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陵秘闻录》系列小说之《你的风雨桥》

《你的风雨桥》  长篇连载

二十五、李秀玉

    田佩光早就跟你说过这山区是没有秋天的,从夏天直接就跳到冬天去了,你哈哈一笑,并不相信,但是现在看来,这句话是有些来由的。北方四季分明,体现在气温上,春秋季也就是五六度到十八九度,夏天要到三十多度,冬天是要降到零下十多度。但是中国的南方,特别是这云贵高原,就明显没有四季了,春秋冬的气温几乎一致,夏天要奔到四十度左右。所谓的秋天,除了极少阳光明媚的天气还有点点秋天的感觉,其余日子都是黑云压顶,冷风嗖嗖,或者潮湿清冷,阴雨绵绵。秋天跟冬天实在没有什么界限,河水也不结冰,山上的常青树也不换装,只有到乡间公路上,或者去河边,才能看到杨树、柳树的叶子纷纷而下,觉得这是晚秋时节,但节气已然立冬了。

    靳晶在外边呆了五天后,终于回了家,跟她讲话,也很平静,像是什么事都没发生。她穿起白色高脖衫,看起来温文尔雅,实在让你不忍心跟她再有什么争执,于是你也就没作声,跟往常一样,晚上躺一起,有点尴尬,也没有行房事的冲动。

    这天杨玉安来找你了,他在自家门前的旱地里种了些烟草,如今已经成熟,他用自己的手段将烟草蒸干,用剪刀剪成细丝,润点水,金黄金黄的,这次他拿了一包烟草要送给你。

    “哎呦,这怎么能行,看我也不怎么抽烟,给我是浪费,你还是留着自己抽吧,这么好的烟。”

    “我们农村人有什么能给你的,这是我自己搞出来的,喷了纯正的包谷烧,也没添加其他些什么东西,味道巴适,正着嘞,就这烟叶,周围大小寨子都有名。我看到你这边桌上有个烟斗,就知道你是不抽卷烟的,你们很多艺术家呀都是用烟斗,我接触过几个的,这些烟叶虽然比不上好卷烟,但是味道是没的说,你不抽烟,但是你也有抽烟的客嘛,收下吧。”

    实在盛情难却,就收下了他的烟。玉安说女儿今年要从北京回来过年,说话间脸上洋溢着笑,你泡起一壶茶,坐着跟他慢慢喝起来,他提到儿女就非常开心,这是他的骄傲。

    “其实有时候看到我家婷婷,我心里都还是内疚的。”他啜口茶,淡淡地说。

    “当年那件事情发生后,春红离家出走了,莲红怀了我的孩子,我一度想自己也跑掉,或者不要这个孩子,去流产掉,但是后来一直没去做,要是当时干了这件事,我怕是自己这辈子就结起心里的大疙瘩,一辈子都后悔。

    现在,孩子出息了,婷婷一直就呆在北京,说什么也不回来,我说你那边的气候呀吃的呀什么都不适应,还是回来的好,女娃娃家,出门我们不放心,这不,现在谈了个对象,是河北人,他父母都在部队上,家庭条件也不错,两人是同一个学校毕业的,后来又成了同事,婷婷说这男生对她好,也去了人家男生家里几次,虽然是干部人家,但是没什么架子,也不嫌弃地方远,说只要孩子们觉得在一起对事就行了,我看再谈个年把,就给他们成家。”

    玉安说着,嘴角都笑得往上翘。你以前也听他说起过,女儿杨婷已经二十来岁,是寨子里为数不多的上了大学的女娃娃,她学酒店管理,毕业后就留在北京工作,并且不想回来了,男娃娃家在廊坊有房子,离北京也近,将来她也就算是嫁到北方去了。儿子杨隆也已经上了贵州师范大学。家里两个孩子,全都是大学生,这在山区的农家村寨,都是佳话,人们看到杨玉安都要交口称赞,问他教育孩子的秘诀,问他是怎么做到的。

对于这一点,杨玉安甚是骄傲。他说我们这代人都没想过大学是啥子样儿,但是如今我的孩子们上大学了,大学毕业了,也能像你们大城市人一样定居在闹热的城市,这个时代真好,我也算是赶上了。

他显然不知道城市生活的滋味,像他女儿杨婷这种要完全融入到一个城市的文化中,还是需要不短的一段时间。

    “这不马上冬至了,我干爹爱吃一口狗肉,我们南方过冬至要讲究吃狗肉的,不像你们北方,我家婷婷说冬至是要吃饺子,要不会冻掉耳朵,你们那边的冬天那才叫冷,所以今年我喊她带起那个男娃娃,来这里过年。”杨玉安还是三句不离自己的女儿。

    “我早就买好了一条本地土狗,已经冰硬了,到冬至就去看看他的干爹和自己的老娘,你要不要一路去?”

