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第24周练笔 主题:父亲节
二十几年前,上海电视台拍了轰动全国的电视剧《孽债》,它成为了海派电视剧的经典代表作之一。那时我们全家积极追剧,尽管题材特殊,尺度较大,我爸妈并没有特意避开我。可想而知,看到那里面混乱的男女关系,复杂的社会背景,上海和西双版纳迥异的人文环境,我幼小的心理是颇受了些震动的。那首唱响街头巷尾的片尾曲,多年来一直在我心里回响:“美丽的西双版纳,留不住我的爸爸,上海那么大,有没有我的家?” 答案是:没有。沈若尘、吴观潮、梁曼诚们能不能留在云南,跟妻儿一起生活下去不好么?答案是:不留。
没有,不留,这个发现撕裂了我对“骨肉不可分离”的固执信仰。世界之大,什么样的爸爸都有呢!搞笑的是,因着沈若尘的扮演者竟是赵有亮,我那会儿可谓三观尽毁。《孽债》里最漂亮的小姐姐,也是唯一一个踏上寻亲之路的女孩子——沈美霞的爸爸就是赵有亮。剧里的赵有亮性格懦弱,优柔寡断(上海男人嘛……),抛妻弃女不说,在上海再婚后又跟失婚少妇搞暧昧;因为当年自己顶替哥哥去当知青,现在将这一切悲剧归咎于哥哥,不敢把美霞带回家,竟把她寄养在哥哥那里备受欺负。这都什么人呐?要知道我原本对赵有亮的印象是那么美好,他是早几年另一部儿童剧《好爸爸·坏爸爸》里面的黄点点他爸呀!那个“做起饭来锵铛铛,洗起衣服沙沙沙,打起屁股啪啪啪”的家里家外,带娃、工作样样杠杠的好爸爸呀。从黄点点他爸,到沈美霞她爸,赵有亮可真行,演技担当。小小年纪的我,气他气得牙痒痒。
孩子一根筋的纠结,表面上看起来以令人哭笑不得的理由迁怒于人,实际上内心的惊怒交加,对“父亲”一厢情愿的幻想并不能藉此获得多少开解,只能自己去观察思考,自己去寻找答案。一旦脑海里烙下了“林子大了,啥样的爹都有”的印象,再环顾周围现实中的爸爸们,便看谁都是瑕疵品。我爸脾气火爆,一言不合就开吼,完全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咋我姨爹就那么温柔呢,疼人疼到架起胳膊撑住晕车的我的脑袋,从雅安到成都,一撑就是一路?再想想,有些叔叔油滑不堪,一脸拼命往上爬的精明世故,正事儿不干,好走关系开后门,而我爸倒是向来守住了底线,他有他的原则,尽管可能只是缘于胆小怕事。人性之复杂,并不会因为担了“父亲”这个角色而得到过滤、简化。
文学作品里塑造了种种父亲。因为众所周知的原因,出现在我们课本里的父亲形象,往往只有那么一两种,其核心气质常常是沉默如山,深沉似海,巍然雄浑,含蓄内敛。这固然符合男性的基本特征,像我妈日常吐槽我爸的话,“马屎皮面光,屁儿硬邦邦”,“死要面子活受罪”啥的也都正好佐证了男性之“无言”和“'装'深沉”。不少这样的男子,即使当了爸爸,因着基因里这拗不过的劲儿,他们对于家庭成员,尤其是最亲的妻儿反而越发拧巴,不懂表达,不屑表达,内心隐藏在迷雾之中,别人需得靠猜的。但凡我跟我爸杠上,他基本词穷,自己跟自己急,最后气消了,跟我来一句“其实我是爱你的”。瞧瞧,老爸这情商。
只要不涉及语言,感觉我爸就正常多了,就算他做了啥反常的事,在我看来也更多凸显一种反差萌。他作为狮子座B型血,有着典型的霸气、爽朗、不操心的性格,其实我也多有承袭,双亲的个性,我的确更像我爸。这样一个人,他对我的关心,却时常以一种反性格的方式呈现,表现出来的是他突然心细如丝,简直让我啼笑皆非。印象最深的就是刚上大学那年,他强行加入,非要帮我准备行李,连驱蚊花露水这种到处有得卖的玩意儿都提前买好放在箱子里,各种小东西一一添置起来,可想而知那个箱子得有多沉。他的老友以此打趣他,他也是惯常的嘴硬,碍于情面又不得发作,只能尴尬地敷衍过去。当时我怨他管太多,反而给我添乱;现在想想,爸爸做这事儿可不是挺萌的么?
