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一道,有因有创。创谓创作,因则有因袭、因借、因资、因仍、因生之分。皆前有所创,后有所因,因物遂以成物,缘生不妨生生,如序、跋、题、记等等,具属此类。因一文本,而就其上下左右生发论议、舒鬯衷怀,以致花发别枝、曲度芳邻,幽意或有出乎不衫不履之间者。
传统文人书法,向来多有此种写在作品边边角角上的闲言剩语。其趣味也在此,非抄书匠、写字工所能为,因此也最见功力。它们是厅堂殿宇的后花园,杂花生树,游赏者或许更喜欢在此盘桓。而殿宇堂庑不论如何宏伟,没这些花圃园囿,却是要闷煞人的。
《溥心畬先生书趣札》序
溥心畬先生,余不及谒见矣,然得识其公子孝华及媳姚明。先生弟子萧一苇则与先师张眉叔交厚、江兆申又与吾师汪雨龛为挚友,余于其间侧闻绪论,弥深景慕焉!
先生能骑射、能搏击、能三弦、能岔曲,而自视则经学第一,诗其次,书第三,画不足数。而世俗好恶乃与相反,甚无奈也。
先生美姿仪,在中央大学执教时,辄命备水洗面,傅粉、抹脂、照镜而后登坛开讲。饮啖则兼人,大匣蟹可尽数十只。盖韵度犹是魏晋人也。或曰佯狂,亦未可知。
尝作画论,获台湾中山文艺奖,而书论竟不及作,其实书法工力固远在绘事之上也。今玆所录,聊为先生补憾。然又不取其庄言正论,以免枯涩、不类先生性情。所录者,皆先生日常琐记一二书法逸事。言淡而趣,足以兴发。庚子惊蛰,雷雨发蒙时偶为此。
《蘩锦集》序
《诗经·小雅·出车》云:“春日迟迟,卉木萋萋;仓庚喈喈,采蘩祁祁。”蘩者,白蒿也,春始生香,美可蒸食,故古人辄采之。《召南》有采蘩之篇,《豳风》亦云,则各地皆流行也。余今春颇作字,而零缣断纸,琐屑不当意者甚多。或戯为涂鸦三五字,皆可笑者,宜当拉杂摧烧之。而忽然动念,以为野草苹蒿,何妨辑采,遂拼贴如此。文娱之戯,以资谑乐耳。事同采蘩,惜所凑数者尚非锦锻也。
题金罍图
诗曰:我姑酌彼金罍。瓶罄罍耻,本孝子之思父母也;乃《卷耳》之诗即以言酒,还其本义。
字或从木,盖初以陶木为之。《韩诗》曰:天子以玉,诸侯大夫皆以金,士则以梓。尸酢宾长,咸以罍尊。仅祭祀社壝,仍用瓦罍,名曰大罍,亦太羹玄酒之意也。雕饰则皆云雷之象,象施不穷也。
后世诗家尚酒,遂多题咏。谢康乐“澄觞满金罍”之类,所在多有。李太白“明月窥金罍”、王龙标“罍觞且终宴”、韩文公“罍满惭罄瓶”、刘禹锡“昼憩命金罍”等皆显例也。宋如东坡自叹“才尽倾空罍”“使君先以洗尊罍”“石臼杯饮无尊罍”,邵雍“花荫交处传尊罍”“上阳花气补尊罍”,及放翁“一醉直欲空千罍”“未如唤客倒金罍”“一片吹入黄金罍”等,风致直出六朝隋唐之上。至于词中佳作,更难偻指,故虽古器,而介入生活,涉及魂魄者如此。
庚子春得此全形拓一纸,不为考古家笨伯言语,略就人器关系题之如上。斯酒器耳,不知何故如此劳人念想。顷则我亦思酒矣。
题道家书符碑拓本
道家善书者甚多,宋徽宗即其一,而颇重钟离权、吕洞宾,云其字飘然有淩云之气,是学龙蛇之状者也。内府曾藏其草,见《宣和书谱》。
