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参与伯乐主题写作之【变形】
1.
傍晚的时候,我从护城河边往东走,回到家的那条街,师院的学生从学校的大门里冒了出来,清脆的声音、年轻的脸庞,勾搭在一起,在我眼前耳边一阵阵地摇晃。一街之隔,北边小路上也涌出了一群群的小学生。他们搂着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的脖子、胳膊、腰身,闹着这、要着那。
我穿过一幢幢旧的居民楼改成的各类小店铺,那些木头门泛着古朴的气息,让人陷溺,不自觉地就想深迷于时间的河流中吊念一场;我穿过师院的大门,脑中自然而然地呈现出其间的布局和建筑,仿佛我又在里面游荡了一回,到处祭奠了一遍。
我不想回家,最后却不得不跟随着夕阳停在了这幢朝北的两层小楼旁,这幢楼和整条街的房子都不一样。没有斑驳的水泥灰时不时地落地上,也没有粗壮的藤蔓爬满灰色的墙,只有大块大块的玻璃和一块块泛亮的瓷砖反射出刺眼的白光,它们遮住了一切的维度,让人窥不见里面真实的情况。
平时,这里总是热闹的。早晨和傍晚的时候,下面两间店铺内挤满了来租书和买学习用品的学生。一个挨着一个,争着叫喊着“芸姨,芸姨”。店主芸姐是一位非常热情的中年妇女,今年四十四岁,比我妈妈大了三岁,孩子们都非常喜欢她,总是拉她的手摇呀摇。
她是店主,也是一名普通的家庭妇女,同时还是我妈妈的保姆,服侍了我妈妈已近十年。不同于我妈妈纤细瘦弱的身材,也不同于我妈妈喜欢过去的年轻服饰。她微胖的身略显圆润,穿着简朴大方,为人爽朗干活利索。从店铺的生意和我妈妈对她的亲近,就可以看出她是位诚实又善良的人了。
最近几年,我妈妈总喜欢叫她:“芸,芸。”每天要喊几十遍,她从来没有不耐烦过。我的爸爸妈妈都是师院的老师。妈妈怀我的那一年,爸爸带着他的学生们去省里参加比赛,我不知道比赛什么,没有人会仔细地描绘惨案的一切细节。听说因为舞台临时安装的塔灯突然倒了下来,把我爸爸砸死了。我妈妈接到消息,早产生下了我,然后醒来后,她就抑郁得不认识人了。
开始的时候,是我外婆来照顾我们。可能我爸爸还救了几个孩子,也许是真的,那些我不可能了解的事情,只能靠拼湊去想象。有几位年轻的叔叔每年都要来看望我妈妈一两次,虽然她已经不认识他们了。后来我读二年级的时候,外婆去省城为我妈妈找新药,又出车祸死了。这次,院里用赔付金帮我们买下了我们居住的房子。
上次的赔偿金,据说,被我爸爸的父母亲要了去。据说,他们从爸爸的家乡——隔壁隔壁的县城,跑过来,大骂了我妈妈一顿,又向众人哭诉了儿子的不孝顺,丢下父母离开了家乡,最终终于克死在了异乡,后来周围的人再也没有见过他和他们。据说,我有位最小的姑姑那一天没有来,过了两年她突然来看我,但被我外婆赶走了。据说,那时候我妈妈只是沉浸在学生时代不愿走出来,生活还是能自理的,知道自己吃喝拉撒,还常常念叨着:“不要出家门,不要出家门。”
后来,外婆过世了,妈妈就完全糊涂了。当时,学校减免了我所有的学杂费,而且师院食堂免费负责我们的一日三餐。我一直在师院的小学、中学读书,后来又直接就读于师范学院,这个暑假前我毕业了。
那一年,院里帮我们重建了这幢两层小楼,因为他们说小孩和病人应该住得宽敞,应该多晒太阳。他们请来了芸姐,帮我们开了这家店铺。说好妈妈在世时,租金留给我,店铺的收入归芸姐,她要照顾好我们的生活起居。
我应该感恩的,我也时不时觉得丝丝的暖意:芸姐把妈妈照顾得很好,甚至这一两年来,她都恢复到最初的模样,似乎也清醒了一些,只是她却不太愿意吃东西了;另一方面老师们也常常来看望我们,学生们总是来我们小店买东西;还有我爸爸妈妈从前的同事、朋友、甚至爱慕者也会过来聊一聊过去,告诉我一些人生的经验,以及我父母的一些事情;还有一些他们的学生也会常来看望我,关切地对我说:“妹妹,加油。”或者热心地对我说:“妹妹,有什么事一定要打电话给我们。”
但是,我的心中总感觉缺少了些什么,就像这两天冷冷清清的店铺。妈妈在人世间挣扎不了多长时间了,我不知道我是希望这时间能多停留一些,还是少延长一些。
我迟疑地拉开小店的玻璃门,走进去,我看见屋子西边两个拐角处整整齐齐地排列着可以出租的图书,有世界名著,也有流行小说;其他地方的玻璃柜里,则摆放着可以出售的学习用具和办公用品。
我站在中间的过道里长久地停留,我不愿抬头往上看,也不愿往楼梯那边走。可是芸姐已下了楼,她看见了我,流出了眼泪,我知道这次她真得快去了。
2.
