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星陨落之际

首发于“瞎读瞎写”公众号

一、

安宁从回到家后就一言不发。

饭桌上的那一份红烧排骨更是没有看过一眼,安妈担忧地递过去一盘饭后水果,安宁摆了摆手,闷闷不乐地回房去了。

趴在床上,安宁做的第一件事情还是上了微信,班群里不过是像往常一样的喧闹,讨论小情侣间的八卦,再问问谁做完了今天的数学作业。

唉,也是,从微信群里能得到什么消息。安宁泄气地锤锤枕头,虽然高考在即,她此时此刻也无心于埋头复习了。

她最后在微信群的人员列表里翻了一遍,却没看见那个人的名字。

原来他连微信群都没有加过吗。又或许,他曾经真诚地申请过,却被讽刺地拒绝了吧。

仿佛后者的可能性更大一些。

她在退出前浏览了下群里的一片欢腾,最后选择了退群。

二、

因为父母工作的原因,安宁一直在外地上学,直到高考在即,她才跟着父母回了老家,来到现在的高中。

入学的第一天,安宁的班主任特地到校门口去接她,倒是让安宁受宠若惊。班主任旁边还站着个女生,瘦瘦高高的,看起来挺精明的样子。和安宁简单地交代了几句,班主任便说要去开会,吩咐跟随她的班长,也就是那个女生,好好带着安宁参观下校园。

安宁是个安静的人,好在班长也不在意尴尬,自己滔滔不绝地说着,一开始还在认认真真介绍下校园,到后面就扯到了班上的琐碎事项,还有自己的成绩多么多么好。

不愿意再听她自吹自擂,安宁还算礼貌地询问,“咱们是不是要去上课了?”

“呀,是快要上课了,那咱们走吧。”

安宁松了口气,心底到底还存着一份对新班级的憧憬与向往。

刚到班级门口,一个瘦弱的身影突然从班里冲出来,差点撞到了安宁。

安宁踉跄一下,还没反应过来,就看见班长恶狠狠地推了那人一把,“你干什么,没长眼睛啊,差点撞倒新的同学。”

“没事没事。”安宁心里倒是觉得好笑,班长第一反应不是扶自己,竟然是先责怪别人。

她抬起头来,仔细端详起眼前的男生,瘦瘦弱弱,看起来还挺整洁,普普通通的平头,手中还抓着个垃圾桶。

“是赶着去倒垃圾吧。”她想。

男生低着头,呢喃了一句“对不起”,就匆匆忙忙地往楼下跑去。

安宁瞥见了他身后白色校服上一个明显的鞋印,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说些什么。而班长见怪不怪,全程摆出一副嫌弃的嘴脸。

踏进班门的那一瞬间,安宁稍稍偏过头去,看见了一群少年少女好奇却充满友好的笑脸,可她的脑海里,总充斥着不知何处而来的紧张和不安,仿佛下一刻,这些美好就能灰飞烟灭。

在她简单地做完自我介绍后,男生才气喘吁吁地跑上来,在门口喊了声“报告”。全班都响起了热闹的哄笑声,而任课老师,也和班长一样,不耐烦地向他摆了摆手。他面无表情,只是低着个头,和安宁擦肩而过,回到了自己的座位,全班那个靠墙的角落。

不知道是哪里来的勇气,她径直地穿过全班,稳稳地坐在了男生旁边的空位上。男生空白的脸上总算是露出惊讶的神色,但转瞬即逝。任课老师回过神来,也不好再说些什么。

下课以后,班长带着一群女生围了过来,在安宁旁边叽叽喳喳地做着自我介绍。安宁不擅长拒绝,只好也东一句西一句地应付。等她空闲下来,身旁的男生也不知道去了哪里。就这样,整整一天,安宁竟没能和男生说上一句话。

安宁的家比较远,要坐公交车回去。车站旁仅有她一人等车的身影。百无聊赖的时候,她偶然回头,看见了男生正踌躇不前的样子。她大大方方地递过手去,“你好,我叫安宁,以后请多多指教。”

男生愣了一会,终于缓缓地递过手去,草率地跟她握了下手,然后默默站在了她的身旁。耐不住好奇的安宁如同连珠炮一样地提问,男生一开始也不吭声,后来才开始勉强应付几句。

不过总算是知道了男生叫做刘鑫,知道两个人的家离得很近。

“班里面的同学……是不是对你有什么误解啊?”安宁不太敢把“欺负”“孤立”这些字眼表达得太过于明显,可她确实是想不通,这么普普通通的男生,为什么会成为众矢之的?

刘鑫静静地望着窗外的黄昏,仿佛没听见安宁的发问。公交车恰在此刻发出了到站的声响,他蹦下座位,轻飘飘地丢下一句,“我到站了。”

安宁张了张口,话语却卡在喉咙里讲不出来。她只能瞧着刘鑫逐渐远去的瘦削身影,想从中窥探出刘鑫心底,又暗藏着怎样的故事。

三、

有一件事情令安宁感到无比意外。

第二天课间,班长悄悄地把她拉到一旁,丝毫不掩饰眼底的厌恶,“听说你昨天是跟他一块走的?”