其余书家,如东坡亦辄言洞宾事,所谓回道人也。
道人以文士剑侠形象游世,用天遁剑法传颠倒阴阳之丹,于六朝隋唐丹法之外,别辟蹊径,不啻革命,盖禅宗之慧能也。自兹下衍,道有东西南北中五大丹派,诚可谓豪杰之士。
而溷迹尘俗,广为度化,又最为俗氓所亲爱,小说戏曲中“度脱”一类,大体皆述其事者也。行医劝世者辄亦讬名于其间,影响广大,不可殚述。
余曩在台办中华道教学院,院址即在吕祖祠中,时人号为仙公庙。香火甚盛。游客喜来投宿占梦,蔚为风尚,亦尘寰中一趣事也。
若其符书,则仍依仙家矩矱,原本云篆龙章,故徽宗有取法龙蛇之喻。此一石刻,亦差可髣髴之。近世沧海横流,仙也道也,遗迹多不获存,原石亦不见矣,仅得一拓,实可宝也。
写汉人镜铭跋
家传神仙学,验之多不妄。少小齐物论,逍遥以游方。渐乃开道院,殷勤辑道藏。交接饶柳辈,四海散微光。阴符不去手,大药丹中黄。守一归靖室,云篆写龙章。宝镜舒剑印,遁甲说青囊。若逢尼父问,吾儒即楚狂。汉人镜铭一则,篆毕并附题一诗,聊志感耳。
题刘海粟作空海狂草图拓本
空海大师《文镜秘府论·文意》曰:“夫大仙利物,名教为基;君子济时,文章是本也。故能空中尘中,开本有之字;龟上龙上,演自然之文。至于观时变于三曜,察化成于九州,金玉笙簧,烂其文而抚黔首;郁乎焕乎,灿其章而驭苍生。所以经理邦国,烛照幽遐,达于鬼神之情,交于上下之际。功成作乐,非文不宣;理定制礼,非文不载。与星辰而等焕,随橐籥而具隆。”
大师得唐密金刚、胎藏二界真传,持即身成佛义,辨显密二教论,开日本东密之宗,为世景慕,固不待言,书法亦为中日人士宗法。尝编《篆隶万象名义》,为日本首部汉字辞典,而平假名或亦由彼所创也。师以真言为宗,而致力于文字书法若此,何哉?
窃考大师入唐前已撰《三教旨归》,娴悉道门文字之教矣。归国后又作《文镜秘府论》,备详文字之奥秘。是灵宝真文之说,发挥殆尽矣!
刘海粟先生此图,不达斯旨,谬以狂草为说。不知师固能草,与颠素狂草终非一路。此画家拟境之失也。
拓本旧在西安得之。庚子率题。为大师造像者多矣,此或可以奇见宝也。
晋朝砖拓跋
砖瓦竹石之用,由来久矣,而砖稍迟于瓦。今存秦砖,已有素面、画像、刑徒、吉语、年号、铭文各种。或在已烧青砖上刻画图文,或用木模压制印而后入窰烧制。方砖图文居正,条砖图文在侧;早期多方砖,汉以后多条砖;早期多图,其后多字。写后制模,故又有正书、反书、正反结合之分。至晋,篆隷渐少,楷草滋多,尤足以观吾国书体嬗变之迹。其中且有结构用笔均与北朝碑刻绝相似者,惜当年力持南北分疆说,如康有为等未之见也。
前者,庋藏砖拓而题识之,以刘世珩《砖拓萃聚》为最着。余所得砖拓虽多,无力效仿,聊举数例,以示意云。
写西狭颂长卷跋
书家好摩金石,冀字有金石气也。今或反之,自诩“不爱刀锋爱笔锋”。其实石刻沉厚,固有骨力洞达之美,而毫端妍媚,抑何可掩?余作隶,颇学《石门颂》《西狭颂》等。辄叹东坡所谓“端庄杂流丽,刚健含婀娜”者,典型或不在墨迹而在刻石也。曩于汉中,尝摩挲原石,椎拓一过《石门颂》,则尤叹古人之不可及。盖摩崖开凿,依山就势,石面凹凸皱裂均弗碍其刻;纵横有象,大朴见巧。度《西狭颂》亦如是也。率临一通。