我坐在她的身边,小小的客厅西墙边,两条长凳搭建的临时床铺,她躺在上面已经过了三天了。芸姐站在我后面,轻声地说道:“莎莎,再叫一叫她,再喊一喊她。”
我没吭声,我知道她以为我很难过,她以为我下午出门游荡,是因为悲伤,是因为不忍心见她死亡前的容颜。不,不是的呀,善良的人呀。我只是见着她那惨白的脸,觉得陌生罢了。我只是坐在这儿等着她咽最后一口气,觉得茫茫然,似有些无趣罢了。
我觉得我的一生也开始随她而去了,不是因为伤感,而是感觉所有的遗憾都无法弥补了,无论是对她,还是对我。
“再叫一叫她,也许,她还有话想说。”芸姐已经哽咽得不成样了。
不,已经没有用了。芸姐早已帮她换了衣服,她穿着她那件最喜欢的学生装,梳着两条小辫子,静静地躺在那里,仿佛沉睡了一般。她的鼻翼处轻微地吸过一点气息,然后是长久的沉默,没有一点要呼出气的迹象。
我用棉球沾了一点杯子里的水,擦了擦她还柔软干燥的唇,冷静地说道:“打个电话,通知一下他们吧。”
“嗯……”芸姐哭哭啼啼地下了楼。
我拿起一旁的吉他,调了好久的音。我不会弹琴,妈妈会的许多东西我都不会,而且这吉他,太过破旧了,弦音已发涩。外婆说:“我不能再教出一个同样的女儿。即便是女孩,也需要坚强。女孩子,更需要有韧性啊。”
我不知道小时候她怎么照顾我的,我只记得三岁之后的事情。那时她看到一遍报道,关于两国小孩在夏令营中的表现。于是她找到了训练我的方法:长跑、冬泳、打拳,还有自己的事情自己做。而妈妈从前学习的那些:舞蹈、画画、弹琴,甚至她读过的书籍,我都不会碰。
我熟悉那些小巷子,还有许多的街道,我没有停下脚步。有许多的回音在后面追逐,像妈妈在弹吉他,错乱的无人可知的琴声,像护城河边的水流,熟悉后就平缓地忘记了它流过的岁月,还有它要奔赴的不可到达的终点。我流浪在这咫尺的方块之地,无限地徘徊。
所以她死了的时候,我也没有难过,甚至松了一口气。她让我做的许多事情我都没有再去做,但我也没有其他事情可做。游荡,触摸熟悉的无声的世界。后来芸姐来了,我甚至羡慕我的妈妈:她给她喂饭,她给她洗澡,她唱着歌谣陪着她。我希望成为她。我曾在祭拜菩萨和祖先时祷告,让我成为一个真正的孤儿吧,那样我就可以永无愧疚地生活下去。
我以为没了外婆,我可以更自由。我翻读那些用于出租的书籍,我读着它们,心里却对它们嗤之以鼻。我不相信那些特别有技巧性的故事,那些无比巧合的事件,也许它们也曾真实的发生过。
我并不想深入地挖掘我的内心,因为我知道那样会有多糟糕,虽然那只是一个人头脑里的生老病死,可是我们的楼上已经住了这样一个人。我不会再那样过。我好像一下子跳过了好几个人生阶段,我倒是还想好好生活下去,但我需要找到一个真理,寻找一个适合的生存方式。可是我既不愿意关注我自己,也不愿意关注别人,更不要说外面更大的世界,更多的事情,以及更多的人。
我常常站在妈妈的房门外看着她。她瞧着她的照片,她换着她的衣服,她画着她的画,她弹着她的琴,她读着她的书——一页都没有翻过去,她说着她的话——不要出门,不要出门。
她并没有疯掉,她不过是记不得别人,而别人对她也没有什么耐心。比如我。她对芸姐就很好,后来也常听她的劝告,也愿意和她说话,虽然说得事情别人不一定听得懂,也不知道过去了多少年。
她没有照顾过我,我也没有照顾过她。她不认识我。而我,小时候害怕她,后来就没有办法和她亲近了。我没有学过和人如何亲近。来访的客人有拉过我的手,我却惊颤地跳起来,反而吓坏了那可怜的人。后来,大家都客客气气地探望病人了。
我终于弹出了妈妈常弹的那首曲子。这是她最喜欢弹的几个音节,我记得这短曲,有时欢快,有时忧伤。时断时续,有一段时间她似乎天天弹,有一段时间她又好像忘了这首歌,整天在楼上乱拔着吉他弦,叮叮当当,咚咚咚,仿佛她在发脾气。
我不知道她弹的到底是什么,不过在她弹这首曲子的时候,我总喜欢在心里跟着唱:“哦,亲爱的姑娘,可爱的姑娘,陪我一起去看一看夕阳。亲爱的姑娘,可爱的姑娘,你知不知道岁月它究竟有多长?”
