调歌头》,兼怀子由。他也会在某个特殊的日子,想到逝去十年的结发妻子。写下“十年生死两茫茫”。

点点滴滴,枝枝蔓蔓,伤痛又岂是这么轻易被掩饰?十几年的流放被贬,几多风雨,甘苦自知!我看着这熟悉又陌生的一切,一半欣慰,一半心疼,欣慰这个世间还是存在清明公正,欣慰这个人从来不曾向世俗屈服。而另一边,却又极度心疼,心疼那份再也回不去的荣耀。那重新整顿后的朝堂,洗雪了他的冤屈,却再也没有迎回那个旷世才子。

如此一想,最后的结局是仁慈吗?哲宗去世,徽宗大赦天下。他被召回朝堂,重新任用,但却殒命常州,他用生命的最后岁月来重拾那如霜的傲气和骨子里的铁血刚强强。沉冤得雪之后,与世长辞。他也不再需要进入那混浊乱世。从此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仔细一想,这样的结局也不错。最是无奈痛心,也最是安慰豪情。短短一生六十多年光阴,从未辜负半分半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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