    你早就听玉安说起他干爹的傩戏法术了不得,有机会亲自上门拜访,自然是好事情。更何况,在玉安漫长的讲述中,还有他常提起的戏剧般活下来的老娘,有必要去看看,于是就一口答应下来。

    冬至这天一早,他就将买好的烟酒茶、菜蔬瓜果和冰冻起的狗肉装了他小小的带兜的农用汽车满满当当一兜子,开到你楼下喊你。

    你跟靳晶打招呼,说中午要出去采采风,可能要到晚上回来,你自己想吃什么就做点什么吃吧,她懒懒地应了一声,说你不用操心,我们单位今天聚餐,本来说可以带家属,你不去的话我一个人去。

    她这话一讲,你脑中立刻就浮现出上次靳晶给领导敬酒那一幕。

    这人呐,是有心有肺有脑子有思想的东西,又不是瓶子罐子,怕摔碎了可以高高放起,要想防止人的心,阻止人的行动,除非暴力犯法,否则如何能做到这一点?想想,不管靳晶是不是真的有外遇,这事你只能旁敲侧击讲讲,提醒她一下,断然不可能阻止她做什么。

    玉安是个老司机,车把式不错。车子在弯弯曲曲的山间公路穿行,有些弯道是短促而正宗的U字形,拐个弯心里都绷得紧紧的,这样奔波了三个多小时,到了坝安场。玉安停下车,到路边几个摆着杂物的小铺子里,跟店主交谈了些什么,随后跟他们摆摆手,回到车上来。他说这些人都是老熟人了,经常他来这里要在他们店子上歇一脚,他们吃什么也招呼我来吃,我也不推脱,没吃饭就过去坐着搞一碗,有时从坡上下来晚了等不到回家的过路车,就在他们堂屋铺面上架个板子睡一晚,他们也相信我,我也敬重他们,这些年了,来往都挺好,每次路过这里,都要跟他们打个招呼,要不就很不自在。

    听玉安这样说,你倒是想起来以前看过的一个小故事,说真正的友谊或真正的待客之道,就是拿着本来面目去待客,也就是说生病了就卧床见客,吃粗茶淡饭也就如此,不重新去做,这样是合乎自然的,有心灵的沟通在里面的,双方地位平等的待客之道。倘若重病在床的非要人站起身出门迎迓,四处借钱凑一桌好酒席等等诸如此类的待客之道,全然是世俗的。想到这里,你就问玉安是不是这边的人都是这么随和,不太讲究面子。

   “倒也不是,要是以前还好,人们没防备,有啥子就说啥子,看到主人家吃啥子也就跟到起吃,现在不同了,现在人们基本都要讲究面子,特别是当官的有权的有钱的,我经常去办出殡的事,这种见多了,特别是官老爷们,菜料丰富那是没的说,吃喝完了剩下的东西基本都不要了,我还记得县里的一个什么局长的老丈人葬礼,吃席的人一波一波来,最后剩下那么多烤鸭腊肠白米饭,竟然都不要了,那才是排场。现在只有这些乡村的农民还保留有一点点以前那种随和,其他人早就是面子第一了。”

    车子轰着油门扑上了几个道路弯曲的小山头,终于停在一个小平地上,周围有几户人家。

   “秦老师,我们要步行了。”玉安冲你不要意思地笑着说。

    随后,你们各自背了些东西,开始沿着一片不高的松林走去,一条小路出现在眼前。

   “这地方自今没有通公路吗?”你问道。

   “怎个可能哟,这些坡上,平时人都不怎么上来,也没什么东西用得着汽车拉出拉进,以前我来的时候还有马帮,长长得一溜子骟马,带着红缨,配着铃铛,走起路来叮咚叮咚,托着坡上人的五谷杂粮到集镇上交税,现在没有了,有些人家买了摩托车,一般的山路摩托车能走,要是远的那些坡上连摩托都走不了,还是全靠肩挑。”

   “啧啧”你发出惊叹的声音。“那平时人们的生活怎么办?比如说柴米油盐啊什么的,去哪里买?”

   “就是赶场嘛。人们要买烟酒糖茶,就背一袋子稻米,或者是背点山货,出来转手一卖,换点钱就买了这些生活日杂,还有人连卖都不卖,直接就拿东西换东西,来得更实在。实际上我也觉得那些太过于远的坡上也没必要住人了,你不知道,那些寨子基本上都是三两户人家,也都是些老人家,年轻人全出去打工了,有点点田土,老人们就守着田土过日子,那才叫苦,有些老人家一辈子都没下过山,连县城都没来过呢。”

    你表示怀疑,这都已经二十一世纪了,连同我们国家都已经有人上太空了,这样社会财富激增的今天,科技发达的今天,居然还有这样的事。

   “杨老师,你说的这种情况,怕是以前吧,现在不会有了吧?”

   “就是如今,我老母亲现在这个伴儿,就没出过山,他们燕子坳还算是好的,还有更远的坡上,我去过一两次,走山路要从清早就走,翻山翻到腿都要断,紧走慢走都要赶到天黑,常从松林里走动,还真是怕人。有些寨子里没水吃,人们就到山洼里把雨水存起来吃,一天到晚,山上野兽嗷嗷叫,风刮过林子,起大雾的时候,真是怕人。”

    “那这些人为什么不搬出来住?政府没有帮他们?”