不用问也知道“他”是谁。安宁点点头。

“你可真是的,”班长大呼小叫起来,“你居然能跟杀人犯的儿子一块回去?不怕自己出事情?”

“杀人犯的儿子?”

“他爸爸外出打工,在外面杀了人,”班长说道,“他妈呀,听说他爸出事了,扔下他就跟别的男人跑了。”

安宁特别不习惯班长的阴阳怪气,她举起书本震了震桌子,示意班长别再讲了。

班长却明显没有接收到她不满的讯息,乐此不疲,“你别看他看起来瘦瘦弱弱,跟个小女生似的,不知道骨子里藏着什么坏心思呢……”

看见刘鑫回来,班长就突然收了口,大概还是有所忌惮。又或者,是真的怕那什么杀人犯的基因吧。

刘鑫也不做什么回应,自顾自回座位坐下,摊开书本来看。

“刚才说的话,你都……听到了?”

“嗯。”

安宁一时想不起来怎么接茬,却又看见了刘鑫外套上脏兮兮的痕迹,急了眼脱口而出,“你又被别人欺负了?走,我们去找老师!”

刘鑫朝安宁眼神所指的污渍看去,良久,咧开嘴冷笑了一声,“过几天。”

“什么?”

“过几天,你就会变得和她们一样了。”然后,他不再理会安宁的疑问。

四、

安宁开始了人生的第一场跟踪。她先是给家里打了电话,说是要去同学家里一起复习。父母不疑有他,放心得很。

在一个站台等车,坐一辆公交车。这大概是史上最明显的跟踪了。实际情况不过是安宁死死地跟在刘鑫屁股后面,而刘鑫也装作不认识她一样。两个人一前一后,却无所交流。

不知道走了多少路,刘鑫终于停下脚步。他径直走进了路旁的一间小平房。安宁尴尬得很,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更何况拐了这么多弯,她早已找不到回去的路。

刘鑫最终还是走出门来,“进来坐吧,正好我们要吃饭了。”

刘鑫和他奶奶两个人相依为命,不算富足,但也勉强度日。刘鑫奶奶是个乐乐呵呵的人,一见到安宁,就亲切握住她的手,“我家鑫子真不错,连小女朋友都带回家了。”

“奶奶!快吃饭吧,我都饿了。”

安宁第一次看见刘鑫脸上除了冷漠和不屑,还浮现出不好意思的微笑来。饭桌之上,大多数时候是奶奶问这问那,刘鑫虽然不多话,但也都一一回应着,不过说的大都不是实话。安宁瞧着奶奶的脸色,就明白了她必定对自己孙子在学校的境遇一无所知。

菜是家常菜,却让安宁喜欢得不得了,尽量收敛之下,还是一阵风卷残云。刘鑫奶奶喜笑颜开,执意要自己收拾桌子,让刘鑫陪着安宁说话。

等到老奶奶进了厨房,安宁才小心翼翼地发问,“为什么,你那些委屈什么的,都不跟你奶奶,不跟老师说呢?”

“跟她说有什么用,还只能害她担心。至于老师那里,一开始还为我说几句话,后来索性说让我自己反省,不管了。”刘鑫无奈地耸耸肩膀。

安宁沉默,她也是在刚刚那一刻才意识到,刘鑫瘦弱的身躯,每天要承受的是多么大的心理压力与折磨,而且日复一日,看不见尽头。那是种令人绝望的循环。

安宁准备离开,刘鑫揣起手电筒,“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你肯定找不着路。”或许是有了刚刚的几句闲聊和倾诉,两人的关系不像之前那么僵硬,也能说上几句话了。

“刘鑫,为什么不转学呢?”

“转学后我不太方便照顾奶奶。而且,快高考了,快到头了。”他挥挥手,手电筒在黑暗中划出几道微弱的光芒,却转瞬即逝。

是啊,快到头了。

五、

每逢周四是安宁班大扫除的日子。女生扫地,男生提水擦窗,这是班里的日常惯例。安宁正准备去拿扫把,却被班长一把按在了座位上。

“哎哎,你别去了,等着看好戏吧。”

一股浓烈的不安泛上心头,她下意识地想起刚刚去厕所接水的刘鑫,连忙起身跑出了教室。

已经放学许久,本应该空荡荡的走廊上却聚集着一大群人。安宁费力地推开人墙,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刘鑫,衣衫都已被撕扯得破烂不堪,却抿着嘴唇,低头继续沉默。

她忽然想起了刘鑫昨天的那句“快到头了”。

原来一切的绝望没有尽头,而我们,不过是凭着这样的奢望忘却生活的不堪,强迫自己坚持着完成没有任何期待的旅程。

恍惚之间,她听见无数桶冷水倾泻而下的声音,和班长肆无忌惮的嘲笑与欢乐。

她不知道哪里激发出的力量,恶狠狠地冲出一条路,扶起了早已湿漉漉的刘鑫,“你们有什么资格嘲笑和戏弄人家?你们凭什么这么恶毒?”