“某种像背景白噪声一样的低语,当你稍微仔细听的时候,它就成了你想听的任何歌曲。”
没有任何的低语,我只记得这一首,它屏蔽了一路上所能遇见的所有声响,陪我走过长长的护城河,它划过街道的每一个灰色的拐角,那些柔软藤蔓的尖刺曾无数次割断过它的音符。
吉他的声音响起来,我不停地在心里唱着歌。我伸出一只手,踫了踫她的手指,也许这是我第一次握她的手,她的手冰凉,和我想像得一模一样。
我放下了那只手,我也放下了旧吉他,它开始细屑地散架。芸姐上来了,她的眼肿肿的,她告诉我说:“冰柜晚一点到。其他人明早七点来。今晚有三位先生会过来帮忙守夜。可以停灵三天。”
3.
举行葬礼的时候,我中了暑,之后生了病。芸姐收拾好妈妈的房间,去墓地烧完她的衣服,还有一些画册,回来问我:“那些书,是不是放到下面店铺里去?”
我虚弱地点点头。
她又红了眼,劝着我:“莎莎,过去的人就让她过去吧。我们活着的人要好好地活下去。”
我微笑地对她点点头。
她又不好意思地红了脸,咬了几次嘴唇,最后还是看着我说道:“莎莎,我能不能再租几年店铺,除了房租,店铺的利润,我们一人一半……”
我没等她说完,就打断了她的话:“不用,我仍然只收租金,店铺还是你自己开。”
“那不行的。所有的货源都是从前老师们谈好了的,一个电话他们就送了货来。而且书都是你外公外婆还有你爸妈的,其实有没有我都……”
“不是的,芸姨,”其实我喜欢叫她芸姐,这是我小时候的感觉,似乎叫她芸姨,她就长了一辈,那些大人我不能那么接近。我继续说道,“这是你应得的,没有人能那么照顾我妈妈。我,我是做不到的,你就当让我减轻一点负疚吧。”
“那,就这两三年,等你哥姐大学毕了业,你芸姨绝不再沾这个便宜,我说到做到。到时我免费帮你看店。”
日子一天天过去了。也许我一直没有找到生活的乐趣,我病了很久,低烧,然后不断地咳嗽,缠缠绵绵至秋季,都没有能恢复健康,我一直赖在床上不愿起来。
到最后,芸姐都说了:“莎莎,你这是锻炼少了,你该出门去走动走动。你以前不是很喜欢逛小街市、小胡同的吗,你可以去护城河那儿玩一玩,去美食街吃点好吃的东西。”
我知道她说得对,可是我仍然很懒惰,宁可躺在床上回忆着那些小巷子里的岁月,也不愿真切地再去触摸一次。
我也不知道我到底怎么了,芸姐也有些被吓住了,她生了气:“莎莎,难道你要像你妈妈那样吗,年纪轻轻地走进牛角尖,然后再年纪轻轻地就离开人世?人生在世谁都苦,你姨我不也早早地守了寡,好不容易才拉扯大两个孩子。趟过了那条苦河,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你才二十岁,大把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
我当然也知道这些道理。我这么年轻,我有学历,工作并不难找;我长得也算不错,谈个恋爱,然后结婚生子,好像并不难,真似有许多好日子在前面等着我。可是我为什么总是提不起精神,秋天的花也很香,阳光洒在脸上也很温暖,我能感受到一切美好的事物,可是我为什么不能确定我真的能抓住以后的生活呢?
“莎莎,你看,我给你带了什么回来?”