跋少林寺混元三教九流图赞碑拓本
少林寺乃禅宗祖庭,然门首牌坊,系首阳道人朱载纶所书,此碑则朱载堉书丹并篆额。载堉乃朱元璋九世孙,精习天文律吕,着有《乐律全书》等。今传古琴谱,亦多由彼传出。自曰署酒狂、三教九流中人,故刻小山禅师行实碑而竟于碑阴作此三教九流混元图也。
兹图宇内仅此一例,盖一时兴到,而少林寺不以为忤,故能成此妙品也。
当时曹洞宗风几乎断绝,赖小山禅师振起之。小山名宗书,小山乃其别号。不惟大阐宗风,抑且命弟子蕴空、常忠传曹洞于江西建昌;无明、慧经传于福州鼓山涌泉寺,实可谓少林中兴之祖。故尔时亦有此气魄包孕三教,非徒与朱藩王作耍也。
余数往来少林,颇爱此图,讲学燕京国学小院时,即张此拓以示宗旨。惜世无酒仙狂客暨能续小山禅师者同证此图也。
题旧拓圆测法师像
窥基、圆测,乃玄奘法师门下两大龙象,而年辈颇不相同。
圆测初与玄奘同学于法常、僧辩。俟奘师取经归国,竟执弟子礼,疏释奘师译本亦最多,故得名实在基师之前。宋赞宁《高僧传》云其《唯识疏钞》天下分行,殆非虚誉。其《解深密经疏》,唐时即已流译入藏,可见一斑。其说能综唯识新旧学而参合般若,故为世所重也。
唯其生平颇多疑义:赞宁传记,未详其氏族;韩儒崔致远谓彼为冯乡士族、燕国王孙;宋复〈测公舍利塔铭〉遂云系新罗国王之孙矣。
至于玄奘为窥基讲唯识新义,测公贿赂守门者隐听之,归而缀辑讲义,宣扬于众,至使奘师别为窥基说陈那因明云云,则基师门下之谤诬耳。近人汤用彤、杨白衣等等,考之綦详,可以勿辩。谓测公造疏,未达因明,遂欲以基师擅长因明胜之,盖不知测公有《大因明论疏》《因明正理门论》诸作也。
夫唯识之学,陈那、法称、护法、戒贤、玄奘为一派;无着、世亲、德慧、安慧、真谛为一派;一新一旧,一以识之行相为依他起,缘起而有;一以为乃遍计所执,出分别性。基师笃守新义,测公融合旧说,故二公门下颇生诤论,实则各具胜解,不可偏废。但测公著作散佚,为可伤焉。
近年于台北光华旧书肆始发见《成唯识论》圆测疏,诠释则尚有待于后贤。余游西安,礼慈恩寺塔毕,竟于坊巷间得玄奘师与窥测二公像拓本,大惊喜,以奘师像常见,而二公图难得也。售者曰:“偶得此拓,不知从来,游人亦无知窥测者。”余拊掌曰:“妙哉,吾善窥测,窥之测之,窥测其归我乎!”归来漫题如上。
五岳真形图拓本跋
此为嵩山《五岳真灵图》也。嵩岳向为古封禅所,集灵藏真,道流萃之。北魏寇谦之益为翘出,盖尝于此获《新出太上老君音诵戒经》及图箓数十卷。遂以此干太武帝,后且藏《阴符》于虎口岩,至唐而李筌得焉,是以为道家所艳称。其观宇堂皇者,历代崇祀处也,即今之中岳庙。庙刊兹图,殆隐以居五岳之宗。夫所谓真形图,山川盘纡之状,樵旅觅途之借而已,附会神奇,实与灵宝道之真文信仰相关联故。
考《人鸟山经图》云其图乃妙气结字,圣哲写之,以传上学,不泄中人。五岳真形者,即此类也。《灵宝无量度人上经大法》之〈五岳真形品〉,谓其图乃神农前世太上八会群方飞天之书法,是其证矣。此义非我拈出,世人焉得知之?
