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吉见多吉扎神色有变,叹了口气,摇摇头道:“大哥我们两个果然是同病相怜啊。”
听到多吉这么讲,多吉扎面容却是舒展了许多。
“不知大哥方不方便讲?”多吉小心地问道。
“你我素昧平生,将来能再见一面即是天大的缘巧,且当今天是缘起,不妨告诉你了。”多吉扎道:“两个月前我经过悉卡孜往古格去,沿途寻访一位朋友。我与他曾有约今年一会,但我长时间不曾外出,寻访时雪域已再无他的踪迹,遇到的人皆说他去世了。我知道他,那是绝对不可能的,应该是也像我一样在某处闭关修行,又不想被人打扰,于是才隐秘了行踪。我只好四处寻访,到他曾落下足迹和修行过的地方看看。”
多吉扎看向跃动的火苗,接着道:“至冈仁波齐神山附近时我遇到了她,见到时正遇上她被普兰一处的头人抓住,说是要强娶了她。我便出手救了她,问她家在何处,说是在拉萨,我便将她托与一队羊毛商,让他们一路将她捎带回去。哪知她偷偷跑回来,一路跟着我吵着要学密宗。我不理睬她她仍是跟着,我原本就是在访人,半路怎么也是不能收徒弟的。几日寻访仍是无果,我就想着到普兰停留休息几日,观她灵动活泼,便只在日落前指点她几下,不想她竟是个绝佳有慧根修密宗的种子。于是将我所修大圆满法中走脉调气的秘诀教给了她,只三天她竟已经入门。我一时兴起,干脆又教了她飞物和轻功,好让她日后防身,第二天清晨她就跑来向我展示,已会了一二成,除了脉气和手中之物还不能协调,其他皆属正宗。”
多吉扎微笑着对多吉道:“我一直讲求大家应将所学密宗尽可能的遍传雪域,雪域苍生中总会有修习出成就的人。对这个半路收的小徒弟我是十分满意的,比起我的其他徒弟,她的天赋不知道高出了多少。我问了她一些问题,原来她是古格王的女儿,她的家人多是修习仁青桑布所传的密宗,也还算有点成就,而她自幼虽未修习但也见的多了。雪域密宗虽传进来时有三大支,但远推也是同宗同源。玛尔巴、仁青桑布从雪山之南学来的,与我所学密宗有许多相似之处,再加之她的天赋,所以我只是一指点和传了些心法她就会了。”
多吉先是感到疑惑,随之脸色突变,疑惑中更多了一些崇敬,“大师原来是大圆满法的成就者啊,多吉方才失敬了,”多吉说着赶忙双手合十鞠了两躬,又道:“大师哪里是指点几下,那姑娘真是幸运啊!”
“得知其身世,想到过往与仁青桑布的密宗还未切磋过,倒觉得有些可惜起来,一念之间,决定再教她一些心法,两日后为她做了金刚灌顶。心想此后便分开,我也该上路继续寻我那老友了,哪知她还是跟着,严厉地让她回家去也还是不听,因为一直来从未承认师徒关系,便也不好处罚她。后来在路上她问我我那老友的事,我告诉她后她走了。不几日,雪域上传出消息,说有人四处奔走也在寻我那老友,我知道是她,她是想赶在我前面找到他。”多吉扎道。
“敢问大师,您的那位老友是?”多吉问道,又觉得不妥,道:“定也是位大师。”
多吉扎点点头。
“大师,”多吉道:“您的名字使我想起另一位雪域密宗的大成就者,热罗多吉扎大师!”说到此处,多吉眼神中光芒四射。
多吉扎点点头。
“方才听您讲您也是修大圆满法,只是,只是热罗大师若还在世,是要有一百八十二岁了。”多吉道:“大师是热罗大师的宗派弟子?”