芸姐回家过中元节,我想,她会给我带什么好吃的?
叮铃铃的声音响起,跑进来一只肉圆圆的小狗。脖子上系着一个小铃铛,矮矮的一团,全身白,在屋子东嗅嗅,西闻闻,接着又倒在地上打了个滚。
“好可爱。”
“小团子才两个月。你天天喂喂它,让它陪陪你。”
“好。”
“隔两天,你帮它洗洗澡,每天带它出去溜达溜达。”
“洗澡,那不行的。”
“为什么?”
“不行,我不行。”
“那好吧,我给它洗,你负责和它玩。”
我含糊了应了一声。
第二天中午,我站在二楼的阳台前,望着芸姐坐在南边的小院内帮小团子洗澡。
小白狗站在一只蓝色的浴盆内,她把沫浴露洒在它的身上,双手搓揉着它的脖子,它的背,它的腹,它的四肢,还有它的小尾巴,嘴里哼唱着:“小团子,我们可爱的小团子,洗干净,变洁白,我们一起去玩耍……”
我扑到床上,把被子蒙在脸上,我的眼泪流了出来。从来没有人这样对待过我,没有人这样欢快地帮我洗过澡,没有人这样无忧地为我唱过歌,好像也从来没有人这样简单地和我玩耍过。哪怕一次。
4.
哪怕一次,我想拥有那种简单的单纯的温柔和温暖。我想变成那只小狗,一只快乐的会翻跟头的小狗。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其实我这个愿望并不强烈,我的伤心也不浓烈,我只是一边流着眼泪,一边这样想着,如平日里做一些白日梦一样。
然后,仿佛睡着后一眨眼,我醒了,我真的成了一只站在蓝色浴盆里洗着澡的小狗。眼前仍是熟悉的家,不知称为后院还是前院的南院。身边仍是熟悉的芸姐,热水洒在不知是狗的身上,还是我的身上。我没有惊慌,也没有欢喜,我只在水盆里一动不动地盯着芸姐看。
“好可爱呀。”她发出赞叹,白胖的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她用白毛巾搓干了狗身上的水珠,把它抱起来放在毯子上,拍了拍它,说道:“玩去吧。”
但是此刻却是我站在地上,我不知道如何走动,只好站在那儿,不安地扭动着狗脖子东张西望。在我不注意的时候,狗的头忽然抬向了天空,金色的太阳,又有红色的光,旁边白云飘了过来。突然一阵眩晕,我发现我又躺在了床上。
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我没有抵挡住诱惑。后来,我一见芸姐端着盆子准备为小狗洗澡时,我没有任何犹豫立即默默想着,我要成为那只小狗。
每一次变身都是成功的,仿佛是我的灵魂附在了狗的身上。我终于感受了那种单纯的热爱,胖胖的手,温暖的手,抚摸在我的身上,有一个人爱着我。我不知道我的身体是否一直躺在床上,狗的灵魂是否附在我的身上。
每次洗完澡,我待在院子里的时间越来越长,我已完全学会用四肢走路,有时我会匍匐在地上,象是在爬行。有时我会去闻闻花香,我会在毯子上翻跟头。但是不能望天空,如果一不小心看见太阳照射下来的红光,神迹就会消失。
我越来越沉迷于这个游戏,尤其天凉后,芸姐开始在室内为小狗洗澡,躲避太阳的红光变得简单了许多。
但是有一天傍晚,芸姐突然对我说:“小团子好奇怪,好像特别爱洗澡,洗完澡就非常精神。你瞧它现在趴在那儿,冷不防还以为它要死了呢。”
“还有莎莎,你现在午睡时间也特别长,如果睡过头了,晚上睡不着,可不好。”
我知道天上从来不会掉馅饼,任何事都是有代价的。是谁说的,免费的事情是最昂贵的。那么,最纯粹的就是最无价的;那么,这无价的需要用什么来交换呢?
我打了个冷颤,仿佛忆起了那一次接触过一个陌生客人的手。那个暖洋洋的女人,后来,她再也没有来过。我忘记了她的模样,只记得我受到惊吓的同时,她仿佛也受到了伤害的样子。
我情不自禁又打了冷颤,我记起那些我抚摸过的街口的灰城墙,那些巷尾的青瓦檐,还有那些陈旧的老木门。还有,还有最后那一次,我握住的那一只手指,冰凉冰凉的。
我看着芸姐,她正开心地望着那只小白狗,逗着它跳跃。我的心又感到一丝丝的暖意。
但是,我不知道这暖意最终是否能决定着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