《心经》题记
《般若波罗蜜多心经》,自称大神咒、大明咒、无上咒。则所谓经文,释祝语之意义与功德者是也。
盖“般若波罗蜜多”之意为智达彼岸。然其意蕴总持一切,非片言可了,故需繁说若此。玄奘法师云咒语有五不翻之例,斯即是矣。
余尝以六字判教曰:文字、言语、音声。文字为中华文化之根,言语为欧西文化之根,音声则印度文明之根,此在佛教以前已然。故宇宙生成于湿婆神之吼声中,佛门亦辄以狮子吼,海潮音为喻。其空有双轮、大小二乘,终归于密。密之道三,曰身口意,而关捩在口。故日本东密迳称为真言宗。
真言密咒,教中云为陀罗尼。《大智度论》云陀罗尼有四,一者闻持、二者分别智、三者音声、四者字入门。此虽四类,实仅二门。盖入音声而能以文字总摄一切言语,则耳闻不忘,且可区别邪正也。
音不能驻,故以文字记录之。其文字,《法苑珠林》曰:昔造书之主,凡有三人,长曰梵、次曰佉卢、少者苍颉。梵书右行、佉卢左行、苍颉书则下行。附会吾国造字史以自矜大也。其实彼文仅记音,乃拼音字母,与我国文字迥异,殆仍为音声之一端耳。《三密钞卷》谓梵字八门,为本源门、悉昙门、题目门、本字形音门、合字转声门、重字混声门、联声合呼门、音韵相通门、字相字义门,亦均就其音声言之。
所谓悉昙,译为成就,乃婆罗迷字系统,梵天所造。与佉卢字母系统为两大类。其后下衍,又有梵王、龙宫、释迦、大日诸系,或地域方音之殊耶?经典传承亦各不一,有《华严》四十二字、《方广大庄严经》四十六字、《文殊问经》五十字母、《大集经·海慧菩萨品》廿八字、《金刚顶经·释字母品》五十字等。佛徒为声明之学者冝所究心。而为吾国文字之学者亦不可忽视。
何则?斯学入华,虽自附于苍颉之统,貌若不相类,然守温等僧人即因悉昙字母创析华文为三十六字母,切音读若之法大有发展。《切韵》《广韵》及各种韵图,蔚然称盛。至清愈大昌之。因声求义,训诂大明,与文字考索相得益彰。此则佛子习梵呗、持呪语者初未及料也。
至于《心经》大旨及其传播梗概,世知之稔矣,毋庸赘说焉。
临褚遂良草书《阴符经》记
《黄帝阴符经》一卷。考据家皆言唐中叶李筌所伪,不知唐初褚遂良已颇写之。此即依小字草书本作。云是贞观六年奉敕书五十本。《停云馆刻帖》有蔡襄苏轼观记,并附楷字本,题永徽五年又奉旨写一百廿卷。则是当时皇家尊用之也。昔在台圆,叶公超先生又出一种大字者。亦可见传世甚多,而其文字往往不同,余别有《阴符经集释》详予考证,顷不赘叙云。
题八仙渡海图
仙人曰八,古有淮南八公、饮中八仙。今流俗所云八仙者,实出于道教内丹锺吕一派,其丹法具详《锺吕传道集》。
南宋李简易《玉溪子丹经指要》列锺离权为第一代,吕洞宾第二,传曹国舅、赵仙姑、李铁拐为第三代。至元遂有马致远《吕洞宾三醉岳阳楼》、范子安《竹叶船》、岳伯川《吕洞宾度铁拐李》等杂剧,然或以徐神翁代何仙姑。明《三宝太监西洋记演义》则以风僧寿、玄虚子代老果老、何仙姑;《列仙全传》又以刘海蟾代张果老,盖八仙名氏犹未确定也。吴元泰《八仙出处东游记》始碻定之。
其中,韩湘子为韩愈侄孙;张果老即唐道士张果,著有《太上九要心妙真经》,乃锺吕丹法之先驱;蓝采和出南唐沈汾《续仙传》;曹国舅为宋仁宗曹皇后之兄,皆实有其人。而锺吕亦皆唐末人,俗云汉钟离者,非也。
渡海事,元杂剧已有。至于醉八仙云者,则由杜甫《饮中八仙歌》衍来。其传说之所以大行于元曲中,亦由当时全真道盛,借此以为传教法门耳。今世论八仙,多以民间文化言之,不知道法渊源矣!
