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 | 燕巢

  杨老爷子今年七十八了,是杨柳镇土生土长的人。年轻的时候当过兵,在部队里做军医,医术算不上高明,但也确实有两下子。杨老从部队退下来之后,就在村子里开了诊所,时间久了,镇上的人大都认识了杨老,也识得杨老的房子。

  杨老的房子盖在路边,是个平房,坐西朝东,东边冲着马路,西边枕着大山。一排水沟将杨老的房子和马路隔开,向着马路方向的那边种着一排迎春花,现在恰是春天,数不尽的黄色的花盛开着,像是水波映起的磷光。过了架在水沟上的石板,便是一扇铁门,铁门边的围墙根下连着种了几棵枣树,叶子繁盛着,看来今年一定又会不少结果。进了门,便是葡萄藤架起来的走廊,连接着门与房子。因为挡了阳光,地上的砖石上长了青苔。右手边是个小花园,有几株百合,其他大都是月季。还有着些偷偷长出来的小野花,黄色里边渗着红,挤在月季花的下边,小心的享受着太阳。葡萄架左手边种着玉米,现在还不是季节,便只露着玉米截子扎在地上。一条小路绕过房子通向后院,后院除了种着些蔬菜,还栽着两棵硕大的樱桃树,山上下来的鸟总是会来访这里,啄些樱桃来吃,杨老也不干预,因为他始终认为,家里招猫招狗或是招来鸟,全都是会带来福气的。

  这么大的院子自然不是一个人就能收拾完的。张老师是杨老的青梅竹马,小时候一起长大,一起念书,结了婚,做了夫妻。张老师是镇中心小学的老师,带了许多届学生。据她的学生说,张老师从来没有骂过学生,因为她的眼神就足够让学生们再也不敢犯错。在家里张老师有着三个孩子,老大老二是闺女,老三是个小子。那时候因为杨老在外当兵,张老师便一个人带孩子,好在孩子们都是好孩子。杨老知道妻子的辛苦,每次回家都给张老师带好些吃的用的。有一次,张老师在家嘟囔了一句,自己大姐的丈夫给家里买了台彩电,觉得那玩意挺有意思。于是杨老便偷偷的攒了钱,托朋友的关系,买了一台。朋友把彩电带到了镇上,杨老不想麻烦人家,自己骑了自行车过去。杨老把彩电绑在自行车后座上,用布蒙上,不敢招摇,偷摸着把车推回了家。这事张老师总是会在饭桌上讲起来给孩子们听,杨老在边上也帮着给故事添油加醋。

  两人现在岁数都大了,孩子都有孩子了。虽然孩子们想把二人接到城里住,两个老人也去了段时间,但是都受不了城里的氛围,于是二人便打定主意回来住。人上了岁数,觉也就少了。五点来钟两人就起床,杨老扛着锄头去院子里帮菜地松土,张老师去打理花圃,干了一辈子的活,现在也是闲不下来的。杨老喜欢唱歌,吃过早饭没有事情就打开VCD,边听边练,准备下次有战友来家里拜访聚会时,能大展下身手。张老师从花圃里折了几个花枝,插在花盆里,也不知道使用了什么方法,就能够让这枝子长出嫩芽,开出新花。经常会有镇上的人来问诊,无论什么时候,甚至有半夜跑过来的。两个老人也不怪人家,胡乱穿上衣服就去把人接进家里。虽然那块原来挂在门口的,用红字写了“诊所”的牌子已经放在院后面的仓库里吃灰,但全镇的人都知道这路边的,被花和树围着的小院子,住着全镇最和蔼可亲的人。

  那天早上,太阳刚露出头,西边的天空仍是紫红色的,两个老人正准备起床,听见窗外有东西叽叽喳喳着。老人掀开窗帘,看见两只燕子躲在葡萄藤里,冲着老人瞧着。两个小东西伸长了脖子,露出了领巾似的黄色绒毛,像是在打什么坏主意,互相商量了一下便各自飞了去。老人觉得有趣,轻轻笑了一下,想起儿时养的那只灰白色的山雀,笼子至今也没有舍得扔,只放在仓库里留藏着。两人穿好衣服,卷好铺盖,用鸡毛掸子掸干净炕面,下到院子里干活去了。

