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灵韵山庄要宣战绝夕楼。
就在六月十七。
看灯花又开了,在这个春花争艳的三月。
这一纸战书,下得大快人心。
绝夕楼是什么地方?人人得而诛之的魔教。
而他容子期正是绝夕楼神秘的少主人。
这个世上,可分两种人,一者好逸恶劳守着二老的辛苦钱坐吃山空,而容子期自然不屑于与这等人士为伍。年纪轻轻的他早早就离开了安乐窝,开始了他口中刺激自在的旅程。
而这纸战书,像一颗炸药,几乎是落笔的一瞬间就在街坊中传开。
“替天行道,岂不快哉?”
“终于要端了那窝老贼,老朽可是特意从关外赶来,就等着喝这胜利的酒呢。”
……
茶馆里亦是人声鼎沸。
“魔教?”容子期嗤了一声。
齐颂挑眉,并未言语,只是拿起茶壶将二人的茶沏满。
“难道仅仅是威胁到了他灵韵山庄天下独大的地位,就要被迫扣上反教的罪名?齐兄以为如何?”
齐颂颔首:“此事若如子期所言,倒确实是有些不合情理。”
容子期摇了摇头,讽刺一笑:“愚昧之人总是攀炎附势,从不关心事情的真相。程世仁当真用心良苦。”
二
好一个魔教!
试问,有谁还记得,十六年前的三大武林世家?
彼时,灵韵程家,绝夕容家,揽贤苏家三足鼎立,声名显赫,江湖上哪家子弟不向往崇拜?
然而,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苏家某个醉酒的的小厮打翻了烛台,那火趁着柴草和风势的助力,一下子吞噬了整个苏家。
苏家在那场大火中几近灭门,所幸上天垂怜,让容家家主发现灰头土脸的他,并收养做义子。
而容家,作为仅存的能与灵韵山庄抗衡的世族大家,理所当然成了程世仁的眼中钉。
说来也巧,不久之后,一个穿着破破烂烂鼻青脸肿的人从绝夕楼的后山里跑出来,据说是绝夕楼的一个弟子。
随后,关于绝夕楼的各种流言片语四处飞。
据说一入绝夕楼,六根具废,心智全失。
此人正是因为识破了绝夕楼楼主的阴谋,所以才被严刑处置后丢在了后山喂狼。
绝夕楼变成了武林众人的噩梦,程家独大。
这一切的所谓的巧合,皆有程世仁在背后推波助澜。
究竟是谁入了魔?
这么多年,他不是真的为了因乐而乐,他在等待机会,等待一个将这所谓正派的微笑面具给撕了的机会。
三
话说结识齐颂也是源于一个意外。
说来也巧,那时也是看灯花的花期。
那天饭馆闹事,他正好从楼下经过,突然一杯茶水从天而降,将他当场淋成落汤鸡。
随后一个白面书生从饭馆里匆匆出来,四下环顾一番,便径直朝他走来。
“实在是太不好意思了,在下齐颂,方才在下的茶水惊扰了仁兄,还望仁兄海涵。”说着就把他拉到成衣店收拾了一番。
听他张口闭口仁兄前仁兄后的,容子期听得烦:“在下姓谷名子期,齐兄唤我子期便是。”
“是齐某迟钝了。”
原来是饭馆人太多了,有个络腮胡子带了好几个人没处坐了,见他一个面善的书生独自一人坐那里,便要他让位子。
他不肯,那络腮胡子也委实无礼,上前端起他的杯子就想泼他,哪知他往旁一闪,那茶水就直接将容子期浇了个满头。
初见的不愉快很快就被时间消磨了。
和齐颂相处越久,容子期就越发觉得他是个妙人。
虽然齐颂自小体弱,习不得武艺,但是三百六十行,他好像都略懂些,更是在兵法茶道上造诣深远。
人生得一知己,岂不快哉?