此系近世绣品刊石而后摹拓者。龚鹏程漫识于长安八仙庵。
念余始来此庵,在二十余年前。尝与闵智亭长老合办两岸道学研讨会于庵中。长老后调至燕京,为道协会长,屡相过从,顷则墓有宿草矣。壬辰夏日补记。
题汉甘泉瓦当图
陕西淳化古甘泉山南,旧有秦治林光宫,汉武帝元封二年于此更作甘泉宫,又名云阳宫。格度宏润,远轶于前。王褒《甘泉颂》、扬雄《甘泉宫赋》、宋唐仲友《甘泉宫记》言之审矣。虽遗貌不可见,唯掘鉴所获此类砖石,尚可仿佛其情状而已。题曰瓦当图,未必甚确,殆砖耳。淳化父老执言其为瓦当,乃姑仍之。
题汉石刻一幅
汉画像石,传世甚多,然不知宝爱,辄漫漶残损于风雨中耳。近日渐有倡为博物馆藏之议,而于石之时、地、圹址、穴位,实已考焉弗及,故藏品但能观图视像而已。此或曰孔子周游列国图,理或然也,余于山东济南得之。
题两公图
古时辟鬼,题渐于门,盖以人亡为鬼,鬼亡则为渐。故鬼物畏渐,亦犹人之畏鬼也。唐人风气,遂有书渐于门之俗。《酉阳杂俎续集》卷四云:“俗好于门上画虎头、书聻字,盖阴刀鬼名,可息疟疠也”。余读《汉旧仪》,说逐疫鬼,立桃人、草索、苍耳、虎等。渐耳,为合苍耳也。又《宣室志》谓:“当今制鬼,无过渐耳,长安中人率以渐题其门,朝士亦皆以此厌胜”。可见风俗之成,早在汉末,入唐愈盛。后世用为门联之桃符,厥初作用亦类此乎?元明以后,乃以两公代之,取义较为深远,非徒驱疠,二公行仪即可风世也。
又,古以门户窗灶井为居家五祀,门神之设由来远矣,《山海经》所谓神荼郁垒者是也。唐以后盛传太宗入冥事,曰魏征斩龙,泾水之神作祟,而秦琼、尉迟恭护卫圣驾云云。两公乃有唐开国名将,英烈绝人,事迹腾播于稗史戏文中,故民间仰望若此。
余过天津,杨柳青博物馆为我拓其尊像以辟怪纳吉焉,余甚感荷,因漫识之。年画雕版,旧以杨柳青、桃花坞、朱仙镇暨河北武强为着。今皆寥落,傅色平艳,艺苑弗珍。唯此刻白描精细,奕奕有神为可贵耳。丁亥岁暮,行者龚鹏程记于大风雪中。
题腾冲文昌帝君神祃
文昌本北斗信仰之一环,又名文曲,即天权星也。北斗总司人间死生命禄、文章聪明,故为世所尊奉。道教拜斗,即兼祀文昌。
晋宁康二年,蜀人张育起抗符秦而亡,邦人哀之,于梓潼郡七曲山建祠祀奉。其地别有梓潼神亚子祠,以致渐相混同,皆曰神名张亚子矣。唐玄宗僖宗入蜀,均重其祀,封丞相、封王。两宋因之。至元仁宗延佑二年,则晋号曰文昌帝君。
此北斗之外又一文昌也。士人以彼为文章司命,流俗喜其阴骘甚验,崇拜乃遍海内,书院乡塾具有其祠阁像位,崇隆遂与文宣王相埒。
而明代四川云南间又流行谈演《文昌大洞仙经》之会社,村村有之,歌讽曲乐,以祈升平。近时讹云“纳西古乐”以惑世者,实即此耳。
此帧文昌帝君神祃造相,出自腾冲,亦近世文昌信仰流行于云南之证也。腾冲当中缅边界,然文教昌、科第盛,故于明嘉靖以前即有文昌祠。贸易往来,其祠奉与经会甚且流播于缅甸密支那等处。所以此刻虽粗陋,犹可宝爱。雨窗乍晴,聊为跋语,以消永昼。
题薛涛图
薛涛墓及所谓薛涛井,顷在蓉城望江公园内,实则皆非旧物也,聊志美人之思而已。
唐时,蜀中纸业甚盛,印坊著名者曰过家、成都县龙池坊卞家及剑南成都府赏家等。纸品供应书画外,椠刊经卷,流通四方。
元人《蜀笺谱》云:隋炀帝改广都曰双流。而双流纸即始于此时,可征其早。入唐,则益州以大小黄白麻纸着,与婺州衢州藤纸、宣州青檀具不相同。当时朝廷文书通用白麻,军事用黄,致边族首领则用五色麻。玄宗时编四库,集书十二万五千余卷,亦皆以益州麻纸写之,足证川纸质美,米芾〈十纸说〉赞之,不虚也。
工艺既盛,不免有精益求精者。玄宗时,尝有以野麻混土谷造五色斑纹纸者,即其一例。薛涛制笺,殆亦风气所被乎?