  晌午时候,老人们烧起炉灶,热了一下前一天剩的菜,又从院子里的香椿树上摘了些嫩芽,准备一会蘸大酱来吃。二人刚坐上饭桌,又听见屋外叽叽喳喳的叫了起来。

  “该是那俩小东西又回来了吧”。

  两个老人这样想着,但是并没有离开屋子出去看一眼的兴趣,随着年龄的增长,人也渐渐丢了好奇心。两人吃着饭,想到没多久就是五一,孩子们说过要回来,两人也该去街里置办些东西了。等老人们吃完饭,躺在炕上准备午休的时候,外面也回归了安静。

  第二天早上,杨老骑着电动车去了街里,买了些吃的和用的,尤其买了花生和地瓜,因为两个外孙和孙女都喜欢吃姥姥炸的花生豆和地瓜条。从街上转了一圈,除了杨老自己买的,还有别人免费塞给他的。于是电动车的车筐满了,后座也绑的结结实实。杨老看着这一车东西,想着一会回去得用木板敲个筐,架在后座。

  杨老回了家,把车停在了葡萄架下面,取下了大包小裹,提着就往家里走。路过窗户的时候,杨老看见窗户上边的棱角处沾了些泥巴,心里奇怪着,怎么泥巴沾到了那里去。因为当过兵,杨老很爱干净,每次老人干完活从外边进屋子,都要用扫帚刮干净鞋子上的土才行。如今窗户上沾了那么厚的一块泥巴,老人说什么也不能让呛。进了屋子,杨老把东西归置妥当,从炉灶边找到了清炉灰的小铲,因为有着一根长而细的柄,正好方便够到高一点的地方。杨老从外边的晾衣架上撤下来一条抹布,沾湿了包在小铲的前端,省的铁铲划伤了玻璃。

  杨老刚出了屋子,迎面撞上了张老师。张老师看了杨老的架势不禁想笑,忙问他这是要上哪里打仗去。杨老带老伴去看了窗上的那块泥巴,说完就要动铲子把那块泥巴清除掉。张老师连忙把他制止住了。

  “那是个燕子窝”!

  张老师告诉杨老,上午他去街里的时候,那两只燕子飞了回来,你一嘴我一嘴的啜了这块泥巴。

  杨老看着这丑陋的半成品,却有了些欣慰。老人们都说着如果人家窗户上招来燕子,都是会带来福报的,更不用说前天看见那两只燕子,杨老也很是喜欢,若是有了这两个小邻居,老人自然是高兴的。杨老小心翼翼的将窗户上因为泥巴未干时候落下来的污渍擦拭干净,便将铲子放回了原处。

  中午吃饭的时候,燕子飞回来了,鸣着叫着,杨老放下碗筷赶紧跑出去看。张老师笑话着这个老小孩,突然想起以前家里养猪的时候,杨老杀掉自己养了一年的大公猪之后,晚上愣是偷摸着哭了好久。虽然笑话他,但张老师始终觉得杨老这样蛮好的,人最不容易的,就是保持着最初的童心。

  之后的几天,杨老很少去后院干活,只留在屋前的花圃里,这样就能经常看见燕子们回来修巢。当燕子回来的时候,杨老就放下手里的活,就在那里看着,看着它们一点点吐出衔在嘴里的泥巴,一点一点的粘在原先的作品上。因为边上没有地方歇脚,燕子只好一边扑扇着翅膀,再一边创作。杨老想在那里装上块木板,这样就可以让燕子轻松一些,但是又怕碍了燕子们的事,就作罢了。毕竟这些小家伙可是从南方飞来北方的,这点辛苦应该是不算什么。

  就这样,燕子窝渐渐成型,距离五一也越来越近。

  随着燕子搬进了新家,新的问题也来了。燕子在窗户上住着,难免会掉下来食物的残渣粘在窗户上,甚至会有粪便糊在上边。老人们略微有些情绪,但并没有反感新来的住户。毕竟平时的窗户是经常被擦拭的,总是干干净净,连灰尘都来不及沾染。老人在燕子窝下边架了块木板,一方面少让玻璃沾染上污渍,另一方面也害怕未来的某天风雨太大,把燕子窝打下来。然而窗前的水泥地上,又或是摆放花盆的阳台,也难免会受些灾。老人们并不在意多费点时间去收拾,因为只要看见燕子回来家,老人就十足的开心了。