    “政府在这方面做的也不错,有搬迁的计划,甚至于有些寨子政府专门修了路,但是有些人不愿意出来,祖祖辈辈子子孙孙就生活在那里,外面有金窝银窝,他们也舍不得迁动,他们经常说外面的人心坏,出来也适应不了外面的生活,离开了田土,他们就不会过日子。”

    听玉安这样讲,你陷入了沉思中。这是一片什么样的土地?你也听说过西藏的墨脱,没有公路,人们要翻山越岭,也听过湖北神农架,人们一辈子也不出大山,甚至还有人走进山的更深处成了“野人”,这些你都没有亲身体验过,而现今,就在这梵净山的腹地,一片灯火灿烂的城市背后的山里,居然还有人过着两千年从未改变过的生活,真是太令人吃惊了。

    你们聊着走着,脚步划过杂草,发出扑扑的有节奏的声音,穿过几片有坟地的树林,沿着山的中腰部位的小路,在冬至日短暂的白天最后的光线中,匆匆地赶往云岭寨。

    途中路过一个破旧的寨子,在一户人家门口坐下来歇歇脚,又慢慢地走起来。翻过一个山口,已经不好辨认路的光景,玉安指着斜对面说看到灯光没有,那就是云岭。

    虽然是冬天,夜幕降临时,也还是有淡淡的雾气笼罩在山上,玉安打起大功率的手电筒,说秦老师再坚持一下,马上就到了。果然绕过一个小山湾,闪闪的灯光跳入你眼中,心里顿时觉得异常踏实。

    杨立荣家的木房子在夜幕中看起来轮廓分明,堂屋里点着小功率的灯泡。他跟老伴两人早就在门口迎接了,看到你们,老人喃喃地说总算来了,往年这个时候早该到了。

    进入屋内,一些简单的桌椅,看起来还算是整洁,堂屋正墙上的神龛上摆了一片牌位,墙体上也有密密麻麻一大片字,看不怎么清楚,两边墙角有自制的根雕,根的造型很不错,但做工粗糙,根雕的顶端插着香烛,香烟淡淡。

    玉安做过简单介绍后,杨立荣走过来跟你握手,这是典型的老农形象,脸上有横七竖八的皱纹,眼睛非常小,但炯炯有神,你赶紧握住他的手,感觉像是握住了铁耙子。

    “穷家恶户,莫嫌弃啊,随意点,就当是在你家里头。”老人跟你说道。虽然是隔壁县,但是语言却跟江源县的没什么差别。

   “哪里哪里,老伯客气了,我来给你们添麻烦了。”

    杨立荣见你这么随和,非常高兴,说我们都巴盼不得你们来玩呢。说着就将堂屋中间方桌上的东西收拾开,说我早就给你们把酒准备起了,老婆子拌了些凉菜,咱们先喝着,让她忙活去炖狗肉。

    不一会儿,桌子上倒也有几个菜,木耳、香菇、厥根粉、烧辣椒,全是满盘,老人抱了一个深色坛子出来将桌上摆的四只瓷碗全部斟满。

    你赶紧招呼杨立荣的老伴,这是一位慈祥的老妈妈,头上包着蓝色的帕子,满脸欢喜,说你们先吃着,我后边还做菜。你起身将她拉到桌前,此时,杨立德站起来唱一句词,随后端起碗转身朝神龛跪下,玉安也端了酒碗跪在他身后,你不知是何意,正要站起来,老干妈示意你坐下。

    他们父子二人一唱一和几分钟后,仰起脖子喝了一口酒,这才又回到桌面上坐下。

    玉安说,秦老师我们傩坛非常讲究敬祖敬神,这都是有讲究的。来吧,现在我们喝酒。众人举起碗,喝了一大口。

    酒比较烈,但是有浓郁的香甜味。杨立荣说这酒是本地酿的土酒,不大好喝,我就在山上采了不少刺梨糖罐子甘菊花来泡,还放了冰糖,稍稍温一下把酒劲散一散,喝起来爽口,也不上头。

    说着,他又邀酒,你赶紧又喝一大口。

    他老伴喝了半碗,到厨房忙去了,桌子脚下的木炭火烤的脚暖烘烘的,异常舒服。在这冬日的深山老林中喝酒烤火,真是人生快事。

    一大盘热气腾腾的狗肉上桌了,上面撒着薄荷叶,闻起来异常香,吃一块,味道不赖,下口酒,感觉实在是舒服。转眼间,一盘狗肉就被消耗完了,老干妈笑容可掬地赶紧又去盛上一盘,酒已经喝了一碗,第二碗又满上了,你只觉得两耳灼热,但是没有上头,又一口下肚,杨立荣开口说话了。

    “老师啊,我们嘞都是些泥腿子乡下人,田土里刨食过日子,一辈子也没啥本事,也没文化,也算是命好,如今这干儿子,硬是好过亲儿子,玉安对我们确实是没得挑,这辈子过这样几天舒心日子,我算是没有白活。”  

    玉安一听这话,赶紧说:“干爹,看你说这话见外了,这不是做儿子的应该的嘛,这事可没必要拿出来说。”