其笺狭小,便于抄诗。以浣花溪水制之,色皆深红,故李贺诗曰:“浣花笺纸桃花色,好好题诗咏玉钩”。
笺自元和间即有名,致令宋代嘉州作胭脂笺亦名薛涛笺,盖托美人名氏以利销行也。
其法或云以木芙蓉皮为之,益以木芙蓉花汁,或云以鸡冠花染之,亦皆附会之谈。
薛涛之前,蜀自有笺,杜甫诗“蜀笺染翰光”者是也。薛涛之后,则托艳迹以广传耳。
余曩于四川大学任讲座教授,讲舍即在井畔。课余辄往茗坐,江水长杨,助我幽思。尝有诗吊之曰:“美人姿妙擅年华,更浣江城五色花。鱼网冰纹匀碧茧,笙歌永夜趁金琶。风流西蜀空闻道,沦谪上清岂有家?门巷于今簪古怨,英雄稽首思无邪”,不胜慨喟。
此赵蕴玉画薛涛图拓本,则得诸井畔者。状美人而无烟视媚行之态,甚可喜也。
题新疆桑皮纸
《三藏法师大唐西域记》云:于阗求婚中土,公主远嫁时,秘取蚕桑置诸帽中,西域乃知缫丝之艺。此虽野语,然据考于阗于汉末已知植桑,则其言或亦非虚。盖蚕非配育,未能繁衍,故制丝之法虽不获传,桑柘则遍西陲矣。近年考古又知和阗于唐已有纸业,是采桑作纸,由来邈远,与中原桑皮纸同一机杼。
然该处所用,有与中州异撰者:装潢、糊篓、制伞、作扇、为炮引之外,清际民初南疆官府文书及钞币亦皆用之。妇女织编花帽时,隔行拆卸其布经纬,绣后始以桑皮纸搓成细条,插入布坯经纬之空格中,最堪称叹。
其供书画者,与中土制法略似。然如东坡〈三马图赞〉,以桑皮纸加蜡砑光者则罕见。大抵方广不大,畧厚而具布纹,云受墨不褪,寿至千载。
吁!余年几何?尚不敌此纸之能寿世也。可畏哉!可敬哉!壬辰春日往访张志清先生,先生示我新疆桑皮纸数枚,曰:此今之非物质文化遗产也。一时触感,遂漫书之。
润例抄
大幅六两、中幅四两、小幅二两、书条对联二两、扇子平方五钱,凡送礼物食物,总不如白银为妙。公之所送,未必弟之所好也。送现银则心中喜乐,书画皆佳。礼物既属纠缠,赊欠尤其赖帐。年老神倦,亦不能陪诸君子作无益语言也。画竹多于买竹钱,纸高六尺价三千,任渠话旧论交接,只当秋风过耳边。干隆己卯拙公和尚属书谢客。郑夑板桥干隆廿四年润例。
堂匾廿两、斋匾八两、楹联三尺三两、四尺五尺五两、六尺八两、横直整张四尺八两、五尺十二两、六尺十六两、书划一例。条幅视整张减半。琴条四两、书划一例。册页、执折扇每件二两,一尺为度,宽则递加。每两依大洋一元四角。吴昌硕缶庐民国三年润例。
堂匾三十两、斋匾二十两、楹联三尺六两、四尺八两、五尺十两、六尺十四两、横直整幅三尺十八两、四尺三十两、五尺四十两、山水视花卉例加三倍、刻印每字四两、题诗跋每件三十两。每两作大洋一元四角。
吴昌硕缶庐民国十一年润例。与前例皆直木无文,远逊板桥。而费用则涨幅不小,常用石印,每字三金。石广以汉尺为度,石大照加石小二分。字若黍粒,每字十金。书画四尺十二元,五尺十八元、六尺廿四元、八尺三十元,册页每件六元。
齐白石润例,旧为樊山所订,仅篆刻耳。字画例则缶老订。居北京时,民国九年自补告示曰:“卖画不论交情,君子有耻,请照润例出钱。”又云:“花卉加虫鸟,每只加十元。藤萝加蜜蜂,每只加廿元。减价者亏人利己,余不乐见。庚申正月除十日。”
“余年来神倦,目力尤衰,作画刻印只可任意为之,不敢应人示嘱作画。不为者:像不画、工细不画、着色不画、非其人不画、促迫不画。刻印不为者:水晶、玉石、牙骨不刻,字小不刻,印语俗不刻,石丑不刻,偶然戏索者不刻。贪画者不归纸,贪印者不归石。明语奉告,濒生启。”
