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的写作与人生 ②

契诃夫小说
复盘九月的读书

②  第二部分

19世纪80年代中后期,契诃夫的创作生涯进入中期,此时,他已得到广泛认可,还获得了俄国最高文学奖项——普希金奖。可是,契诃夫却陷入了创作生涯中最艰难的一段时期,甚至积郁成疾,一度还咳血。

老一辈俄国作家都把契诃夫看作“任性的年轻人”,劝他放弃写“那些小东西”,但他一直无法拿出大部头作品。

契诃夫在书信中一直提到自己正在写一部长篇小说,但人们至今也没有找到这部作品。托尔斯泰是那时候最杰出的作家,也是契诃夫最钦敬的人。托尔斯泰很认可契诃夫的才华,还说:“在技术方面契诃夫远比我高明。” 可是,托尔斯泰的巨大影响,以及他与契诃夫在创作观念上的一些分歧,都给契诃夫造成很大压力。

当时的俄国主流文坛,都跟随着托尔斯泰,扛起了一面大旗,上面写着  “博爱” “不以暴力抗恶” “道德上的自我完善”。他们总把俄国农民的形象描绘得神圣而高尚,把苦难视为救赎,却对农民遭受的苦难视而不见。俄国作家圈也总带着浓厚的说教口吻,他们对作品中的人和事有明显的道德预设,总希望能通过作品来影响人们。然而,实际上,他们这种高高在上的姿态,也常常与沙皇对俄国人民的控制形成共谋关系。

而契诃夫会把农民视为平等的人。作为医生,他经常给农民免费看病;作为作家,他在思想上跟贵族知识分子阶层有天然的鸿沟,可他无法抵抗托尔斯泰对自己的影响,陷入了深深的无力和困惑中。

为了找寻自己“为什么写作”的终极意义,契诃夫做了一件近乎自杀的事情:1890年,在他经历了肺部出血后不久,他决定开启一段旅程,探访“人间地狱——萨哈林”。

萨哈林岛位于西伯利亚最贫瘠的地方,是俄国政治犯和重罪犯的流放地。契诃夫以医生的身份,去萨哈林进行统计研究,他和犯人同吃同住,感受最原始的俄国自然风光,还差点死在那里。不过,他最终完成了调研,把他的见闻写成了一部作品,这就是他唯一的一部非虚构类作品《萨哈林岛》有被译为 《库页岛旅行记 》

很多人都认为,《萨哈林岛》是一部枯燥、乏味的学术著作,只是简单记录了萨哈林的地理环境和当地囚犯的生存状况。然而,契诃夫自己明白,他的一切都“萨哈林化了”。这座岛屿并没有给契诃夫带来什么新的材料或题材,但这次旅行让他的世界观更加明确了:“如果我是医生,我就需要病人;如果我是文学家,我就应当生活在人们中间。” 在契诃夫之后的创作中,与暴力和虚伪抗争的决心越来越坚定。

最能体现契诃夫“萨哈林化”的作品,就是中篇小说《第六病室》。不光因为“第六病室”就像萨哈林岛上的一座囚室,还因为这部小说突出了一种“精神上黑色的悲剧性”。

这部创作生涯中期最重要的作品,标志着契诃夫在思想上完全成熟。此前,祖国、良心、命运这些主题都分散在他作品中,这一次,它们在《第六病室》中有机地融合在了一起。


③第三部分

19世纪90年代初,是契诃夫创作生涯的后期。这时,他已经创作了几百篇短篇小说,这些小说并不是孤立的,其中形形色色的人物涵盖了俄国社会的各个阶层,它们合在一起就构成了“俄罗斯人民的性格”。

契诃夫的短篇小说构成的世界,是一个全面的、“百科全书”式的文学世界。通过这些小说,契诃夫为人们展现了当时俄国生活的本质:暴力与虚伪,以恐惧为手段,牢牢控制着人们的内心。

契诃夫是个合格的医生,他知道,所有苦闷忧郁都是身体不健康的征兆,而笑是一种健康的哲学。作为作家,契诃夫认识到,与恐惧对抗最好的武器就是“笑”,于是,在这个阶段,契诃夫作品的内在变得更加深刻,而作品的表层却带上了他早期标志性的幽默感。《套中人》是契诃夫最经典的作品之一,也是他把深刻的思想与幽默的表象结合得最好的小说。

《套中人》的叙述方式是传统的“讲故事”。叙述者是因为误了时间就在板棚里留宿的猎人,当他们聊到那些“极力把自己闭塞在小圈子里的人时”,才引出了《套中人》的故事。契诃夫使用这种叙事方式,一方面,可以保持他回避“作者声音”的风格,另一方面,也在故事在叙事上更有层次。