屋上把酒对月,夕照赛马斗诗。
这种日子,快活似神仙。
四
这会儿已经六月初五了,正处于两派蓄势之时。
正是丑时三刻,浓云蔽月,窗外偶有风擦过树叶的飒飒声。庭院深深,似有暗潮涌动,猫头鹰扑棱着翅膀怪叫了几声。齐颂夜里被蚊虫扰得刚好醒了,正觉着奇怪,突然发现有暗人从门缝递来一张纸条。
那张字条,上题八字:盛谷添宝,可探天机。落款单一“程”字。
谷,添宝即为容。而“容”姓,正是绝夕楼楼主的姓氏。
所谓的谷子期,真实身份,就是魔教少主。
齐颂心惊,他虽然早已猜到容子期的真实身份,但是程家又是如何知晓的?还让他传递情报?
一介武林正派居然也在私下里做这种勾当?哪怕表面冠冕堂皇?
但是一想到程家曾给予他的恩泽……
隔天一大早,容子期就倚在了齐颂的房间门口,垂首把玩着腰间的玉佩:“齐兄莫不是有心事?”
还记得昨天夜里,庭院中传开树叶沙沙的异动,随后又带着窸窸窣窣的纸张摩挲的声音。
容子期自小听觉就异于常人,一点风吹草动都逃不过他的耳朵。
眼下这番,他既觉得这个能力是多么万幸,又觉得这是多么叫人痛心。
齐颂揉了揉眉心:“无碍,只是没睡好罢了。”
“实不相瞒,我便是那绝夕楼的少主。,”容子期道,“此次两派相争,齐兄可愿助我一臂之力?”
见齐颂并未作答,容子期又道:“齐兄好像一点也不意外?让我来算算,昨晚三更半夜,可是有黑猫传信?”
齐颂摩挲着手中紫砂杯上的浮雕,眼神有点飘忽不定。
良久沉默后,容子期“唰”地一声合上了扇子,道:“你是何时知晓我谷子期是绝夕楼少主的事我不知道,但是我却知道,齐兄你选择,不是我。”
“你知道的,我这个人最不喜的就是背叛。”容子期丢下这句话便走了。
齐颂看着他走出了那个门,连头也没回。
向来妙语连珠的他此刻居然不知道该怎样开口对容子期的话。
是了,相处了这么久,他自然明白容子期是多么坦荡自负的一个人。只会让齐颂觉得,任何解释在他面前都变得格外的苍白无力。
五
这一天还是到了。
天灰蒙蒙的,一团团云重叠交错,风也低低地呜咽。
“毛头小儿,你又有何资格与我较量?”程世仁这几年可谓是高枕无忧,瞧那山珍海味将他养得油光满面。
“他没资格,那我总有吧?”一个灰衣人从黑暗中徐步走开,“我的师弟。”
程世仁甫一见到容战就有点瑟缩,但还是装模作样地粗着声音:“尔、尔等魔教,还敢放肆?”
“你我本为同门师兄,我怜你是师弟,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你,”容战拔出宝剑指向对面的程世仁,“但是并不代表我会一直无动于衷。”
“你想干什么?”程世仁依旧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
“一直是你程世仁在干什么吧?你敢说苏家的灭门与你无关?为了一己私力,草菅人命。你手里既然沾染了那么多鲜血,你就该料到总有偿还的一天。”
容子期从旁拎出一个人,言:“这个人,想必程伯伯不会陌生吧?人证物证皆有,你想先看哪个?”
程世仁的表情开始扭曲:“就是我干的那又如何?”
众人皆惊,面面相觑。
苏家?那个十六年前被一把火烧没的苏家?
想不到竟是人为?
还是武林至尊的灵韵程家?这个带着他们来剿灭魔教的程世仁?
