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慢的归乡》

在冬天,他走上了一列火车,却没有这趟列车的座位号码。他穿过餐车——餐车靠窗的扶杆的空间下,坐满了无座的乘客,他们自带了板凳,或者坐在行李箱上,把背包放在扶杆上。他站在了两节车厢的连接处,一边车厢后边座位的空地,同样被两个板凳占据着,在他们旁边那条过道对面的塑料箱子上,躺着一个举着手机的青年;另一边车厢,就是刚穿过的餐车,那些人和他隔着一个垃圾桶。

他手中拿着的那本书是彼得·汉德克的《缓慢的归乡》,上厕所的乘客和去餐车买东西的乘客从他身边挤过,一个自我疏离的地质学家在书中出现了,有人总是放屁,他不知道那气体的味道是来自这边的车厢,还是那边的车厢,那边车厢最后一排靠着过道的座位上的女士手里捧着一本叫做《火车》的书,后来她开始吃水果,然后睡着了。

身体靠在车厢连接处通道的墙上,间歇把左右手撑在对面,这样读书更舒适一些,只要注意即将从这里穿过的乘客。他意识到可能有人要过来了,果然就有人走到了他的身边,他神经质地收回手臂,把那人吓了一跳。

餐车的吧台上有了空位,他移动过去从书包里拿出汉堡,开始咀嚼。旁边的两个列车员正在吃一桶泡面,其中一个讲了个关于汉堡的故事。他吃完了汉堡,又回到了两节车厢之间,看那本书。

在夜晚,他从那列火车上走出,嘴里吹着白色的冷气,进入一座城市。

两条透明的蚯蚓,漂浮在白色的墙壁上,缓慢地,往下坠。他将目光移动到更明亮的玻璃窗上,和蚯蚓一起坠下来的,是雪花。对面楼房的阳台上,覆盖了一层白色的雪,是墙壁的颜色和玻璃窗的明亮的组合体。阳台里边站着一个光着膀子的男人,在炒菜,后边的客厅有孩子在蹦跳着走来走去。他听见了一阵激烈的争吵声。

他想到曾经有一张刷着海蓝色油漆的铁架床,在那张床与靠近窗户的棕色沙发之间垂下的床单里边,有一块可以躺下来藏身的空地。他紧挨着纸盒箱,盯着木质床板,等声音消失或者光亮变暗,就可以爬出来,回到危险的世界。

世界的危险是突然降临的。空寂的街道上的寥寥行人,都带着白色和蓝色的口罩,瘟疫是可以被看见的。于是他莫名地、神经质地表达出了自己的情绪,把人们都吓了一跳。

这又让他想到有一天他获得了一只呲水枪玩具,它的形状是一只咧嘴憨笑的猪八戒,捏它的肚皮,细小的水流就从鼻孔中喷出。但是他不喜欢它,他把它扔在写字台下,躺在地板上开始大哭。后来他后悔了,但仍然不喜欢它。

瘟疫的势头似乎减缓了,每天的电视新闻都是乐观的口号和感动的故事。从晚上拉窗帘的动作中,楼下明烛天南的雪地上面,以及摆在书架上的口琴表面铁皮的反光中,他看到了构成一个身体的必要元素。他决定离开这里。

早晨,他走出那栋楼房,吸了一口清冷的空气,那辆长方体的交通工具,载着他去往火车站的方向。

穿着白色隔离服的工作人员,走动在车站里;车厢里不再有坐在板凳上的乘客,让四周显得安静和疏离;窗外雪原、山丘、冰河、平房的目光与他的注视重叠,流动着冷漠和沉寂。逐渐地,苍茫、纯然的雪地开始失去光泽,变暗,直到露出土黄色的面貌和星星点点的坟丘,火车驶进了带着一些曾经融洽,现在却格格不入的记忆的城市,他怔怔地瞅着窗外灰色的楼房,好像望着发怒的自己。

现在,他已经坐在另一个房间中。傍晚的天空呈现出靛蓝色,对面灰色楼房的一些窗户上,搭建了凸出楼体的、带有雨棚的铁窗,如果有雾,那栋楼像一座怪石嶙峋的魔山,直耸云中;而在即将坠入黑夜的向晚时分,只有几盏黄灯从遥远的对面亮起,光芒还不及那天空的亮度,看不清住户活动的痕迹。在那栋楼下小区门口的自动抬杆旁,站着一个拿着测温计的保安,面目难辨。他从保安的肢体形态中觉察到,那是一个藏着心思的符号。

此刻,该是他拉上窗帘,按下电灯开关的时候了,但是在他周围布满了昏暗的元素,没有那种光亮。于是,黑暗吞没了房间,吞没了他。

在黑暗中,他看见了那另一间房屋中的婚礼。距离隔离结束,还有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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