    杨立荣点头说我知道,但是我这心里啊,真的是觉得老天爷对我好,让我老了老了,还遇上个好儿子。

    “话说回来,这傩坛的把戏,也慢慢地没人学了,要不是玉安来学,我真打算带到土里就算了。”杨立荣说着,眼角似乎有泪水在闪动。

    “我家祖上,也不是这里的,是住在乌江边上的思州。祖宗几代都干这傩坛戏,给达官显贵跳,也给平头百姓跳,人嘛,自古到今谁家不是想求财求福求平安。我家祖上的傩,花样还要更多,常记得我爷爷说他们每到冬天,都要从下方人手里买人面鸟来驯养,演傩戏的时候,跟人面鸟一起演,人面鸟还能算命测字,很神奇。有一年一个下方佬,也就是现在我们梵净山周围的人,他带了一只人面鸟的幼鸟,绒绒毛还没褪干净,但是眼睛出奇勾人,我爷爷就想买下来,那下方佬嫌出价低,就一直不卖,蘑菇了几天,他还是不肯卖。我爷爷想不出办法,他实在太喜欢那鸟了,于是就趁着思州姓舒的大户人家小孩开锁跳傩坛戏的机会,偷偷拿了人家一封银子,他把这银子交到下方佬手里刚买到那只人面鸟,那鸟就奇奇怪怪地死了,我爷爷气的要死,但死活都找不到那个卖鸟人。正在时候,舒家报了衙门,衙门追查下来,查到我家头上,我爷爷又气又急,连夜就跑到这里,才安定下来,但是他始终放不下那只鸟,没过多久就死了。以后我们也不敢再回思州,我们在那边的坛子已经名声败坏了,于是就在这里定居下来,我一直对人面鸟究竟是什么东西念念不忘,后来干了这一行才知道,人面鸟就是梵净山上的一种鸟,叫草鸮,属于猫头鹰的一类,据说眼睛晚上要发出绿光,比较难捉,实际上也不是什么神奇的东西。我爷爷死后,很多傩戏的东西都失传了,包括训练草鸮。后来我老父亲执掌了我们这一坛,再后来就是我,我们这些戏词呀什么的,都是唱着记下来,人一死,好多唱词就没了,到我这里还有一些,要不是遇到玉安,我两腿一蹬,什么都没了,因为这傩戏啊,十年动乱可没算少吃苦头,我还是一直在干,就图给祖宗一个交代。”

   “照我看啊,玉安你们再努力再辛苦,这傩戏呀,也慢慢没人继承了,我的干孙子杨隆,看他老子搞这些,还跟他吵过架,说这些东西都是过时的了,没人看了。”

    老人说完,举起碗又下了深深一口。

    某一种文化形式,总是与人们的日常生活紧紧相连,甚至说是生活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或者就是生活本身,如果生活中不再需要,那么,他们一定会慢慢走向灭亡,这几乎是不成文的真理。挽救并重新利用这些东西,就要用旧坛子装新酒的态度,在基本形式不变的前提下,对某种古老艺术的内容进行新的编排与创造,从而使其焕发生机。

    于是你插嘴了:“老伯,依我看,这傩戏也不一定就后继无人,这些古老的东西也有人专门在收集整理,还有的已经写成书,画成画,也算是一种保护,还有在其他少数民族的旅游区,也有他们的傩戏表演,还有傩面具的模型、刺绣这些东西卖,何况国家也在保护传统文化,估计这傩戏也很快就会是省级甚至是国家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到时候你们都是传承人呐,这自然也算是保护傩戏了。”

    “年轻人,这个问题我也考虑很多年了,我的想法是不大乐观嘞,你要知道,傩戏是用来驱鬼祈福、拜风求雨的,现在人们都没有这个需要了,玉安最清楚,现在傩的用途,也只是出殡用得到,而且请傩戏的人家实在是少得很。表演的傩戏我也看过,那种感觉早就不大对头了,我也不反对你说的那些,但是有一点我告诉你,人们学傩戏的心没有了。”

    你听杨立荣这样讲,猛地吃了一惊,这深山小寨的老叟,难道对于傩文化的传承与灭亡有更深刻的见解?

    杨立荣定定神,又喝一大口酒,接着说道:“秦老师,听玉安说你是大学的老师,当然比我们要见得多,也不怕你笑话,我想了这些年最后才想明白,这傩戏呀,灭亡是迟早的事,为啥子哩,因为这人啊,对老天爷,对山神水鬼、祖宗大仙已经没有敬拜的心了。

    你看看,以前我们这里要上山打猎,都要拜山,要请傩戏跳通宵,杀鸡宰羊祭山神爷爷,然后才上山,打到第一只,不管是什么,都要摆坛献出来,不能收走,这叫开山,开山后,不许打小的,不许打大肚子怀崽子的,要是贪心不足,那山神爷爷一定不会让人有收成。现在呢,谁还要拜山神?下药、安夹子、放套子、猎枪到处都是,有些小野猪崽子被夹子一夹,半个身子都没了,真是造孽啊。河里的鱼,以前我们年轻时候,人们下河抓鱼,都抓一斤以上的,小鱼抓到都要放掉,现在呢,看看炸药、麻药、电机子,什么手段都用上了,大鱼小鱼全收,河道里现在连鱼腥都闻不到了。”

    他说完,举起碗又喝一口,长长地叹了口气。

    玉安一直没有作声,听杨立荣叹气,就说干爹,我去帮下干娘,咱们聊点别的,不聊这些了,这事情我们也没办法。说完跟老干妈进厨房去了。

    你突然想到前段时间在太滨河钓鱼时,那位老者跟你说的,也是这样的事,他空空的鱼钩,一上午的等待,最后也是一声长叹的收场。你不得不承认,杨立荣说的傩戏之所以不可能再有生命力的真正原因,却是因为人们真的不再敬仰大自然。你想起了有一年去内蒙古包头市的一片草原玩,开车过了界,离开人工圈养的青青的草地,四周全然是灰扑扑的衰草,再往前,看到的是成片的厂矿,机器轰鸣,高烟囱上浓烟整整,平坦的草原被挖了巨大的矿坑,大型卡车来来去去,你惊呆了,你之前并不知道草原上的矿业发展到如此程度。后来当地的朋友告诉你,你看到的,不过是一个小角落而已,在内蒙古,扒开草皮,下边全是宝,铁矿、铝矿、稀土矿,比黄金都贵重,谁还管草长草枯,谁还会去牧马放羊,不可能了,那位朋友得意地告诉你,说我们内蒙古草原上跑的不再是骏马,那是唱歌拍电影才有,现在草原上跑的全是“悍马”和“路虎”了。