父母那会儿一路把我送到学校。他们在那个城市有几个老朋友,我们提前到了几天,一直住在叔叔阿姨家,各种叙旧,各种聚会。直到我随队开赴另一城市军训,人生头一次真正离开父母,我才突然领悟到分别的滋味。独自躺在陌生简陋的小床上,蚊子嗡嗡作响,窗外明月清风,我心里万分酸楚,才刚离别就已想念。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模糊了月光,同一抹清辉之下,爸妈是不是也在想我呢?后来,经历了很多事,我成长了,皮实了,也可能心硬了,当年异乡军营里,思念父母独自落泪的一幕再没发生过。无论我离开家多远,走到哪里,父母在我心里都淡淡的,羁绊自然有,但少年时代难以抑制的悲伤,回不去了。
我爸偶尔来封电邮说几句闲话。他很不擅长言语表达,我是知道的,所以我就配合他说,圆他的话,讲他想听的,顺便叮嘱几句他不爱听的。如果他是一个幽默的人,我俩便不会这般尬聊,很多事情只要开个恰当的玩笑就能绕过去,并没有什么值得那么沉重拘谨、小心翼翼。如果他是个诗人,或者至少爱读诗,随便引用几句,我就明白了。“陟彼岵兮,瞻望父兮。父曰:'嗟!予子行役,夙夜无已。上慎旃哉,犹来无止。' ”出门在外,离家万里,遥想故乡亲人,父亲的叮咛犹言在耳,只字片语不外乎两个意思:“上慎旃哉”——保重,“犹来无止”——归来。
我自当保重,也计划着归去。我常常说回国主要是为了独生子女照顾父母的需要,这是事实,但也不是事实的全部。诚实地说,这就是人生选择,老人只是其中一个因素罢了。我知道很多人的人生规划是不太考虑长辈的,我特别理解他们,其实我也是这类人,以后我儿子亦不需要考虑我。然而我先生来自非常传统的北方,他的父亲尽管不说,但你能感受到老人家对家庭团聚的重视和对你的殷切期望。早年间,我公公曾因业务能力强,被北京的上级部门相中,马上将要上调至首都任职了,因要照顾家中老母,还有妻子的工作和稚子的上学问题,他愣是舍弃了这个高升的机会。
类似的事情,我听过不少。男人,就算做了父亲,面临这种选择的时候,该怎样还会怎样,你是事业挂还是顾家挂,你更看重个人命运还是家庭生活,一目了然。我奶奶是含着金钥匙出生的大资本家小姐,据说她家族的生意,最兴旺时遍及上海、广州一带。不幸的是,解放后这种出生成了原罪,她不仅家道中落,还屡次在各种反资反右的运动中被划为“反革命分子”,抄家、查没、坐牢、批斗,万般折磨轮番承受。她这种洗不脱的成分问题,无疑给当时的丈夫带去了无尽的麻烦。具体的事情我并不清楚,只听说因为这个原因,她和丈夫协议离婚了,男人辗转到了美国,在纽约的大学教书,而他们的女儿留了下来,后来死于新疆。我爸爸是我奶奶第二次婚姻的孩子,如果没有前夫的“不留”,便不会有我爷爷跟我奶奶的故事,不会有我爸,更不会有我了。
我知道这个事的时候已经上初中了,再不是几年前看《孽债》那个想法单纯、嫉恶如仇的孩子。对历史有了进一步了解后,我明白无论是沈美霞爸爸的“不留”,还是我大爷爷的“不留”,极大程度上都是个人受历史洪流裹挟之下的无奈抉择。他们后来都很内疚,无时无刻不在经受道德煎熬,想尽各种办法来弥补被留下的人。日子总得一天天过下去。释怀、珍重、相忘,或许这才是对自己与对方最大的善意和尊重。我无疑是理解这些男人的选择的,当他们做此决定的时候,大概考虑得更多的是远大前程,而不是儿女情长。女性往往放心不下家庭和子女,说什么“山无棱,天地合,才敢与君绝”,男性不然。男人需要一个立足之地,一个施展才华,实现抱负的平台,看看那些公狗们最热衷的事就是撒尿圈地,以气味抢占市场。男人们不会甘心被环境、被他人所囿,他们要寻求突破,不撞南墙永不回头。
我父亲后来也成了“不留”的男人中的一员。婚姻破裂这种事多半是一个巴掌拍不响的,这个家庭中每个成员都或多或少负有责任。我爸决绝要分,我坚决支持他们分;我爸不留,我亦不留。他当局者迷,利令智昏;我旁观者清,淡然处之。 男人啊,女儿都那么大了,他还没长大。我之所以不留他,是因为我懂他的那种鬼迷心窍的不甘心,那种趁自己未老再谈一回恋爱,玩一次心跳的激情。就像一剂生活的强心针,这一针扎下去,他也许生龙活虎,也许疼痛不堪。你若不让他扎,他也就那样了,老了,烂了,臭了。我希望他好好的,哪怕为此付出代价。
李白是我最爱的诗人。他二十五岁离开蜀地,云游四方,一生再也不曾回到故乡。为了求取功名,攀附权贵,他两度与前朝宰相之后结亲。名满天下的大诗人入赘没落贵族,这日子想必不怎么好过。他曾在诗中描述与第一任妻子许氏的婚姻是醉生梦死的十年。每当他陷入困境,唯一的解决之道便是外出远行。他这辈子也是不停离开,不曾归去的典型。李白,无疑也是“不留”之人。更有甚者,他走还走得理直气壮,豪气干云。与第二任妻子刘氏不和,赋诗一首,潇洒远去:“会稽愚妇轻买臣,余亦辞家西入秦。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气焰嚣张吧,渣男本渣吧?不久,他携与许氏所生的一对子女移家东鲁,与鲁一女子成婚,然后没多久,他又走了,把俩娃留给他第三任妻子照看。三年后,他赋诗《寄东鲁二稚子》,“娇女字平阳,折花倚桃边。折花不见我,泪下如流泉。小儿名伯禽,与姊亦齐肩。双行桃树下,抚背复谁怜?”我衷心相信,李白忆及子女,提笔作诗的当下,他的内心充满父爱柔情。可惜,相比功成名就,那点舐犊之情似乎也只能转瞬即逝罢了。
有些男人,天生就不留。你留他不住,妻子没办法,孩子亦然。“父亲”这个身份丝毫不能改变他们的人生轨迹,顶多为他们日后回首来时路,平添一丝惆怅,几分歉然。我不想说他们“渣”,我更愿意说他们“野”。循规蹈矩、举案齐眉、父慈子孝,统统不适合他们。别勉强自己,尊重对方,随他去吧。“如果我还有哀伤,让风吹散它。如果我还有快乐,也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