  老人很喜欢自己的新邻居。早上掀开窗帘先望去的就是那个燕子窝,虽然并看不见燕子们在里面做些什么,但是就是那么看着,老人们也觉得高兴。老人起得太早,甚至小家伙们还在睡着。老人们无可避免的要路过窗户,都轻声着怕吓到小家伙们。尤其是姜老,他害怕自己的锄头或手里的什么东西掉到地上,发出刺耳的声音,虽然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事。渐渐的,燕子也认识了老人们,看见擦玻璃的杨老也不害怕,甚至会从窝里出来,探头探脑地看着自己的邻居。杨老觉得好笑,这两个不请自来的小家伙,像极了自己的孙女和外孙。他们都是在不停的闯祸,老人给他们收拾烂摊,一边装作生气,一边又忍不住地喜欢他们。老人们就是这样,因为年龄关系,他们不敢表达出自己的爱,怕自己丢了威严,只好傻傻地为子女做出自己力所能及的事,无论子女是否知道,只要他们过得好,老人们就心满意足了。


   文英是杨老的大女儿,在城里的医院作医生。文英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帮家人干活。老早时候,父亲在外当兵,母亲要照顾三个孩子,作为家里的老大,文英自然要帮母亲分些家里的担子。当初为了照顾弟弟,文英甚至休学了两年。虽然家庭的担子压得文英透不过来气,但是她坚强的性格让她在学校里依然优秀。在杨柳镇小学念书的时候,文英既是成绩优异的优等生,同时也是校队的主力干将。那时候,文英的性子实在是太过坚韧,她实在不能屈居人后。终于她的个性招来了别人的嫉妒。

  那次是语文生字考试,考完后,同学互相批改试卷,文英自认为又会得一个满分。然而并没有顺她的心。试卷上中,有着个“姬”字,给文英批卷的人认定了文英把“姬”字右边的部分写成了“臣”字。可那是文英写字太快,把“口”字左边的竖几乎贴到了边上。文英当然不服,拿着卷子去找老师。兴许是老师也觉得应该杀一杀文英的锐气,确定了文英那个字就是错的。那天放学,文英是哭着回家的。母亲问文英怎么了,文英把来龙去脉和她讲了一遍。张老师听完后,只是浅浅地扔了一句话,便继续干活了。可这简单的一句话,文英却一直记着的。

  “下次写清楚,让别人找不到错就好了”。

  文英终于知道自己该如何做事,如何做人——只要自己够好,让别人没话说就好了。

  所谓子承父业,文英最终也像父亲一样,做了名医生。从小受到的家教让文英不愿意让自己的患者花冤枉钱,于是文英办公室的墙上挂了好几幅由患者送来的锦旗。

  文英所在的医院在城里,经别人介绍,认识了现在的丈夫。丈夫是个公务员,职业算是不错,而且稳定。结婚不久,两人便有了一个儿子。虽说也经常与丈夫因为小事吵架,但是天底下哪有不吵架的夫妻。生活或是工作中的不愉快,可全是靠着宣泄在自己最亲近人的身上,才能不让自己憋出病来。这次五一假期,两人说好了,准备带着孩子回文英父母家看看,一方面能够看看爹妈,另一方面,也是想回到自己长大的乡下,远离这熏了自己一身晦气的城市。

  假期返程的人很多,哪怕小客车堵满了汽车站,但是每辆车仍然是满着的,文英一家虽然早早地就到了车站,但上了车仍然插在人与人的缝隙中坐着。一路上有很多土路,石头和凹凸不平的道路气得车子直蹦高,跳起来之后又轰隆的一下砸在地上,真叫人五脏六腑都难受。又或是下坡,尤其是先上完坡后紧接着下坡,车头像扎猛子一样猛冲下去,乘客的心脏像是一下子被拽到了嗓口。孩子哪里受得了,脸煞白的像是丢了魂。汽车内浑浊的空气夹杂着破旧衣服的汗味,土路的灰尘颗粒飘进车子,呛得孩子直咳嗽,文英从包里拿出条口罩让孩子戴好,而她自己,早已经习惯了这种环境。