小说中的 “套中人”,指的是希腊语教师别利科夫。为什么他会被称为“套中人”? 首先因为他一年四季都穿着棉大衣,带着雨伞,还在鞋外面套着防水的套鞋,他看起来就像是被套子套进去了一样,此外,他“还极力把他的思想也装进套子”“力图给自己围上一层外壳,给自己制造一个可以使他同人世隔绝、免受外界种种影响的套子。”

别利科夫遵循一切规矩,厌恶所有不合传统、与当局意志相违背的事物,不管看见什么,他都会说一句:“可别出什么事呀!”最后在他的影响下,整座小城的人都染上了“恐惧癖”,开始害怕一切。

当故事的进展和别利科夫一样让人觉得压抑的时候,讲故事的猎人话锋一转,说:“ 这个套中人,居然差一点娶了老婆。”这个介绍给别利科夫的对象叫瓦莲卡,是新来的地理教师的姐姐。瓦莲卡和别利科夫虽然相处得不算融洽,但别利科夫已经认定,瓦莲卡与自己有特殊的亲密关系。

在别利科夫和瓦莲卡的相处中,契诃夫再次运用了大量对话。在对话中,瓦莲卡不止一次发出了“哈哈哈”的大笑声,这样的笑声除了能表现这个人物开朗的性格,还会让读者感受到,一种对抗“套中人”带来的压抑的放松情绪。

有一天,别利科夫看到瓦莲卡在骑自行车,他认为这种行为不符合传统、有伤风化,就跑去跟地理教师告状,希望改正他姐姐的“伤风败俗”行为。在别利科夫和地理教师的对话中,别利科夫一遍一遍地提到要向领导、校长、当局报告,“以免出什么事情”,结果地理教师被激怒了,他愤怒地把别利科夫从楼梯上推下去。别利科夫滚下楼梯后的狼狈相,恰好被瓦莲卡看到,于是,瓦莲卡再次发出了欢快的大笑声:“哈哈哈”。

这个笑声不仅结束了俩人不清不楚的恋爱关系,也击碎了别利科夫的套子。这天之后,别利科夫就病了,开始酗酒,一个月后,居然死了。躺在棺材里的别利科夫似乎露出了愉快的表情,因为他终于被“装进了一个他永远不再从其中出来的套子”。

别利科夫的死没有引起大家的悲伤,而是让人们想到童年摆脱大人管束时的心情,“自由!哪怕有一点儿类似自由的东西,哪怕有可能自由的一线希望,就会使人的心灵生出翅膀来。”  然而,生活很快又恢复了老样子:“一种未经政府通告禁止、但也未获得充分许可的生活。”

因为,别利科夫虽然死了,但像他这样的人仍在不断出现。接着,作为叙述者的猎人把故事拉回了现实,想到了俄国现在的生活同样被套中人们禁锢着,于是,在故事的结尾,猎人自然而然地说出了,“不能再这样生活下去啦!”

《套中人》这篇作品所表达的幽默,是一种含泪的笑,是一种在压抑下对自由和欢乐的追求,就像别利科夫死后,大家对童年感受的回忆。含泪的笑,是契诃夫留给世界最大的遗产之一,它不仅帮助俄国摆脱了心理上的“农奴制”,也是契诃夫给所有读者开的一剂生活良方:敢于自由地笑,才能在自己身上培养独立的意志和头脑。


从早期的《苦恼》,到中期的《第六病室》,再到后期的《套中人》,契诃夫的艺术世界形成一套完整的独特体系,他不仅用短小的叙事形式代替了过去史诗性、复杂的叙事形式,还取得了超过宏大叙事的效果。我们甚至可以这样说,契诃夫一个人就几乎是在他之前已经存在的全部俄国文学的总和。

托尔斯泰曾这样说:“无论是陀思妥耶夫斯基还是屠格涅夫,还是我,谁都不会(像契诃夫)这么写。” 具体来说,托尔斯泰说的是一种当时 “在任何地方都未见过的新形式”。这种新的形式中包括独特的景物描写,具有普遍意义的人物形象和开放式的结局,包括弱化情节和缺失“作者声音”的叙事方式,以及含泪的笑的元素。正因为契诃夫带来的这些革新,短篇小说这种文学体裁,才能成为可以与任何文学体裁媲美的伟大艺术形式。

2021--10        风铃收集

取自【不可不知的文学常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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