“呵呵呵,放眼雪域是没有谁能成为我师父的。”多吉扎笑道。
多吉放下心中的疑问不再追问,但敢肯定眼前的这位大师绝对是当今雪域响当当的人物,只是自己见闻甚少不甚清楚罢了。
二人又讲了些密宗修行的话题,多吉扎道:“如今雪域大不如前了,数十年前侠客虽少,但各个是真才实学,出外求学尽是九死一生。仁青桑布受古格王之命是一行二十人南下求学,回来时仅余三人,大成就者仅他一人;洛扎的玛尔巴也是到印度、尼泊尔等地寻访了百位名师,回来后潜心修学才有大成,其弟子米拉日巴更是倾其一生艰苦求学才有的成就。”
多吉心里一惊,此人提起玛尔巴大师、仁青桑布大师、米拉日巴大师这些鼻祖级的后弘期藏密大师,竟直呼其名毫无隐晦。
“如今的雪域倒是英雄遍地,学了几天密宗就敢称雄一方,又或是比武仇杀。其间更有多数与原本要清修佛法的寺院狐鼠一窝,或割地占山,或控制一方,或相互攻伐,搞得整个雪域乌烟瘴气,实在可气,实在可怜。”多吉扎道,他的眼神中却是无尽的慈悲与怜悯。
多吉听到此处站起身击掌道:“正是!我自幼在家时也学习佛经佛法,每年还会到寺院住上一段时间,但所见全心清心修佛的喇嘛也是极少数了。僧人间地位划分高低,贪财喜色的越来越多,更有些喇嘛借双修之名娶妻生子,毫无出世寻求解脱和普渡众生之心。倒是一些地处偏远的寺院和修行洞里,还住着一些高僧大德,我便时常去山上、谷中去寻他们开示佛法。”
多吉扎转过头问道:“我许久未出,你且说说当今雪域的成就者有哪些?”
“说起成就的大师倒也是有许多的,拉萨蔡寺的寺主就是一位成就者,只可惜前些日子圆寂了。”多吉黯然道,又道:“还有止贡、帕竹、竹巴、达隆等寺的寺主皆是名震雪域的成就者。”
“他们所习的是谁传的显密佛法?”多吉扎又问道。
“皆是米拉日巴大师的弟子塔波拉杰大师所传塔波噶举分出的四大支八小支的立户寺主。”多吉道。
“嗯,这样说来他们几个倒是听从了我的话,未开宗立派。”多吉扎自语道。
多吉听不明白多吉扎所言何意,便转开了话题,问道:“大师此去寻访的老友可是其中一位?”
多吉扎摇摇头道:“不是。”
“那会是谁呢?”多吉自语道。
“是一位显密不在我之下的成就者。但此时非同当年,若到时动起脉气,对他的身体影响也会很大吧。”多吉扎道。
“还有这等危害?”多吉疑问道。
“本来是没有的,只因我们年事已高吧。”多吉扎捋了捋胡须,望向屋顶缝隙间忽明忽暗的点星。
多吉瞪大了眼睛仔细打量了叠珈而坐的多吉扎,道:“大师说笑了,多吉妄加猜测您也就四十多岁吧?”
“哈哈哈哈。”多吉扎笑着摇了摇头。
“五十岁?”多吉伸出五根手指又道。
多吉扎又摇了摇头。
“难道六十岁不成。”多吉也跟着笑了。
“小兄弟率真有趣的紧。”多吉扎道。
“我明白了,那姑娘为何要急着找到大师您的朋友,她是想劝阻大师和老友不要切磋,这样大师就不会有危险了。”多吉又突然道:“或者是想代为切磋。”
多吉扎点点头,心里开始有点赞赏眼前这个年轻人。
“我想她是真的将大师当做授业恩师了,才想为大师做点事情。”多吉道。
两人说到此处都安然静坐不再言语。
火光摇曳,多吉侧身取暖可又觉得后背凉得紧,寒气钻过衣服打在了后背上让人想要发抖,多吉便又转过身来烤后背,不一会又转过去面向火堆。这时他想起昨日喝酒时驱动脉气就使得浑身发热的经历,便盘坐着将气息压入腹中,而后按蔡巴所示将气息引入脉轮,顿觉一股暖意流进了四肢,全身立即舒畅自在起来。
“回气入左肩轮,引之入中脉,回收转右股轮……”多吉扎道。
多吉未睁开眼,想都未想就照多吉扎所讲运行了一遍。忽感一股热流从心中涌出,片刻后便侵染了全身,直到涨涨的像是要从身体里冲出来一般,再挥臂运气感到双臂充满了力量。
“动作放慢,切勿猛动快呼。”多吉扎道。
“可我的胸口顶得难受,胸中似火烧一般。”多吉道。
“运气调息既可,并无大碍。”多吉扎淡淡地提点道。
多吉照法调息,其间舒展臂膀回运气息,忽感左臂触到木屋的板墙。“咔!”的一声响,多吉向左手望去,见一块木板已经断开,墙上出现了一个一掌宽的洞。吃惊之余多吉身形一晃,脉气在体内一阵冲撞,顿感五脏剧痛。多吉扎伸手捏住多吉的手腕,截住腕上的内关穴,另一只手又压住多吉后颈的风府穴,多吉这才感觉到剧痛渐渐地缓和下来。再睁开眼时多吉感到已经恢复如初,只是头上身上四肢上全都浸出了一层汗珠,感觉再动一动连衣服就要沾到身上了。
“修行切不可急躁也不可分神,一定要专注谨慎。方才若是没有旁人在场,你的性命就堪忧了。”多吉扎道:“方才见你运气入脉所学的还算高明之法,以为你可以自由入定修行,原来是刚开始不久啊。”
“正是,之前只练过两次,这是第三次。”多吉揩着汗道。
“哈哈哈,此行倒是有缘,竟又遇到个天选的密法善缘,”多吉扎道:“我看你所修之法也是噶举密宗,你是师承何人?”
