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奇幻】止游记 31 草芥

道人乃正色说:“斯谓道也,我若不说,道在何处?斯谓道也,我若不见,道在何处?斯谓道也,我若不存,道在何处?”

再近一点,那山就成了树。

一个声音道:“何以长得这般大呢?凌空,凌空,好久不见!”

一个说:“大虽大,其实不中用。”

“怎么不中用?”

“因为不能飞。”

“树也能飞?姐姐呀,我读的书少,你可不要骗我。”

那姐姐就笑起来:“原是不能,能飞的是鸟。”

天际一片椋鸟如雪。

妹妹嗔道:“不能你还说?”

姐姐说:“原是不能,不过后来又能了。”

“又是为何?”

“因为有条鱼,他先飞了。”

妹妹喜道:“原来是他!”

椋鸟聚散变幻,时为鸟,时为鱼。

“谁说不是?”

“可是姐姐呀,他跟树又有什么关系?”

姐姐道:“其实有个故事。”

妹妹遂掩口笑道:“我知道了,必又是姐姐杜撰无疑!”

“你怎知是杜撰?”

“莫非不是?”

“我也是听人说的。”

“谁说的?”

“鸟说的”

“什么鸟?”

“我也不知道。那时候我还不能见,不能说,但是可以听,可以感觉。那时候莲花还未出生。”

妹妹恍然:“果然是杜撰!”

“你要听吗?”

“怎么不要?最爱听姐姐讲故事。”

马蹄沓沓,马车吱呀,驾车的老叟正在打盹,身后一只素手随之放下了车帘。一路上无数的人头攒动,扰的车外尘嚣,车内却是一双玉人,一个白衣,一个红衣,嬉笑嫣然。

红玫问:“姐姐,鸟儿是怎么说的?”

白玫道:“鸟儿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

红玫笑:“姐姐又来小看人啦!红玫虽然不爱读书,可也知道是庄子说的。”

白玫问:“庄子还说了什么?”

红玫道:“庄子还说: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

“你看,即便是庄子说的,也有连他自己也不知道的事呢。”

“这——”顿一顿,红玫又问:“鸟儿还说了什么?”

鸟还说,鹏之背,亦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红玫道:“也是庄子说的!”

鸟还说,那是他第一次看到大鹏,是鸟也,海运将徙于南冥。南冥者,天池也。

“也是庄子说的。”

“还说你读的书少!”白玫有些气恼。

“可那是庄子呀,妹妹只读庄子的。”红玫说。

“好吧,我记得了。”白玫无奈,“但这不是重点。”

“那就说重点。”

鸟还说,南冥有树,名字叫椿的,鸟就住在那里。

鸟还说,椿之大亦不知其几千里也,其干如天柱,冠若垂天之云,鸟一生都住在那里。

“莫非是‘燕雀’?”

“这也不是重点。”

鸟还说,椿之年,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椿之岁,也不知有几万年了,见过他的都叫他冥灵。

“还能寿与天齐不成?”

“这也不是重点。”

“那就说重点。”

鸟还说,大鹏徙于南冥,而栖于椿。

“怎么会?庄子何尝说过?”红玫讶然。

“嘻嘻,跟你说了是鸟说的。”

鸟还说,忽一日,有一道人御空而来,降临于冥灵之上,乃与大鹏相会。

“却是谁?”

鸟说,道人却自称无名亦无姓,因为早在没有语言之前,道人就存在了,自有语言之后,道人却不存在了。因此道人就是道人,无人可以为他命名,他也就不需要一个名字了。

鸟说,道人乃与大鹏坐而论道。

“论甚道来?”

“便是论‘道’。”

鸟说,那夜明月皓皎如玉盘,道人乃与大鹏相对坐于月下,陪着的还有一个童子。

“什么童子?”

“便是冥灵。”

风中月下,那时候大鹏人形挺拔,雄姿英发,双目如电亦如剑,朗声吐莲花:“我听闻道化阴阳以演太极,故有太易,有太初,有太始,有太素,后有混沌。混沌既相离,而后有天地,天地又因阴阳而不断变化,因而生生不息。因此道是开始,道是一切的起源,但又永不终结,因为道一直都在。这应该就是道了吧?”

红玫点头称是:“似乎也曾在哪里读过。”

道人问:“那么‘道’又来自何处呢?”