  半上午的时间就到了地方,离开饭时间还有好一阵,文英觉得时间正好帮着父母干些活。文英一家查好行李下了车。杨老爷子可是一直坐在院子里望着路边,终于看见女儿女婿一家来了,赶紧出来迎接。文英看着父亲瘦削的脸,觉得有些心疼,每一次来都会感觉父亲老了几分,父亲已经少了年轻时候的精气神。文英记得小时候父亲是如何严厉的对待她和妹妹弟弟,每天早上都要跟着父亲出门跑步晨练,被褥要叠的整整齐齐,就好像自己生活在军队里边一样。那个时候,文英埋怨过父亲,但是如今,只是觉得那段时光是如何的美好,如今就算是再想回到那时候,也不能够了。

  “爸,”文英看着父亲的脸,心里不是滋味,“你怎么瘦了?”

  “净瞎说,赶紧进屋。”杨老爷子不顾阻拦,抢过女儿手里的行李,转身就往屋子里走,仿佛是在告诉女儿女婿,自己的身体好着嘞。

  文英走进屋子,和正在准备午饭的母亲聊了几句,再换上灶衣出来帮忙。一切都是这样的轻车熟路,对于文英来说,相比自己和丈夫在城市里的家,这里更像是她的归宿。文英受够了城市生活,那并不是活着,每个人都像是机器中的零件,努力运转着,却不是为了自己,只是为了让自己所处的机器动起来。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这就是现实,更何况别人都过着这样的生活,自己又并不是什么特殊的角色。文英觉得还是自己身上出了问题,不能让社会适应自己,只能自己去努力适应这社会。然而更大块的石头,也不过是能砸出更大的水花而已。

  文英正在屋外洗菜,突然一旁传来叽叽喳喳的声音。文英转头看过去,两只燕子正踩在葡萄架上,躲在葡萄叶里,歪着小脑袋看着文英。文英觉着有趣,但那不过只是两只燕子,于是她又把头埋下去,准备把盆里用井水泡着的菠菜拾掇干净。

  两只小家伙感觉自己没有受到重视,颇为不满,好像它俩才是这里的主人,客人非理下它们不可,于是叫的更大声了。看见文英仍然自顾自的干着活,燕子们终于累了,飞到窝里边准备歇息一会。

  文英发觉到燕子们没有了动静,便抬起头来寻找,于是看见了筑在窗沿下的燕子窝。文英停下了手中的活,把手上的水在灶衣上蹭了干净,从板凳上站起身,走到燕子窝下边。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着燕子窝。里边的燕子稍稍冒出了些头,看见了文英,张开小嘴叫了起来。这时候正从屋子里出来的杨老看见了这一幕。

  “看来你们已经见过了。”老人笑着,像是在向别人介绍自己孩子。

  文英喜欢这俩小家伙,她觉得燕子们为这个家带来了生气,老人们也不会太孤单。每天抬起头看见窗外就是两只燕子,心情是会很好的。自己和弟弟妹妹都在外边,因为工作的问题,只能抽空回趟家。于是文英很担心老人们过的日子,怕他们孤单,甚至害出病来。文英瞧见了父亲看着那两只燕子的神情,仿佛是在看着自己的子女,一方面觉得心疼,另一方面又觉得欣慰,那两个小家伙就全当是替我陪着父母吧。

  没多久,文英弟弟和妹妹也带着家人回来了,全家人一起忙活来、忙活去,终于做了一桌子菜,端上了饭桌。文英喜欢这种氛围,大家其乐融融,互相分享着彼此的生活,这个时候没有攀比,没有利益关系,大家靠着血缘的纽带联系在一起,仿佛让这桌上的菜看上去更加诱人。大家说着,唠着,声音大得感觉会把屋顶掀开。男人碰撞酒杯的声音,女人开怀大笑,孩子们最早下了桌,跑到院子里,也不知道是又找到了什么乐子。

  饭后,文英拿着抹布收拾着桌子,将桌上的残渣装进空盘子,不小心将汤汁沾在了手上。文英只是慢慢地用抹布把手擦干净,这不是她第一次收拾桌子,尤其是自己成了家之后,以前她觉得脏的、怕的,现在全都不当回事。只不过是见得多了,自己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