    你抬起头,分明看到了杨立荣老人眼角里滚出泪珠。

    玉安回来,又把酒满上了,现在的话题,又是玉安的女儿婷婷过年要带北京的对象回来了,老人的笑容又重新绽放在脸上。

    晚上,你半夜都没睡好,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第二天上午醒来时,冬日的淡淡的阳光已经打在窗棂上,在屋子里墙上投下斑驳的白点,看看时间,已经九点多了,这个懒觉睡的,你自责着赶紧起床。玉安和杨立荣两人正在堂屋里聊天,桌子上堆了些东西。

    见你起来,两人都说这么早起来干嘛,多睡一会儿嘛,昨晚酒喝不少,多睡一下才得清醒。

    你说已经清醒了,先去洗了把脸。院坝里被杨立荣用斜凿纹的大块青石铺了出来,干净整洁,院子边上有一个水窖,清水正汩汩地从小管道里流出来,用这清凉的山泉水洗了把脸,刷过牙,顿时又感觉精神百倍。

    这时候,老干妈已经招呼你们吃早饭了。这地方,除了机关单位工厂企业的职工,一般每天都吃两餐,早晨十一点左右吃早餐,下午五点左右吃晚餐,如果个别人晚上感觉饿,可以加宵夜,这种生活方式你也基本适应了。吃过早饭,玉安将几包东西收拾好,说秦老师,我们现在去看我老母亲,她本来该昨天就过来云岭的,谁料昨天立德叔说她又跑出去了,不知道躲在哪,找不到,今天只能再拖着你走走山路了。

    你赶紧说我来就是陪你多走走的,你也太客气了,咱们动身吧。

    杨立荣、老干妈、玉安都用背篓被好东西,锁了门,一起动身前往玉安老母亲所在的燕子坳。

    你看老干妈背起东西而你两手空空,就要求让你来背,老干妈说我这里只是几件衣服和一点菜蔬,没啥子重的,再说我走路背个篓子踏实点,你要求杨立荣将背篓让给你,他也用同样的语调谢绝了。玉安说秦老师你空出两手正好拍照片嘛,我告诉你,这一片的山也是漂亮极了。

    果然,从云岭后面的山脊上翻过去,绕过一个树林浓密的小山坳,又爬上了更陡峭的一个山岭,站在这个高高的山岭上望去,一眼是起伏的有着巨大灰白色断面的山峰,全部被绿色包围,你想起以前在黄土高原的小山丘上眺望,满眼都是千沟万壑寸草不生的黄土,连成巨大的一片伸向视觉的尽头,跟这里相比,简直是两重天。

    杨立荣说下边这段路就不大好走了,以前我年轻时带着马帮托粮食,一次有人连人带马滚下山崖,找到时,人和马都挂在树上,肠肠肚肚全部流出,真惨,看了人几天恶心吃不得饭,我们马上走的这截子路叫剪刀峡,最不好走,过了就没事,他指着前边悬崖边上一条隐约可见的小路。

    果然,才下去没多久,就钻密林,这些树木因为生长在这个小型的封闭的盆地里,可能很少有人砍伐,许多年来,自然就形成了老林子,也算是原始森林了。才钻出枝桠横生的密林,马上就感觉到风吹来,这时才发现已经来到悬崖边上,风吹过后,仿佛都能听到谷底咚咚的流水声。

    悬崖边上有近一米高的石墩,每隔五六米左右一个,中间用藤蔓连接起来,算是个警示性的护栏,你们就在这护栏里边的区域慢慢地走着,没多久又穿林子,一会儿又到悬崖边,最后穿过一个有着一线天景致的大石缝,开始下山,有断断续续的石头台阶。

    杨立荣笑着说你们年轻人怕是少走这样的路,我们在这样的路上一走就是几十年,死的活的都见过,这剪刀峡还有个山歌,我唱给你们听:

  “剪刀夹子哟,天生的险,哥子从你腰间过,吓断了肠,一剪剪了哥哥的命哎,妹娃子你守空房;

剪刀夹子哟,刀尖的险,哥子从你林中过,挂断了肠,一刀宰了哥哥的命哎,妹娃子你泪涟涟;

剪刀夹子哟,夹人的险,哥子从你裆裆过,夹断了肠,一夹要了哥哥的命哎,妹娃子你没人养。

    唱完,自顾自哈哈大笑起来。老干妈立刻插嘴说死老头子乌鸦嘴,唱些什么流氓歌,让人笑话。

    玉安跟你也笑起来,你说老伯,你唱歌唱的很不错呀,这歌词有些我没听懂,但基本意思我懂了,这是你们编的吧?