大鹏道:“道寂寥兮,‘独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因此道即是自在,道不生不灭,自然也就无所生,也无所灭。正所谓‘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因此,道怎么会有来处呢?”

“果然在哪里读过!”

“小贱蹄子!不是说只读庄子的吗?”

“偶尔也翻些别的。”

“这也不是重点!”

红玫连忙陪笑说:“姐姐请说重点。”

那道人却摇首一笑:“大鹏,这便是你的道了?却不是我的道。”

大鹏不解:“道不是唯一的吗?怎么还分你的我的?”

道人说:“然而,那唯一之道,谁又知道?我便说了,别人却不认呢。”

大鹏问:“却不知先生的道又是怎样?”

那鸟接着说道:“那道人一笑,随之乃唾其沫于一叶之上,指与大鹏曰:‘是谓我之道也’!”

红玫惊呼一声:“恁地狂妄!”

白玫一叹:“谁又说不是?”

“狂妄,狂妄!”大鹏冷笑说,“如是我闻:混沌既相离,清轻者上为天,浊重者下为地,清浊冲和乃为人,为万物,为众生。莫非子非众生,非万物,非人乎?”

“正是如此。”红玫说。

道人却嬉笑起来,问道:“大鹏,你却如何识得我的本相呢?”

“你却是个什么本相?”

道人乃正色说:“斯谓道也,我若不说,道在何处?斯谓道也,我若不见,道在何处?斯谓道也,我若不存,道在何处?”

“狂妄,狂妄!”

大鹏道:“有何难哉?道自在焉!”

“既然自在,那这又是什么?”道人又指着那叶子上的唾沫问道。

“自然是唾沫!”

“若是唾沫,为何其间却有人,有众生呢?”

“哪有什么人?”

“你看不见?”

“看不见。”

“不仅有人,还有鱼。”

“什么鱼?”

“那鱼何其广大,而且正在变化。”

“什么变化?”

“化而为鸟,其名为鹏。”

“竖子敢尔!”

红玫一惊,用手捂住了嘴巴。良久才悄声问道:“姐姐呀,那道人可是作死吗?”

“大鹏也是这么问的。”

“那道人又是怎么说的?”

那鸟说,我即是道。

“果然狂妄!”

“大鹏问道:‘先生果然是在羞辱我吗’?”

道人见他要恼,忙摆手说:“错了,错了。”

“怎么错了?”

“不是大鹏,是燕雀!”

大鹏暴怒起身曰:“我绝云气,负青天,抟扶摇羊角而上者九万里,而莫之夭阏者,岂能比之于燕雀?”

“又是庄子说的。”

“错了,错了。”

“又错了什么?”

“也不是燕雀,是草芥。”

“笑话,笑话!”大鹏的眼睛里几乎要冒出火来。

道人问:“如何是笑话?”

“如何不是笑话?天地既生焉,清浊中和乃有人,清之次者为禽兽,再次为虫鱼,再次方为草木。想我生而为鱼,化而为鸟,修道何止万载,便只修得这一芥草木吗?”

道人遂作此一问:“汝既非草木,怎么心里会生叶子,脚下会生根呢?”

“放屁,放屁!”大鹏说。

“不仅生了叶子,还要开花结果。”

“放屁,放屁。”大鹏跌坐地上。

“那果子的名字便是绝望了。”

大鹏已是一身的冷汗。“放屁,放屁!”大鹏却还在争辩,“我若是草木,那草木又是什么呢?莫非是石头,是土块吗?”

道人说:“那也未必。”

“还能是大鹏不成?”大鹏几要落下泪来。

道人问:“大鹏,你且看这棵大椿的本相又是什么?”

“是什么?”

“便是鸟。”

“放屁,放屁!”

在道人的耳边随之传来了哭声,初时只是呜咽,此时却是嚎啕。道人循声看去,嚎啕的不是大鹏,而是那个小小的童子。他自始至终都在边上坐着,没有说过一句话,也没有问过什么,此时却已哭成了一个小小的泪人儿,脸上的泪水在月光下闪闪发亮。

见此情景,不知怎么,那道人居然也流下闪亮的泪来。“那童子,你却哭个什么?”道人问。

眼中已是无限的悲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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