“我没有师父。”多吉道。
多吉扎微微皱眉表示疑惑。
“前些天在一处山洞中看到一本古书心得,我是按照上面写的调息运气的,也不懂什么入脉、法论。”多吉道:“对了,曾有缘看到蔡巴大师所传密宗,我只是依样作画罢了。”
“蔡巴,此人还未听说过。”多吉扎道。
“是他在传衣钵时,我有幸看了一遍便记下来了。”多吉道:“蔡巴大师是个传奇人物,早年间为了弘扬佛法,曾发动一些与临近之地的战事,为筹措建寺财物曾打劫过往的商队。后来寺院建成,就不再做那些事了,不过有时座下的弟子倒还做。”多吉回想起在渡口的事,心中全无气意倒是想笑。“我就是因为遇到打劫,才有了近些天这么多离奇的的经历。”多吉又道。
“这样说来,蔡巴是个人物。”多吉扎道:“成就者怎能一生无起无浮毫无波澜。我那老友也是早年间杀人复仇做了许多错事,殊不知这些都是缘起,人生皆是修行。”
多吉点点头表示赞同。
多吉扎道:“我看你心性醇良,但心智太过单纯,如此行走在当今雪域实在困难。你且叠珈坐好,我指点你几个调息舒脉的心法在路上用以防身吧,也以此交换刚才你款待的牛肉。”
“大师,这使不得,”多吉连连摆手道:“孝敬大师一点牛肉算不得什么,佛法密宗是人间至宝,实在太贵重了,多吉万万不能接受这般馈赠。”
“今日相遇便是佛缘,”多吉扎道:“你就随缘而行吧。”
多吉见多吉扎已经开始引气入脉,此时已不好再推辞,感激道:“多谢大师指点。”
多吉扎微微闭目盘腿而坐,将大圆满法前三层配以心法依次演修,待调息收势时再看多吉,他竟也照着样子修习了一遍,且口中复述的心法一字不差。多吉扎大喜,抚须点点头笑道:“妙哉妙哉,你再跟我学第四层。”
多吉也没问这每一层有何区别,自顾照着多吉扎的演示修习,心中默记下了多吉扎口述的心法。待月到中天时分,多吉扎便叠珈入定休息了。多吉往火堆中又添了几根柴,因放心不下列西措遂仍无困意,便又将多吉扎所授一二三四层依次演练,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所修为何,只当是简单的调息之法。依多吉的想法,若不是像米拉日巴大师求学时那样历经千辛万苦和百般考验,定是学不到极高深的佛法密宗的,殊不知他虽还未学成,但已经熟记了大圆满法心法和修习次第。
而多吉扎之所以将密宗传给这个刚认识不久的年轻人,首先是和他不拘一格的传法习惯相关,这次就是看中了多吉的品行和天赋;再则是听到多吉先前所讲,当今雪域所传密宗,多为米拉日巴的噶举派密宗。回想自己的密宗几入化境,在几十年前便横行雪域未遇敌手,但传予那几个得意弟子时,强调修佛应亲近天地本性,天地万物皆属众生,视万物如我,视我如万物,普渡众生,这造成所传佛法一直未能形成世俗乐于接受的宗派。今逢一位天然的大圆满法修行种子,他便随缘传授多吉心法和密宗,望其日后能为雪域多行善业,能将大圆满密法发扬光大,使更多人沐浴善法。
多吉调息走气入定,飘然间如进入一片大海,四周漆黑无边,自己浮在海上好生舒畅,可就在感受到舒畅的一瞬间,如失去依托身体一沉坠入海中。多吉睁开眼叹了口气,心里道方才大师说了入定时不可执着于感受,要进入无我无识的状态,但还是把握不住自己,不觉间就出现了执着。之后又调息入定如此做了两次,虽是一次比一次好些,但时间都不长,随后困意上涌就倒头睡了。
清晨,天色阴沉,多吉为了方便捡柴将身上的袍子放在了木屋了。多吉扎出定后起身出了门,看到多吉正抱着柴笑着走回来。
多吉扎忽见多吉脖子上系着一颗绿松石,便问道:“多布杰是你何人?”