    杨立荣说以前年轻时每次出山,路过这里我都要烧纸祭酒,跟山神爷爷求平安,有个寨子里的后生不信这个,就编了不少这样的山歌,每次从这路过,唱起来,众人嬉笑着闹哄哄地走,也不怕,可惜的是后来青壮年都走出了燕子坳,那些好听的山歌,也就没人唱了。

    “以前干活劳动走夜路,总要有人唱山歌,我也要唱上几段子傩戏,那种日子还真好,现在老了,散了,什么都过去了,每天看看电视,下田土里挖点稻米,也就是这么个活法了。

    就这样说着笑着,从小路上一直往谷底走,大约一个小时左右,走到了有溪流的平路上,抬头看看,四面环山,丛林浓密,真是天生险要之所在。沿着清澈的溪流走了大约一公里左右,溪水消失在一个洞里。你看看这条小溪也实在是凶险,从深深的山涧中飞速出来,在巨石间又翻滚着冲向深不可测的洞中。

    在乱石中的小路上拐了几个弯,眼前出现了一座坡度比较缓的山,将这条山谷完全封闭,远远看去,浓密的山坡上有一块块裸露的空地,看起来就像一条正在脱毛的狗。玉安指着前面说秦老师,那就是燕子坳了。

    你四处张望,却没有看到有房屋,于是拿出照相机,放大焦距,也没看到有人家,但是那些裸露出来的地块,却种着玉米还是什么植物。

    杨立荣说这里是看不到的,还要爬上山,再绕个弯才是燕子坳。

    看起来近在眼前的地方,走起来却真吃力,看你爬坡喘粗气,玉安不好意思地说秦老师,真是带你来受罪了。

    “哪里的话,这样走走挺好的。”你说道。“只是我比较奇怪,人们为什么不住在下边山谷底下,非得要爬到这么高的半坡上去?”

     杨立荣开口了:“这山底下,就不能住人,一来是蚊虫野兽不好防,二来这底下照不到太阳,太潮湿,人没法生活,再说了,这底下全是乱石头,要清出来太难,更何况地势低了,下大雨,山水灌下来,不就成灌耗子了嘛。这些呀,老辈子人都考虑过了。”

    “我们也试图搬下山坡,为了用河沟里的水,先是扎了坝在来水的山口,没管用,发一场大水,冲得干干净净,后来我们打算填了那个洞口,大石头推下去连个音音都没得,搞不成,这河沟也怪,只要一下雨,水势猛得很,雨一停,隔一晚再看,就剩下今天我们看的这一小股水,后来还是没搬成,就呆在上边,再后来实在没水用,我们才听了政府的动员,搬到了云岭,现在的燕子坳,就剩下几户人家了,死活不搬出来。”

    说话间,你们爬到半山腰,小路旁边隔不远一小块的玉米田,证明了这就是他们的庄稼地。玉米已经没有了,剩下枯黄的杆在冬天的冷风中摇曳。

    绕过一个大大的山脊,一小片山间平地呈现在眼前,都是绿油油的长了一尺高的稻苗,在树林与稻苗交接的地方,耸立着十多间破败的木房子。

    走到其中一家,早有狗叫了起来,门开了,长相跟杨立荣酷似的一个罗圈腿的老人,摇摇晃晃走出来,不用说这自然就是杨立德了。

    他把你们几人让进堂屋,你看看,这是一个实在贫寒的家,连条可以坐板凳都没有,在堂屋一边的两块石头中间,架了一些木棍,上面铺了几个破布缝的垫子,这就算是一条板凳了。屋子里黑漆漆的,即使在阳光明媚的中午,打开门,屋子里都是相当昏暗,好一会儿,眼睛才适应了屋里的光线。房子很旧,在堂屋的另一边,跺着些袋子,里面估计是粮食,左边厢房的门半开着,里面传出臭味,里面估计是用来喂猪,右边的厢房门则关着。

    玉安跟杨立德小声说了些什么,杨立德立刻盯着你看,好一会儿才把目光移开,感觉不太友善。

    他踱到西厢房门口,伸手在裤子口袋里摸索半天,掏出一把钥匙,吃力地蹲下身去,你这才看到门的底脚锁了一把大铁锁。

    “又锁起来了?”玉安小声问道。

    “不锁起来,要到处乱跑,掉到崖下摔死了,我还得顶她一条命。”杨立德没好气地回答。

    玉安看了你一眼,眼神中充满了无奈。

    顷刻间你明白了,其实李秀玉在这里的日子并不好过,尽管玉安经常来看她,但是这并不能对她得生活有什么实质性的改变。本来她早就按失踪人口处理了,公安局也早就销了户,但是她却活生生地活在这里,是杨立荣救了她,而杨立德一直呆着燕子坳养了她这么多年,即使杨立德对待李秀玉再不好,玉安都不能硬生生地将母亲从这里拖走,换句话讲,长年累月的共同生活,已经使杨立德与李秀玉两人形成了生活与精神双重的相互依赖,如果玉安想尽办法将老母亲带走,那么杨立德不一定有活下去的勇气,而李秀玉离开了杨立德,换一个环境,恐怕更不能适应,尽管以她目前的精神状态来看,她未必清楚两人之间的关系,但是一旦离开杨立德与她共同营造了二十多年的这个贫穷不堪的家,她必将走向自我毁灭。