倏然雷声大作,豆大的雨点砸到脸上,生疼。
“我容战,虽潦草一生,但却坦坦荡荡,绝对没有做过任何伤天害理之事。烦请诸位英雄,擦亮眼睛吧,勿让恶意谣言蒙蔽双眼。”容战不顾雨水激荡,仍背脊挺直,抱拳道。
在场的各位“英雄豪杰”这才意识到,这场宣战是场彻头彻尾的闹剧。
容子期上前就是一刀,割断程世仁象征武林盟主身份的玉佩。
“你灭我苏家,陷害绝夕楼,还配当这武林盟主?”
程世仁突然丢了手中的剑,瘫坐在地上,如丧考妣,他颤着声音哆哆嗦嗦:“要不是为了她……”
“她已经死了!”容战厉喝道。
程世仁颓然:“是啊,念芷……已经不在了。”
突然,程世仁的长子程启疯了一样从人群中冲了出来,揪着他老爹的领子,吼道:“原来是她!沈念芷!这个女人!这就是你一直以来冷落我和娘的理由么?!你知道我娘天天等你等到半夜三更,都没有人影,你知道她天天以泪洗面不论我问什么她都只是摇头?她一个官宦家的小姐,就这样被你这个禽兽给糟蹋了?”
程世仁就那样坐在地上,一动不动,像个断了线的木偶人,对程启的声泪俱下的痛诉无动于衷。一代武林高手程世仁,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程启恼羞成怒,抽过旁边侍卫的剑,在众人来不及反应的情况下,刺进那个名义上是他父亲的男人的胸膛。
“我是罪人,我对不起我的发妻儿子,我更对不起念芷……”
容战看着他,默不作声,只叹物是人非。
六
“都是你!那个贱女人的儿子!”程启红了眼,“你知道我这么多年来我付出了多少,才让他给了我一个认可的眼神?凭什么?!”而如今,连带着他的目标他的梦想全部付之东流。程启又疯了一样地拔出沾了血的剑挥向一旁的容子期。
容子期一下子反应过来,几个闪躲跳到一旁。
程启正处于气头,手中章法俱无,刀锋上残余的血被雨渐渐冲淡,凌乱的剑影让众人都不敢上前阻拦。
程启干脆丢了剑,赤手空拳地搏斗。容子期也不想伤人,只是想制住程启。
谁知,那程启趁容子期不注意,猛地从怀里掏出护身匕首!
隐在人群中的齐颂却看见了。
“小心!”那个阔别已久熟悉的声音,夹杂在刀刃摩擦刀鞘的刺耳声,传入容子期的耳中。
雨水突然就模糊了他的眼睛。
他看不到任何,他只知道,那个不欢而散的人回来了,挡在了他的身前,又倒在了他的面前。
那一瞬间,他觉得周遭的一切颜色都尽数褪成黑白,变成了宣纸上的水墨画,而那一点红色,似朱笔一点,慢慢晕染而开。他听不到陈启被人拖走时不甘的呐喊,他也听不到兵刃相撞的铿锵声,他只听到,那个让他懊恼不休烦闷不已的人,用着极其微弱的声音艰难地说:“我……不是故意……要骗你的,我只是……”
只是什么?
他不知道,可是这个答案已经不重要了。
“我何德何能,让你以命相护?”容子期想捂住那个伤口,可是血依旧从他的指缝间溢出。
或许从齐颂出现的一开始,他就已经原谅他了,兄弟一场,却以生死相护。
正乎?邪乎?何为正又何为邪?
败寇成王,本就不公。
尾声
谁家少年郎,辗转不思乡,东去西奔归何方?
偶得知己笑解恩仇,沉醉不知往。
依稀鲜衣怒马少年时,挑弦画舫,填词楼上。
晚来挑灯枭散,金戈扫,铁骑凉。
挥笔题字三百行,斗酒油诗自成章。
忽而一梦枕黄粱,泪沾裳。
看灯花又开了,在晚霞的映衬下格外艳丽。
夕阳下,只有他一个牵着马的影子,一如初时。
那个人,再也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