为首的男生被个弱女子噎了一下,却用笑嘻嘻的嘴脸掩饰住自己的窘迫,“就凭他是个杀人犯的儿子,以为瘦瘦弱弱就能够骗得了人?他最好一块去监狱陪他老子!”

啪。

安宁扇出了人生中第一个响亮的耳光。为首的老大目瞪口呆地捂着脸。

“你要是再敢做什么恶心的事情,我现在就报警!”

两个人僵持不下的时候,老师的斥责声从身后传来,“吵什么吵,还不赶快打扫卫生!”

男生愤怒地瞪了安宁一眼,扬长而去。

安宁正好趁这个时候叫住老师,“老师,他们……”

“安宁,到我办公室去讲,”老师意味深长地看了看刘鑫,疾步走向办公室。

“没事,老师这次亲眼看到了,他一定会帮你主持公道的。”安宁欣喜不已,却没能看见她离开后,刘鑫那苦涩的自嘲。

“老师,你都知道他们是怎么欺负刘鑫的,您不应该好好管管吗?”

“安宁啊,这件事情老师会好好处理的,倒是你,老师想让你换个座位。”

听见安宁止不住的控诉,老师不动声色地饮了口茶。

“为什么?”

“你不觉得,你最近和刘鑫走得太近了吗?老师提醒你,他毕竟家庭背景不好,你又是个有潜力的学生,千万别惹祸上身,得不偿失啊。”

“老师,你怎么能这样讲刘鑫?”

“老师不是这个意思……”

安宁第一次没有听完老师的话,摔门而去。

六、

安宁再一次回到学校已经隔了三天。恰逢周末,她就让父母给她请了一天假,打算在家里收拾收拾心情。

可等到周一她回到座位上,便看见刘鑫的东西全部被撤走了,而且他一整天也没有出现。放学,她一把扯住班长,“刘鑫去哪了?”

班长翻了个白眼,本来不想理睬她,却被安宁有些严肃的神情吓住了,吞吞吐吐地说,“周五的时候,你没来学校,刘鑫跟一个男生起了争执,然后两个人一起从楼梯滚了下去……听说刘鑫的奶奶也被叫到学校来了。”

“你胡说,刘鑫会主动跟别人起争执?”安宁还没问清楚,班长就背起书包急匆匆地走了。

她一时呆愣在教室里,半晌,才跑去楼梯口,果然看见了一抹殷红的血迹,静悄悄地躺在台阶上。

她闭上眼睛,仿佛能够看到,刘鑫像往日一样上学,却被一个不怀好意的男生堵在了楼梯口。那个男生应该说了特别多不中听的脏话,或许还推推搡搡,让刘鑫无处躲闪。更甚者,他又说了更多尖酸刻薄的字眼,深深扎进了刘鑫本就不堪一击的心灵。

“小杀人犯。”

“没妈养的孩子。”

“娘娘腔。”

“小哑巴。”

刘鑫低估了自己的承受能力,又或者说,我们都低估了人性最深处的恶意。

这种恶意,可以让阳光永远无法莅临人间,可以让土地再也无法孕育生命。可以让别人的心永远活在脆弱和不安当中,可以让一颗流星永远陨落。

就是这种恶意,让原本放弃抵抗的刘鑫,再也压抑不了心中的怒火和不甘,他一把攥住那个男生指指点点的手,然后在缠斗当中,坠落楼梯。

如同一颗流星一直努力维持着自己微弱的光,奈何逃不了陨落的命运。

安宁后来去了刘鑫家的平房,房门紧闭。她不懂自己为什么会那么在意跟自己并不算很熟的人。不过相处了寥寥数十天,没有共同的经历和话题,没有相似的地方。

也许是刘鑫磨练出来的那种坚强,很值得人心疼。

尾声

后来,安宁在那个班级里越来越沉默寡言。而班上的同学都当作她一直没有同桌一样,没有任何人主动提及刘鑫,没有人知道他最后去了哪里。

毕业后,安宁去了一所还不错的大学,认真学习,最终回到老家找了份喜欢而又体面的工作,安安稳稳地生活着。她从来不愿意去参加任何形式的同学聚会,偶尔遇到老同学,她也不过是礼貌性的寒暄一下,再无深交。

其实她明白,在那个年龄的少年少女们,也并非是刻意地偏见与霸凌,在他们心中,这好比是简单地跟别人开个玩笑,时间久了,大家也就都忘却了。

安宁忘不了,她也知道一定还有人忘不了。

前几日她碰到了以前的班长,她的孩子被送去了省城读书。一路上,她不停地向安宁抱怨着,自己的孩子怎样被大城市的小孩笑话,怎么被老师看不起的。

临别时,她突然感叹了一句,“我当时,真不应该那么对待刘鑫。”

安宁好久没有听到这个名字了,她定了定神,沉默地看着班长走远。那个懊恼的身影,如同当年的刘鑫一样,让人觉得心酸。

晚上她突然想出去散散步,拿个手电筒就在附近闲逛。不知道拐了多少弯,她又看到了那时的小平房。

只是此刻,她看见许久不见的光从那个房间里溢了出来。

不亮不暗,正好是流星雨划过天边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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