  文英无意间看向窗外,燕子们惹了祸,把玻璃弄得埋埋汰汰。文英赶紧把桌子收拾干净,从炕头拿了一卷手纸就出去了。燕子的粪便脏了很多地方,虽然泥窝下边有块木板能拦一下,但仍然不能起到大的作用。位置低一点的还好,至于高处的位置,文英很难够到,只好从屋子里边搬来椅子,踩在上边,再翘起脚才能擦到最上边的地方。燕子们看见文英离它们太近,害怕了,突然从窝里边飞了出去,文英被吓了一跳,连忙扶住了窗框才没有摔下去。擦掉最后一点污渍之后,文英赶紧跳下椅子,身上已经冒出了冷汗,她真怕刚才没站稳直接摔下来。

  文英把纸扔掉,又将椅子放回原处,准备上炕休息一会,但是怎样都睡不着。刚才那一下真得吓到了文英,但这不是最让文英害怕的,她害怕的是两位老人。文英知道自己的父亲是很爱干净的,绝对不会容忍窗户上沾着燕子粪便。可是那么高的地方,父母腿脚又不好,万一摔倒了可怎么办,自己摔了还不太会有事,可是老人们身子骨并不硬朗,摔一下可还得了。

  那燕子窝留不得。

  然而上午时候,杨老喜欢那两个小家伙的样子,文英是看见了的。文英觉得一定得跟老人们商量下这件事情,并且打算尽全力让老人们同意她的做法。


  阳阳才十岁,小学三年级。脑袋占据了身体很大的比例,头发被剃的整整齐齐,又短又扎手,活像个猕猴桃。眼睛又大又亮,好像要把所有的有趣东西都看一遍。小孩子瘦黑瘦黑的,全是因为在太阳下边疯跑导致的。阳阳很活泼,好像是屁股上有刺,没法坐下,总是和关系好的小朋友们东跑西跑,这样的儿子,有时候可当真让文英头疼了。

  虽然阳阳野得很,但是在别人家眼里都认为这是个好孩子。阳阳和他的小伙伴们的“辖区”里边,有好几块是别人家的菜地花坛,这就让邻里邻居担心这些野孩子会糟践了他们的劳动成果。不过,阳阳从来不会去糟蹋那些东西,而且他也会让朋友们效仿他这么做。虽然也有过到山里偷玉米,拿到山洞中烤的经历,但是几个孩子又能拿多少东西呢。往往许多大人们厌恶的事情,正是孩子们的欢乐所在。

  阳阳从小在城里出生,但是他并不少接触大自然。除了未开发完全的城市,仍然保留了一些山与河,阳阳也经常被母亲带到姥姥家生活。

  其实阳阳是不喜欢回姥姥家的。姥姥家毕竟偏远,孩子很难受得了颠簸的客车,以及简陋的生活方式。小客上嘈杂的人群,以及污秽的空气,又因为人多,孩子只能坐在客车里边靠近驾驶位置的引擎盖上,自己只能缩着腿才能不会碰到司机。而且姥姥家仍然属于平房,没有自来水,没有冲水马桶,于是只能蹲旱厕,这对于在城市里长大的孩子来说着实是很困难的。此外,也是最重要的,是孩子对长辈的本能的恐惧:待人严厉的两个老人实在是让孩子感到害怕。阳阳还记得那次和兄弟一起在炕上玩,不小心把垒在一旁的被垛踹倒了,结果被姥爷臭骂了一顿,还被罚站了好久。

  不过,远离城市的乡村生活也自然会让孩子感受到不一样的乐趣。在这里,阳阳终于能和表兄弟一起玩耍,可能是到山上抓蚂蚱螳螂,又或者是去河边捞鱼和蝌蚪。总之,他来了这里,才真的解放了天性,像只小鸟一样任意的感知这个世界。

  这一次回来,阳阳自然也是心不甘情不愿的,直到他看见了那个燕子窝。

  阳阳看见那个小巧的燕子窝十分兴奋,在他短短的人生中,这还是第一次这么近距离的看着燕子窝,还有里面的那对燕子。小巧的样子真让人觉得可爱,这种可爱应该是孩子最早知道的与爱有关联的感觉,此时,孩子爱着那使他喜欢的东西。阳阳本想着跑去河边,看看五月份的河水有什么新鲜玩意,但此时他已经没有别的心思,只想着多看两眼那可爱的东西。