“画不卖与官家,窃恐不祥。告白中外长官,要买白石之画,用代表人可矣,不必亲驾到门。从来官不到民家,官入民家,主人不利。谨此告知,恕不接待。庚辰正月八十老人白石拜白。”
凡此皆可见性情。是为轶事。胜于缶老之直白矣。
余在台圆,亦尝见耆宿名家润例数种,多有逸趣。如易水王壮为先生,民国五十年辛丑润格曰:“愿以行书一乘二尺、直帧或横幅、或此尺寸对开小联,博换左列口腹物:双鹿五加皮酒、细颈大肚,尊装二尊。或绍兴酒四瓶,或金门大麴二瓶,或金门高梁四瓶。以上全须大瓶真物。或陈火腿一支,或双喜烟二条(以遗细君)。供台币。佳纸须自备。代金不收,诸物先惠。较小幅者酌减,较大幅者不在此例。壮为自订。辛丑秋。”
煮字换酒,颇与昔人做买卖售书画者异趣也。先生又有过年书例云:“退不能休,年关近矣;天寒人老,须酒饭矣!张谷年曾语人:吾画非贵而体弱,日进一鸡,否则画弱。拙书本即不贵,惟无酒则往往不能佳。酒能助书,钱能换酒,值兹岁暮,且漫筹之。愿以四尺三开之纸,只取台币一千之数,所图者,御寒之酒及度岁之肉也。”仍是以纸换酒食之意。
先生善铁笔,篆刻在台称大宗师,而边款亦有“送好酒可候,俟兴来勉为一挥,设宴则不必。主人费钱,于我无益。最好仍是送钱。钱到而老人高兴,可立等也”等语。文人雅谑,戏而不俚,盖如是也。
润例之得趣者,其实甚多。兹当秋窗媚净,聊记数事阿堵物以销永昼。暇当再事摭拾以备掌故。
题淡墨牡丹
偶作一画,漫题绝句:不买胭脂画牡丹,澹着翠叶簇霞冠,姚黄魏紫嫣然处,别样闲情肆古欢。
牡丹,花之富贵者也云云,始于周敦颐〈爱莲说〉,前此无之。故唐舒元舆曰:“古人言花者,牡丹未尝与焉。盖遁于深山,自幽而芳,不为贵重所知”,宋郑樵《通志》亦云:“牡丹初无名,依芍药得名,故其初曰木芍药”。
今案:牡丹,古又名鹿韭、花玉鼠姑,立名甚卑,流俗未贵。隋人《种植法》七十卷且未道及,唐编《艺文类聚》亦未甄录。可知隋时植栽尚少,而自来文人吟咏皆无。后世图牡丹者,仅能作富贵相,殆未考此花史也。
题自作独步书轴
偶然作独步两字,有客见之,曰:狂奴故想复萌矣。曰:不然,此非横绝天下之“独”,乃闲步中庭之“独”也。诗曰:雕龙射石岂堪夸,久笑情怀别有家;我避尘寰耽索漠,步虚声里梦桃花,此之谓也。
偶然潦草肆涂鸦,却道东陵学种瓜。呵呵,又及。
《茶录》写卷跋
蔡襄所为《茶录》,本以进献仁宗,乃竟于知福州时为书记窃去藏稿;幸后有人购得,遂付刻石,而襄亦得修定之,可谓幸矣。
其论茶也,专就建茶言之。盖茶风自川滇东渐。六朝人文,萃于吴楚,唐如陆羽等所品,便以江浙为主。入宋而建茶乃显。茶品茶艺各不相同,故仁宗有建安贡茶及试茶之问。
蔡公作答,不蔓不枝,足为茶道发蒙,不徒以书法见重也。偶然过录,遥思风雅,不胜企慕焉。
龚鹏程,1956年生于台北,台湾师范大学博士,当代著名学者和思想家。著作已出版一百五十多本。
办有大学、出版社、杂志社、书院等,并规划城市建设、主题园区等多处。讲学于世界各地。并在北京、上海、杭州、台北、巴黎、澳门等地举办过书法展。现为美国龚鹏程基金会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