    你为你的推论感到不安。因为你想起一个著名的理论“斯德哥尔摩综合症”,说二十世纪七十年代,两名劫匪闯进瑞典首都斯德哥尔摩一家银行,扣押六名职员作人质,一周以后,人质被解救,但人质并未显示出重生的喜悦,反而对警察表现出明显敌意;更不可思议的是,其中一名人质竟爱上绑匪,跑到监狱要与他私订终身,另一人则四处筹钱,请律师为绑匪开脱罪责。这件震惊世界的事件被人们广泛传播,这就是“斯德哥尔摩综合征”。正是在封闭或半封闭的场所内,本身对立的双方共同生活,使一方对另一方产生某种程度的认同感,将精神世界转嫁到了另一方,从而产生深深的依赖。

    对于精神失常的李秀玉来说,虽然杨立德并不是一个施暴者,不是一个劫匪,但这么多年的共同生活,无疑使两个人的精神硬生生地绑在了一起,玉安可能出于道德考虑不能带走她老母亲,也无法阻止杨立德会对母亲有所恶行,但是他并不知道,即使他带走了母亲,也只会给他自己带来无尽的后悔。

    门开了,屋子里潮湿而酸臭,看得出来这是一个从不进行清洁扫除的住房,屋子里关起窗户,窗户上蒙了一层布帘,整个屋子里黑洞洞的,好一会儿才看清坐在屋角床上的披头散发的李秀玉,她低着头,呆呆地坐着,对你们的打扰毫无表情。

    “应该把窗户开开,透透新鲜的空气,今天阳光多好,让这房里晒晒太阳,对老人健康有好处。”你给玉安提议道。

    玉安走进去将窗户上的布帘子扯下来,“咚”的一掌推开窗户,明媚的阳光下,两扇窗带起一阵灰尘。

    “叔叔,我朝日跟你讲,这个窗子不要掌死了,这布帘子子挂在上面就行了,没必要把下边也钉起来,也开开窗户,新鲜空气进来点,对你们身体好。”

    听玉安这样讲,站在一边的杨立德鼻子里“嗯”了一声。

    玉安走过去,弯腰将老母亲抱起来,径直走到院子里,放她在屋檐下的青石上坐下来。

    这是长久性生活在阴霾冬天里的梵净山人难得享受的阳光明媚的日子。你来江源县几年,每到冬天,都要出去到广东、海南这些地方呆上一段时间,不为别的,只是逃离开连续的阴天,享受享受冬日暖阳,只有站在阳光里,你才知道阳光之于人的意义,不仅身体需要,更是心理需要。今天虽然过了冬至,气温低,但是这阳光实在可爱。

    就在这明媚的阳光里,你真真切切地看到了杨玉安讲述中的可怜的母亲。

    刚来的时候,老干妈已经忙着烧水了,这时她端来一盆热水,玉安轻轻地将老母亲凌乱的头发拨开,打湿了毛巾,为她洗脸,随后,又拿梳子给她梳头,头发脏,绞在一起,玉安耐心地一点一点帮她理清,梳通以后,又拿毛巾围在她脖子上,倒了洗发水在手上,轻轻搓开,给老母亲洗起头发来。

    杨立荣则把杨立德叫到一边,将背篓里的东西掏出来,一样一样交给他,有白糖、食盐、一包烟丝,几件旧一点的衣服,还有铝饭盒里的昨晚炖好的狗肉。杨立德像个孩子似的,站在一边认真地接过每一样东西,阳光撒在他身上,你看到了这是一个命运对其极不公平的男人,坏掉的双腿,破了边的皮暖鞋底朝腿内侧翻起,身体单薄,一件肥厚的翻毛领旧棉衣,托着花白头发的后脑勺。这是数千年来亿万中国式农民的典型形象,生活对他们而言,毫无情调可言,唯一的梦想就是吃饱穿暖,子孙满堂。老了以后,喋喋不休地跟人争论着年轻时自己的饭量和见过的世面,而那些世面,多半来自道听途说,这就是中国的偏远地区享受不到现代化好处的农民。但是杨立德显然要更悲惨一些,他身体残疾,生活悲惨,一辈子恐怕就是在吃饱穿暖的挣扎中过日子,连儿孙满堂都谈不上。这样的老人,如若没有政府的关心,没有社会的帮助,老到丧失劳动力的那一天,生命之路该如何延续下去?他也经历了历史风云的变幻,也有改变生活环境的机会,但是,他只是逃避,从未真正参与到社会的改革与命运的变革中,他留在这茫茫武陵山的深处,守着薄田祖坟,一天又一天过着这样的日子,虽然他的生命时光也被历史拖进了富裕文明的现代化社会,但毫无疑问心却留在了中国千百年前的农民的历史中,正是这些人,构成了坚守在土地上的农民群体。

    从这个可怜的人身上转移开视线,玉安已经帮老母亲洗好了头发,擦干,并仔细地梳着。李秀玉一直保持着同一种面部表情,丝毫没有正眼来看看这周围的人在帮她做什么。

    她的棉衣虽然脏,但看得出来,这是玉安为她缝制的新棉衣,跟老干妈身上穿的是同一种款式。

    明显地,你看到李秀玉的右腿已经萎缩,整条腿与身体显得极不相称。玉安梳好了头发,你这才看清她的脸,虽然尽是岁月沧桑与生活的折磨留下的斑点皱纹,但眉宇间却透露着跟杨玉安别无二致的气息。