  阳阳跑到屋子里边,找到米缸,趁着四周无人,伸长了胳膊,使劲把手插进米缸,又用了大力气抓住米粒,孩子以为使越大的力气,抓住的也就越多,岂不知自己的小手只抓住了很少的东西。孩子紧紧握着手里的宝贝,趁着大人不在,跑了出去。阳阳本想着能够踩着板凳,把米粒撒到燕子窝里边,这样燕子们就能毫不费力地吃到东西了,但是他小小的个头并不是板凳能够帮助的,而梯子又找不到,其实就算孩子找到了,他也并不能够搬过来。他只好把米粒放到距离燕窝不远的地上,看着少得可怜的米粒,孩子觉得这么少的食物绝对不够燕子们吃饱。于是他又跑进屋子,准备再抓些米粒,可这一次被母亲抓个正着。阳阳被关在了屋子里,不允许再跑出去。他手脚并用地爬到炕上,趴到窗户边,去找自己刚刚放了米粒的地方,由于角度的问题,孩子的半张脸都贴在了玻璃上。终于,阳阳看见了,与米堆一齐被看见的,还有那两只燕子,小家伙们啄着米粒的样子真让孩子觉得开心。阳阳突然觉得姥爷家的葡萄藤更绿了些。

  终于等到舅舅家的表哥来了,阳阳高兴极了。钢蛋并不比阳阳大几岁,个头也差不太多,但是性格却全不一样,乖的厉害,就算是不小心做坏事了,也大都是阳阳“怂恿”他做的。胆怯的孩子从来不是天生如此胆怯,一旦有人愿意带着他们放开胆子做事的时候,他们内心是十分开心的。两人吃完午饭就像是撒了欢的野狗一样,爬完山,便去趟河。山不高,河不深,但对于孩子来说,只要能让他们心情愉悦的东西,就是极好的。孩子不需要午睡,他们的精力是永远消耗不完的。两个城市里的孩子必须要珍惜自己的时间,因为他们不知道下次能靠自己跋山涉水是什么时候,他们只能暂时享受着,真怕什么时候,自己丢失了这份热爱。在征服自然的同时,两人一直没有忘记那两只燕子,他俩仍然想着一会回去希望燕子还在窝里。

  晚上家里吃完饭,大人们在屋子里谈天论地,把酒言欢,顿时烟味和酒精味便布满了屋子。孩子们受不了,便去了另外一个屋子。两人试着找到新的游戏,弟弟想玩摸瞎子的游戏,就是一人蒙住眼睛在屋子里边抓人,另一个人想办法躲起来不被抓住。可是哥哥不愿意,因为大人们明令禁止两个孩子禁止在屋子里玩这游戏,生怕孩子们磕磕碰碰,又或是打碎什么东西。阳阳真的不喜欢哥哥怕东怕西的毛病,但又知道哥哥是对的,也就只好作罢。于是,两人就在炕上呆坐着,甚至有些发困,直到听见屋外的厨房中妈妈和姥爷的对话。

  “爸,实在不行,把那燕子窝捅了得了”。

  “你闲着没事捅那玩意儿干什么”!?

  “收拾起来多费劲啊,万一您啥时候摔了可咋整”!

  “咋能摔了,我还没老到那种程度”!

  阳阳听见妈妈要把燕子窝捅了,赶紧跑了出来,求着妈妈不要破坏燕子们的家,声嘶力竭着,眼泪瞬间淌了出来,顺着脸颊,把黑黑的小脸蛋洗出了两条泪痕。钢蛋躲在后边不敢出声,他没有阳阳的勇气,可是不想失去燕子窝的心情,并不比阳阳少。