多吉听了一脸惊奇,道:“那是我爷爷,您怎么知道他?”
“哈哈哈,”多吉扎笑着摇摇头,道:“竟有这等事,真是天意轮回。”
“大师您和我爷爷认识?”多吉疑惑道。
“岂止认识,方才我见到你那块松石面熟,细想之下便想起来了,这松石是我与多布杰打赌时输给他的,没想到在这里看到了。”多吉扎道。
“原来大师和我爷爷是故人。”多吉欢喜道。
“你和你爷爷太不相像了。”多吉扎道。
“他是位大英雄,我是不及他万分之一的。”多吉笑道。
多吉扎摇摇头道:“谁是英雄现在讲还早,你还年轻呢。本想与你做个一面之友,没曾想竟是故人之后。”
“这就是缘起因果吧,”多吉道:“多谢大师昨晚的指教。”说着就要拜。
多吉扎扶住多吉,道:“不能拜,拜了就成了师徒,我和多布杰的朋友还没做够,如今遇到他的孙子,不如你就代他继续做我的朋友吧。”
多吉听了不知该说什么好,心想这位前辈和爷爷交好,看来真的不简单,而且这也印证了自己心中的猜想,于是脑袋和手一起摇着不敢答应。
“就这么定了,如今我在雪域已经没什么故人了,当年对多布杰这个朋友我放心,而今对你我也十分放心,多吉小友,”多吉扎道,说着他走到一旁的小溪边,用手舀起一掬溪水又道:“此地无酒,我们就以水代酒吧。”
多吉这才放下怀里的柴来到水边掬起了一捧溪水,见多吉扎手中的水竟是一滴不漏,而自己手中已是越来越少,道:“与大师相识真是三生有幸!”
多吉扎笑道:“小友,还叫大师?”
“多吉扎大哥。”多吉欣喜道。
“这样就像多布杰了,”多吉扎道:“来,小友,干了。”
说着二人一同饮下了手中的溪水。
待吃完东西灭了火,多吉将行李收拾了绑到了马背上,并将马牵给了多吉扎。
多吉扎道:“我的脚力不比马慢,你骑上吧。”
“大哥骑上吧,我年轻跑一跑没事。”多吉道。
“好,你若能骑马追上我,我就答应骑马。”说完拂袖一跃过了小溪,连跃了几步已到了远处的林子里。
多吉爬上马趟过了小溪追了一阵,可愣是没看到多吉扎的人影。约摸又跑了两个山坳时,天上的云更密了,竟还下起了小雨,多吉一路看着,担心多吉扎在路边休息而自己跑过头。如此又过了一顿饭的功夫,多吉见到多吉扎正伏在前面上坡处的一个路口那里,他上前勒住马滑身下来,见多吉扎在看地上的几个马蹄印。多吉也学着多吉扎的样子,捏起地上一处马蹄印的泥土查看了一番,起身又跟着多吉扎从岔路口左面的草丛里捡起几根断草,多吉扎侧目看向一棵高大的云杉。多吉知道这些定是云丹和列西措他们留下来的印迹,只是心中生疑,多吉扎大哥怎么也在追他们?为了宝刀?难道……此时顺着多吉扎看的方向看去,多吉看到那棵云杉上深深地镶嵌着一粒铁方石。
“是他们!”多吉跑上前抠了几下没能将铁方石取出,道:“是列西措的石子。”
多吉扎走近后毫不费力地将铁方石拿了出来,道:“守墓人跟来了。”
“正是,列西措从王陵一路追来的,”多吉道,又担心道:“她应该是遇到危险了,这一定是交手时留下的痕迹。”
“这里应是有九个人经过的痕迹,后来又往两边分开走了,两个向右七个向左。不过小友放心,守墓人不是好惹的。”多吉扎拍拍多吉的后背道。
“我们快些追上去吧。”多吉道。
“好,多吉小友,我们就此分手吧。”多吉扎道。
“大哥不与多吉同行了?”多吉道。
“她是往右边去的。”多吉扎道,说着望向靠河的那条路。
多吉看看那棵方才嵌有铁方石的云杉,将马背上的衣物解下来背在了背上,将马推给多吉扎后自己退步道:“多吉实在是没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就让这匹马跟着大哥,在需要时代替脚力吧。”说着往左边那条小路跑去,跑了一段回头喊道:“愿大哥早日得偿所愿。”
“小友走好。”多吉扎也不再多说,引马向右边路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