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树上的雪渐渐消了,露出光秃秃的树枝。大雪天让人们只得待在屋子里。浑浊闷热的空气让人昏昏沉沉。两只麻雀站在窗台上偷啄着房檐上挂着的玉米。他从屋里探出头来,驱走了麻雀。靠近火房的房梁上还挂着几串鲜红的辣椒。那红彤彤的颜色在白雪的映衬下愈发的晃眼,让人觉得火红,舒服。她的名字里,也有一个“红”字——巧红。
年初,家里为山娃定下了一门亲,婚期就在正月里。那姑娘,他曾远远的见过一回。秋末瓜果丰收的时候,他跟着父亲赶着牛车到几十里外的镇上去卖,她就在对街的拐角处卖烧饼。她的声音尖细,在嘈杂的集市上也听的极清。她穿着一件蓝布褂子,戴着红头巾,模样看不大清,身高倒不算小巧。
他原想找一个小巧的姑娘,因为他长得就不高,至少在清水村的男人里,他是最矮的一个。加上模样也不英俊,家境也一般,他二十七岁了还没娶上媳妇。说实话,到现在他也没想明白,巧红为啥会看上他。她们家在镇上开着一家烧饼铺子,还卖些散糖。家底厚实,在镇上还有一处房子,实在不是他们家可比的。
他想着想着,不知不觉间就走出了家门,在雪地上留下一串杂乱的脚印。雪后的空气微凉,他猛吸一口,空气夹杂着水雾,窜进他的肺里,流进他的心里,让他觉得格外清爽,舒服。一阵嘈杂的声音传来,是村东头的老张家。老张这些年走南闯北,总是到年末才回来,很有几分见识。听说他在外面做皮草生意,赚了不少钱。冬日里日子长,土地封冻,也没什么农活。大家聚在一起,说话斗牌是常有的事。大家最常去的还是老张家。他总能拿出一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让大家开开眼界。会唱歌,会说书的黑盒子,一抽就咕噜噜响的水烟袋子,听说那劲儿,比旱烟叶子还大,极过瘾。他不抽旱烟,也不喜欢斗牌,只是在冬日里实在无聊的时候,才凑在人堆里听听他们说话,但他从来也不说。他感到有些孤独。
再往前,就是村东头的老槐树了。那树极高极壮,三四人合抱都有些抱不过来。只是前些年遭了雷,大家都说这棵树活不成了。谁知到第二年,它又抽出新芽来。不过只是没被雷劈着的一半,另一半枝子倒是都枯死了。村里的老人们都说这棵树里住着树精。逢年过节或谁家有喜事,总要在树上挂一块红绸子。亦或哪家有不顺心的事,也会在树下烧纸,祈求和顺。五月里天气渐热,槐花开的时候,常有姑娘媳妇的来这儿摘槐花,或笑或闹,好不热闹。这里的槐花是最香的,隔着好远就能闻到。他想着,今年,最晚明年,他就会有一个儿子,女儿也好。等到花开时候,带着她来摘槐花。她个子矮,够不到,就让她骑在自己肩膀上。她一伸手,撸下一串花来,塞进嘴里。爸,甜,你尝。他就也尝一尝。嗯,是甜,直甜进人心里。一阵北风刮来,他打了个哆嗦。身上的热气都散尽了,唯独脸有些发烫。他搓了搓手,转身又留下一串脚印。
(二)
眼看婚期近了,正月里到处都是热闹的景象。新房是早就布置好的,他精心选了一块红绸子,郑重地挂在了老槐树上。雪地里,那一片红绸艳丽无比。他站在树下看,看着看着,忽然觉得,那片红是那般虚幻,好像随时会飘走一般。
天气如他想象地一样晴好。冬日里的阳光温暖,舒服。父母为他办了几桌体面的酒席。一顶花轿,一路吹吹打打,就把巧红娶了回来。一整天,山娃都觉得恍恍惚惚,直到进入新房,看见巧红的脸,山娃才清醒过来。她的确高些,模样就与其他的姑娘媳妇们一样,不丑也不算美。胳膊圆润有力。一件红夹袄在灯光下映地她的脸红红的。山娃有些局促,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她也有些羞怯,悄悄地打量着他。他们对面坐着,又对面躺着。直到那盏昏暗的灯被熄灭。
巧红的手很巧,能把面食做出不少的花样,她做的烧饼尤其好吃。人也勤快。把家里里里外外打理的井井有条,公婆都对她很满意,山娃也觉得很满足。又一场雪降下来,本来暖和起来的天气又冷了起来。山娃把火炉烧地旺旺的,炕也烧热。巧红给他做好吃的。两个人在屋子里说着悄悄话,日子很快就过去了。
随着天气回暖,日子渐渐忙碌了起来。山娃早早起来,到田里去干活。巧红也要跟着去,山娃不让。
“你干不动,只管把家里打理好就行了”。
“我心疼你”。
“我也心疼你”。