    太阳已经挂起了黄脸,慢慢地滑到西北边去了,一阵微风吹过,顿感冷意开始摸索着爬上身体,不早了,阳光再好,毕竟是冬天。

    扫除、洗涮、整理,所有一切做完后,李秀玉坐在青石上,依旧没有作任何反应。杨立德已经抽了两三筒水烟,也不做声,杨立荣说什么,他就嗯一声。这时候老干妈说时间也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

    杨立荣两口子将空背篓背起,玉安将他老母亲抱进屋,放在床上,嘀咕了一些话,走出来到杨立德面前说叔叔,我老母亲呢身体差,我也知道你们难得熬过冬天,山上比下边要冷得多,柴火呢,不要舍不得烧,身体要紧,我看这柴火还能烧一阵子,过段时间我再来帮你们搞些。”

    杨立德始终就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没有一句话。

    你也拿出一百块钱递到他跟前说杨叔叔,我是玉安的朋友,这点钱你们就买点什么营养品吧,我也没带什么东西来。

    杨立德看看你又看看玉安,不知道要不要接。

    玉安说你也太见外了,昨晚就给我干爹他们钱了,今天这个却使不得了,我这里有足够养活他们的钱,你收起来吧。”

    “这个就别推辞了,我今天第一次来见伯母,空空手,也不大好嘛,这点钱不多,是个心意,快拿起吧。”

    相互推了两三次,杨立德终于双手发抖接过了钱。

    你们下坡的时候,夕阳已经将整个山体染成金黄色,这是一种毫无灿烂之光的金黄色,有的只是冷风飕飕。

    等你们走在剪刀峡的悬崖边上时,天已经黑了,杨立德和玉安各自拿出大功率手电筒,一前一后照明,慢慢地爬上了山头。

    站着歇脚的功夫,你环顾四周,万籁寂静,只有风穿过林间的瑟瑟之声,群山间没有一点光亮,天上星点稀疏,却更显天际辽阔。

    就是这沉默的大山,这宁静的黑夜,一年又一年,渺小勤劳的人们忙碌着,经历着生活中的悲与喜,坚韧地活在山的深处,他们不是社会潮流的主宰,甚至并不是自己命运的主人,就这样平凡地活着。

    你想起高中时候,同学们传看路遥的《平凡的世界》这本获矛盾文学奖的小说,他所描述的那个世界,就是你们的童年时代,当然,你们城市里的孩子无论如何都不能体会到他书中所描述的农民的贫穷、无声的忍受、奋力的抗争。当他们说那部书是“茅盾文学奖皇冠上的明珠”,你还对此评价不以为然,书看完了,那是一个离你太远的平凡的世界。

    但是今天,你血液里的流浪的因素将你拖离大城市,几年来四处奔走在大江南北,现在的落脚点,又是一个交通不便的偏远的山区,接触到的人,选择的创作对象都是一些普通的劳动者,都是一些平凡的人,这时你才想起路遥讲述的那个平凡的世界,就是这个世界,就是我们身陷其中却无知无觉的世界。

    回到云岭,吃了点东西,泡了泡走得酸胀的脚就睡下了,玉安跟你睡一个屋,躺在黑暗中,他突然哽咽着声音说:“唉,我真的觉得我妈是个遭罪人,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如今我条件也好点点了,但是却没有能力,也没有理由将她接到我跟前来。我给干爹他们都做过很久的思想工作,干爹他们也帮我做了立德叔的很多思想工作,可是你知道吗?立德叔不出来,我妈也就不出来,有一次我去抱她下山看病,她大喊大叫,几次都挣脱出来要回去,差点掉下山崖,看到立德叔,她才平静,即便是立德叔对她不好,凶她,吼她,关她,她都从来没想着要离开,我有时候觉得我妈神志也不是一直都不清楚,有时候她也清楚,但是她却从没有表现出来,别人看不出来,我做儿子的怎么会看不出来?她根本就是不愿意离开燕子坳。”

    你沉默着没有接他的话,他以为你睡着了,也就不再说话。你的大脑飞速地运转着,刚才玉安的话完全证明了你前边关于“斯德哥尔摩综合症”的猜想,可以说是准确的。你想改天等玉安心情平静的时候,跟他讲一讲这个理论,这样他可能会获得心理上的解脱,不会再一直内疚下去。

两千零七年的春天,玉安来找你,说他的老母亲过世了,是失足落入山崖的,杨立德和众乡亲去崖底找到她时,她嘴里一直不停地冒血,内脏碎了,她咽气前使劲喊出的话是“国安、瑞安我可怜的崽崽子哟”。

看来,老人的神志真的可能是清醒的,只不过她一直没有勇气面对过去。

    日本著名推理小说家东野圭吾在名作《过去我死去的家》中道出了一个惊心动魄的事实:每个人都有过一个甚至几个曾经生活过但早已离去的房子,那些房子可能早就不存在了,同样,过去生活在那些家里的包括自己在内的所有人,也随着那些房子的消失一同死去了,每个人都有已经死亡的过去,但是人都没有勇气去面对过去自己死去的家。

    李秀玉的过去,她的温暖的家庭,早就随着当年风雨桥上那纵身一跳,永远地死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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