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江山(十一)

三千昙华

沈彧沉沉睡去,再睁开眼时,他正站在山巅平台上,面前是一大蓬粉红色的树。

树很高很大,被风吹的枝干都向西方长,树正在开花,于是缀满了粉红色的花瓣,像天边烟霞,风轻轻拂过时,就有粉红色的花瓣簌簌的飘落下来。

树下站着一个白衣人,正是小孟,小孟正仰头朝树干方向看去。

沈彧顺着小孟视线方向看过去,一条淡蓝色的龙就这样出现在他眼中,深浅不一的蓝色鳞片遍布龙身,它动起来时流光溢彩,这条龙就很自在的在树干上盘绕着,任谁都能看出它的姿态非常舒服。

“你去见他了。”小孟说。

“对呀。”这是一个少女的声音,龙轻轻转了转,让自己盘的更加舒服。

“你不会成功的。”小孟说。

“可我觉得我会成功啊。”少女龙说,接着像是想到什么,她轻轻的笑了,伴随着她笑的震动,树干又抖落许多花瓣。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小孟似是不解,“这会让我很头疼。”

“为什么?”龙困惑了一瞬,接着她像是想明白了:“因为我开心。”

“可世事无常,鵹姬, 鵷,多的是前车之鉴。”

“可那与我何关?“龙缓缓地游动几步,她又笑了,笑声像风铃一样,“小孟,我想到了,我想到了为什么,我在此地,不知何年何月,今夕何夕,我早忘了我活过多久,去过多少地方,我一眨眼花就开了,再一眨眼人们就老了,久到一切都不能让我心起波澜,可那天我在湖边看到他,我觉得他好寂寞,我突然发现原来我也是如此寂寞,在此之前,我竟从未发现这点。”

她转了转身子,似在思量,最终又有些忧伤的笑着说:“蜉蝣朝生暮死,毛绒绒的小鸡几个月就长大,小狗只能活十几年,我却还有无尽时光,亿万斯年,孤零零又是何等寂寞,可这一刻我觉得,若能和他一起,我愿过亿万斯年,你说世事无常,可我怎会管世事无常,无常亦有无常的欢喜。”

小孟不再说话,一切仿佛静止,唯有天风从崖底吹上来,带起粉红色的花瓣从他肩头轻轻飘落。

“既如此,然君所愿。”小孟最终说,声音飘渺,似惆怅,似迷茫。

沈彧睁开眼睛,夏日清晨阳光经过窗铺盖在他身上,细小的蒙尘在空中飞舞,这阳光何其暖,让人觉得世间充满了希望,他披衣坐起,目光凝注于床头的画上,蓝衣少女安静的抚着白兔,兔子的眼睛睁开了,红红的眼睛温柔的像水一样。

他抚上画中少女的脸,情不自禁在她眉头一吻,“多想和你一直在一起,可我在世上还有许多事要做。”等此间事了,等此间事了….他在心里默默补充。

他于巳时三刻钻入洞中,小孟已静静坐在亭中了,“你昨日未依约前来。”小孟注视着他,像要看破他。

“是我不对,下次一定注意。“ 沈彧连连作揖致歉。

“何故?”

“遇到一个不可说的人,”沈彧顿了顿,“我从未见过这样的人,不知如何形容。”

“那可还寻你母亲?” 小孟的脸隐于茶烟之后,有些朦胧了。

“自然要寻的。”沈彧毫不犹豫。

“那就好。”小孟笑了,笑容有些嘲讽,沈彧只做没看到,“我们去何处寻伶伦昆溪笛?”

“我给孙无涯的就是真的,此界只此一支。“小孟冷笑。

“什么?那你为何答应他?”沈彧大惊失色。

“另一支,是他造出来的。”小孟想了想,补充道“他笛艺出神入化,在他的境内,自然可以随心所欲,起死人,肉白骨。只是我没想到他执念这么强,竟然可以影响到我的界,让世间存在第二支伶伦昆溪笛。”

“可,可我们如何去寻这第二支?”沈彧急道。

“这就要问孙无涯自己,执念为何了。“小孟自袖中取出叩门玉环,指尖扳指一闪。

下一秒,天空被劈开一道黑色的裂缝,眼前景色瞬变,山间林木之气瞬间被扑灭而来的水腥气所覆盖,一条奇怪的河流横陈在前。

“说实话,我也有些好奇了。“沈彧听到小孟喃喃自语。

奇怪,太奇怪了!这是沈彧的第一感觉,眼前的河凭空出现,又委实奇怪,河上笼罩着大雾,隔着大雾,也能看出这条河弯弯绕绕,说是九曲回肠也不为过,河上每隔不远,就静静漂着一朵金色昙花,昙花散出淡金色的光芒,有的花很大,光芒穿透两三道河湾,有的花很小,花瓣蜷缩,光芒微弱,近乎熄灭,又有的花浮浮沉沉,转瞬被水吞没。

“这是?”

“孙无涯的一生,或曰,三千昙华,或曰,记忆。”

“记忆?”

“你以为人的一生由何物构成?”“昔日,今日,来日。”

“可何为昔日,怎可得知?何为今日,如何评判?何为来日,何时会来?”