巧红还是跟着去了。他在地里挖草,她就在地边拔草。等到天晚了就一起回去。老槐树下,村里的老婆子,老头子都在这里抽旱烟,纳鞋底。山娃和巧红从田里回来都要从那里经过。“山娃,又带着巧红到田里去啦?”山娃答应了一声,声音浑厚有力。“有了媳妇就是不一样喽”山娃听他们议论着,快步走过去。是不一样了,他想。他是有家室的人了,他不再是一个人,这样,很好。
那年秋天,巧红就怀了娃。山娃很高兴,把自己家里的活忙完,他又到隔壁村子去打零工。挣了钱,就给巧红买些吃的,补补身子。巧红生下了个女娃。喝满月酒的时候,山娃又在老槐树上挂了一块红绸。他想起了那个梦,梦里的槐花是那样香甜,他痴痴地笑了。来年,巧红又生下了一个男娃。这下子算是儿女双全了,山娃想。村里的人都说山娃好福气,山娃听了,笑容更深了。
(三)
娃儿们渐渐大了,巧红和山娃商量,要把孩子们送到镇子里上学。村里原来是有学校的,只是老师们都嫌弃这里环境艰苦,学生又少,都不愿意留。村里也没个有文化的人。学校就办不起来了。老张家去年就在镇上买了一处院落,盖了崭新的砖瓦房,搬离了清水村。其他盖不起房子的人也在镇子上租了房子,女人们在镇上照看孩子上学,男人们在村里务农。等到孩子放假,再回来。山娃想,不如就先租个房子,等过些年攒够了钱,也在镇上盖处房子。
巧红和娃儿们去了镇子里,家里变得空荡荡的,山娃的心里也空荡荡的。从天亮到天黑,他又变成了一个人。他感到有些憋屈,却没处发泄。他知道他必须要这样做,孩子们要上学才会有好的前程。像他这样一辈子面朝黄土背朝天,不会有什么出路。
女人和孩子们一走,连村子也安静了下来。地里忙碌,山娃一个月才去镇上看他们一次。孩子们见了爸爸都很高兴,围着他又唱又跳,把从学校学的东西展示给他看。巧红在镇子上不用风吹日晒,越发好看了些。
娃儿们愈发大了,镇子上人多,玩的也多。孩子们也不愿回去。山娃只好在农闲的时候去镇上住些日子。租的屋子很小,也不敞亮,但山娃愿意去。他觉得呆在那里,他的心就不空了,暖和,舒服。
地里忙了起来,山娃回去了。孩子们放了暑假,巧红也没回来,只说在镇子上找了份活儿。
山娃听回来的女人说巧红和学校里一位老师走的很近,经常见那老师给巧红送东西。山娃觉得心里堵得慌,干活也提不起劲来。他觉得巧红不是这样的人,但又不能笃定。他想,他至少该去问问她,看看也好。不然这心里,难受。
山娃挨到下午才去了镇上,他想着,巧红要是给人做工的话,去早了怕是见不着。山娃进到屋里,只有三个孩子在里面玩。
“爸,你怎么来了?”娃们都围了过来。
“这是谁家的娃”,
“是秦老师家的”女儿说。山娃的心里咯噔了一下。
“你妈呢”?
“出去了”。
“去哪了”?
“不知道”。
“秦老师家的娃,为啥在咱家?”
“他爸跟他妈离婚了,他没有妈,我妈就把他接过来了”。
山娃有些不知所措。他蹲在门口,一直到天黑。今晚没有月亮,连星星也没有,黑漆漆的夜晚静悄悄的。山娃不知道等了多久,巧红才回来了。山娃隐约看到有两个人影,直到走近了,才看清是巧红和一个男人。
“你咋来了”?巧红似乎有些局促,天太黑,她看不清山娃脸上的表情。
“吃饭了没”?
“吃了”。山娃转身进了屋。
秦老师把他家的娃接走了。巧红坐在炕沿上,低着头不说话。
“那个男人是怎么回事?”山娃心里憋屈极了。
“他是学校里的老师,对咱家娃照顾的很。他家的娃没有妈,饭也吃不好,我带他回来吃顿饭。”巧红轻声解释着。
“把自家的娃管好就行了,别人家的娃有爹娘管,别让人说闲话。”
巧红低着头,坐在炕沿上,答应了一声。
孩子们都睡了,山娃却睡不着。他想问巧红是不是外面有人了,但是却问不出口。那个秦老师长的高高瘦瘦,模样也英俊,也有文化。他好不容易才娶上了媳妇,倘若撕破脸,她跟人走了,自己就什么也没有了。自己是要跟她过一辈子的人,即便她现在外面有人了,过了热乎劲儿,也就断了。索性自己也在镇上找个活,看紧她,他才放心。山娃想了一夜,第二天早早起来就在镇子上找了个活。
(四)
那个男人,山娃再也没见过。他在镇上找的活计,勉强能够维持一家人的生活。日子过的风平浪静,一如以前一样。家里的田地没有人照管,山娃最终还是回去了。
日子一晃两个月过去了,山娃没再去镇里,巧红却回来了。
“你咋回来了?”山娃有些吃惊,又有些高兴。巧红太久没回来了。家里早已没了她的气息。
“有点事儿想跟你说。”巧红看着他晒的黝黑的脸,递给他一包烧饼。是她昨天晚上连夜烙好的。
“啥事啊,这么急?”山娃打开布包,拿出一个烧饼吃了起来。
“我,我想跟你离婚。”巧红有些局促,低下了头。
“啥?你说啥?”山娃一口烧饼噎在喉咙里,噎得他喘不过气来,大脑也因为缺氧嗡嗡作响。离婚,离婚...
“我们离婚吧。”巧红又一次说道。
离婚,离婚...离婚是啥意思...他只听说过,老张搬到镇上去后跟他老婆离了婚,又娶了个年轻漂亮的......离婚...山娃有些转不过弯。她不想跟我过了!
“为啥?为啥离婚?为了那个男人?”
“你一没本事,二没文化,整天就知道种地,我还跟着你干啥?”巧红似乎一下子有了底气,一股脑的吼了出来。
“不行,不能离婚。”山娃有些惊慌,却又有些无力。
“你不想离,我也得跟你离。你就让我走吧,我过不下去这苦日子了。你就权当我死了。”巧红带着哭腔。
“不行,你不能走。你走了,娃咋办?”
“娃都愿意跟着我,我带走。”
“不行,不行。”
“怎么不行,让他们跟着你干什么?学种地吗?”
“就是不行,不行。”山娃觉得脑子里像塞了一团麻。他想说点儿什么挽留的话,可是什么也说不出来。
“你好好想想吧,我不想跟你吵。”巧红转身就要走。山娃一把拉住了她的手。巧红顿了一下。却还是挣开了。
山娃有些发愣,他忽然想抽一管烟。他到爸妈的屋里,拿出了爸的老烟锅。这烟锅好久没用了,散发着一股子霉味。爹前年就害病死了,没过多久娘也没了。他现在真的成了孤家寡人了。一股浓烟冲进喉咙,呛得他流下泪来。但他却不愿意停下。山娃一直坐到傍晚,才回了屋子里。
山娃觉得巧红定是被那男人花言巧语的迷了心。他得去劝劝她,把她拉回来。他明天就得去镇子上,一刻也不能耽误。
天还蒙蒙亮,山娃起床去老槐树下烧了一沓纸。过了这么些年,老槐树还是一点儿也没变,可这人怎么说变就变了呢?山娃看着那纸燃尽,变成一堆灰,终于还是出发了。等他到了,家里却锁着门。他问了旁人,才知道巧红早已经搬走了,跟着姓秦的走了,娃叫她送到娘家去了。他到处打听,到底是找到了。
巧红和那姓秦的手挽着手,走了出来。山娃觉得难受,觉得愤怒。他觉得身体有些不受控制。等他清醒过来,那姓秦的已经结结实实的挨了一拳,倒在了地上。巧红蹲在那里哭,嘴里胡言乱语的谩骂。他拉了巧红就走,巧红不愿意,两人撕扯了起来,引了很多人围观,活像一场闹剧。
呵...山娃突然明白,巧红是铁了心要走了,他再劝也没有用。他松了手,恍恍惚惚的离开了。他想把娃要回来,两个娃是他的心头肉,他必须要回来。
他去了丈母娘家,想带着孩子回清水村,娃们哭着要妈。娘拉着他的手,不肯放开。
“娃啊,是那个死丫头对不住你。我早就跟她说,那姓秦的不是什么好人,她非不听。当年,他跟那姓秦的好,还怀了娃,可那姓秦的有老婆。根本就没想娶巧红。那个杀千刀的...我这是没办法了,才让她把孩子打了,把他定给了你。本想让她收心,跟你安安稳稳的过日子,可谁知道她又跟那姓秦的搅和在一块了...都是命啊...娃啊...”
山娃的脑子嗡嗡响,他的梦破了。原来,从一开始,就是骗局。从一开始,他们就注定不能长久。他不知道自己怎么回到了清水村,一个人。他一直都是一个人...
日子总要过下去,山娃过的浑浑噩噩的。有人传话回来说,姓秦的在外面欠了债,追债的来了,他就跑了。那些人抓了巧红,整日里毒打,还说不给钱就不放人。山娃慌了神,东拼西凑,连地也租了出去,总算凑够了钱,把巧红换了出来。他问巧红愿不愿意跟他回去,巧红哭着摇了摇头。
呵...他们的缘分到底是尽了。山娃又回到了清水村。村里的人都对他指指点点,说他是造了什么孽,娶了那样一个人。山娃没了地,糊口的营生也没了。索性锁了门,到外地打工去了。
临走时,山娃到老槐树下烧了纸,看着那纸燃尽,走向了茫茫未知。
到年底山娃回来了,想看看娃。他听说巧红带着娃跟姓秦的悄悄离开了这里。老张也因为贩卖保护动物被抓进去了。村子又恢复了平静。山娃想,这里,再没什么可牵挂的了。
山娃又走了,再也没有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