“……..”沈彧无言。

“人生,不过此河而已,发源和终端早已确定,一切自始存在,昨日不可留,来者未可追,时光如水流,寻常时日大多隐于水底,终至让人无所觉,能照耀时光,以为人生标识的,唯有这一朵朵记忆,若无记忆,一切皆是晦涩,皆是混沌。”

小孟抄起沈彧,轻轻跃起,浮于河水中最大的一朵昙花之上,这朵昙花开的十分完整,光华至盛,甚至将整条河上的雾气染成淡淡金色,昙花中隐隐有声色流转,细看却又像走马灯一样转瞬即逝。

“是故,有的人相处数十年,却面目模糊;有的人不过数面之缘,却可跨越人生百年;有的事昨日发生今日既忘,有的事经年以后依然历历在目,一段段记忆照亮时光,书写时光,让此河不至于彻底黑暗,但一切也终将褪色,人终将遗忘一切也被一切所遗忘,最终汇入归墟。【1】”

小孟拉着沈彧朝这朵昙花俯下身,“现在,让我们看看孙无涯此生最大的秘密,最深的执念,最隐秘深刻的记忆。”

金光一瞬间大盛,沈彧眼前模糊了,随后,眼前重重迷障渐渐散去,他和小孟正站在一个庭院之中。

院中围了许多人,正中立着一个抓着笛子的黑衣少年,一些麻雀锦鸡之类的小鸟正绕着少年盘旋,少年面容平静却苍白,眼睫低垂,看不出情绪,只垂在身侧不停颤抖的手泄露出了他内心剧烈翻涌着的不安。

沈彧一眼看出,这少年,正是孙无涯。

“什么吹笛引凤,我看全是笑话, 阍者【2】之子,招摇撞骗之技罢了!”人群中有一锦衣少年笑道,一众仆从纷纷附和,一时谑笑侮辱之声,齐齐朝黑衣少年掷去。

少年安安静静地站着,抬起眼来,眼锋如刀,淬满了怨毒,但无人忌惮,嘲笑之声更甚。

他忽而低低地笑了,笑声越来越大,终于似癫似狂,众人皆被吸引,或冷漠或不怀好意地打量他,他仰头,指着身侧不断盘旋的麻雀笑道:

一只两只三四只

五只六只七八只

底下众人不明所以,各怀心思,怯怯私语的声浪又起来了。

他突然提高了声音,声音高亢,直破云霄,一字一顿,咬牙切齿:

食尽皇王千钟粟,

凤凰何少尔何多!【3】

周遭如蚊蝇的私语声突然止歇,一切像凝固了,黑衣的少年将笛子收入袖中,高高地仰着头,从一众锦衣公子间穿过,脸上一丝血色也无,眼睛亮的惊人, 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 走出庭院,几乎成一道黑色的影子。

“无涯哥哥,无涯哥哥。”遥远地,有人从后面追上来,他没有停歇,一次也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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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归墟:
渤海之东,不知几亿万里,有大壑焉,实惟无底之谷,其下无底,名曰归墟。

—《列子 汤问》

【2】 阍者 : 守门人

【3】一只两只三四只 ,五只六只七八只

食尽皇王千钟粟 , 凤凰何少尔何多!

—– 李调元

写在后面:

这章有点长了,计划写到风别野出场,结果因废话过多又停在途中,只能后续慢慢修剪废话。

《天堂电影院》、《海上钢琴师》、《西西里的美丽传说 》是托纳托雷的寻找三部曲,我亦有自己的寻找三部曲,《千里江山》是其中之一,故事里的人物互相纠结互为脉络与互文,而一切小说写到最后讲的都是哲学问题。

故事构想之初,我预设会有三层核心诡计,但写到中途,我以为既然是初稿,不妨放飞自我,爱怎么写怎么写,既不要求结构精妙,也不要求寓意恰好,又正如最近在《海边的卡夫卡》里看到的:世间万物,无一不是隐喻。

我本质上还是想写一个哲学故事,我以为人在世上要寻找很多东西,其一是找到自己,或曰完完全全的接纳自己。

接纳自己的身体,也接纳自己的灵魂,接纳自己身上一切的客观存在和主观想法,事情本身是如此,就该如此,这一切自然而然,我遇到的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内,很长时间都不能接纳自己,对于自己身上的问题深恶痛绝,臆想自己会比现在更好,试图伪装出一个并不真实的自己。

人本来是复杂的,今天可以这样,明天可能这样,任何试图框住自己的努力都是在于天性作对,并最终必然失败,且这样很容易犯一个错误:不把自己的优点当优点,却试图使别人相信自己臆造出来的优点,最终活成一个别扭的样子,以一种自己不舒服别人也不舒服的状态存在。同时喜好以自己的立场来揣度他人,殊不知很多自以为很重要的事,其他人看可能无关紧要。

而世间两种人最可爱:真诚的聪明人和真诚的蠢人。

当终于一日完成对自己的完全接纳,是寻找的第一步,像被泡发的胖大海,摆脱蜷缩的的状态,自然而然的舒展开来。

找到自己之后,去发挥自己的长处,规避自己的短处,而不是反其道而行之,去千方百计弥补自己的短板,这里就不发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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