  姥爷郑重地对孩子承诺不会有人去捅燕子窝,妈妈也只好附和,但是孩子们总觉得妈妈说的并不是心里话。

  晚上睡觉的时候,阳阳躺在炕上怎么也睡不着。此时他的窗外就是那两只小燕子的家,于是他更害怕第二天醒过来时,已经再也看不到燕子们。他不敢相信家长说的话,因为他觉得家长总是对孩子们撒谎。阳阳认为家长们总是忽视孩子们的感受,把孩子只当作孩子,难过了哭一顿,受伤了忍一阵,只要忘了伤痛就会好过去。阳阳不知道的是,这全是因为上一辈,乃至上上一辈的人都是经历过更为苦难的生活,于是才会认为如今生活的孩子们所遇见的也只不过是些鸡毛蒜皮。可是家长们不知道的是,孩子们正是没有经历过以前的事,所以当他们遇见现在的困难的时候,他们只知道,他们面临着的已经足以耗费他们全部的心力。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难处,况且新的难处并不一定比旧的让人更能轻松对待。

  于是,阳阳决定,要用自己的方法留住那两只燕子。


  第二天上午,杨老带着男人们去串亲戚,张老师带着女人们赶集,家里只剩下两个孩子。孩子们并不打算出去玩,他们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阳阳和哥哥说了自己的计划,真是吓坏了哥哥,钢蛋觉得这很难实行,但是为了留住那两只燕子,他却觉得很值得一试。两个孩子的方法很简单,便是用米粒把燕子引进屋子,关上门窗,然后用网抓住,再放到笼子里,这样就能把燕子一直留在身边,不被人赶走。

  这一次没人在屋子里,阳阳放心大胆地舀了好多的米,已经是足够被姥爷罚站的量。可是舀的不够多,燕子们不被吸引岂不更让孩子们难受,于是孩子们便放开胆子搏上一搏。阳阳把米放到窗户内侧,放的极少,之后又在窗内的炕上放上多些的米粒,这样把燕子引进来,关上门窗,再想办法抓住就已经不是什么很难的事了。

  两人布置好之后,关上门,分别躲在窗户两侧,随时准备着关上窗户。可是燕子们哪那么容易就能看见窗户里边的事物,于是二人便一直等着,等得孩子们开始困了,但是又不敢睡,生怕燕子没抓到,又被家长发现浪费粮食,那可真是白挨一顿骂。两人心惊胆战着,一边害怕燕子们不被吸引,另一边又害怕家人回来,结果便是一分钟像是一个小时那般长。

  半上午都过去了,燕子仍然没有进来的倾向,二人现在着实筋疲力尽,钢蛋劝阳阳收手,真担心一会燕子没抓到,他俩还会挨训。阳阳也害怕了,想着还是赶紧把米粒收拾干净吧。可是两人刚准备不再躲着,突然听见燕子的叫声,仿佛就在二人头顶上。两人赶紧提了精神,又心领神会地躲到了原来的地方。阳阳偷偷地看见了,两只燕子正站在窗户边,冲着屋子里便探头探脑地观察着。

  对于燕子们来说,这里的人对它们十分友善,并没有伤害它们的倾向,于是便放松了警惕,看见屋内没人,便准备进屋子里边享受下食物,毕竟里边堆得米粒仿佛能把它俩埋在里边似的。终于,两只燕子放心大胆地,越过窗台上的“零食”,直奔着炕上的大餐去了。

  孩子们不敢放过这个机会,冲上去关上窗户,因为性子急,关窗户的力气未免大了好多,窗户砸到窗框,啪的一声,叫人听了真怕把玻璃震碎,而燕子们自然也是被吓了一跳。燕子们害怕了,不敢再顾自己吃饱肚子,这时候必须先保住自己的性命。燕子们慌乱地扇动的翅膀,呼哧呼哧的,能够看出来是被被吓坏了。它们冲向玻璃,结果一头装在上面,不停地用翅膀拍打着,又用坚爪挠着。等发现这样做并没有用处,它们便没了方向似的在屋子里胡乱飞着。一会撞到灯,一会又撞到墙上。孩子们发现燕子们不再优美,这时候只能感觉到它们的恐惧。

  孩子们起初还拿着网想把燕子抓起来,但是燕子虽然慌乱,但是仍然机敏,孩子们害怕把屋子里边的物件打坏,于是终于没有抓到那两只燕子。

  阳阳看着燕子们,心里说不出的难受,他终于意识到自己错了。他只想着把燕子们放进笼子,让自己永远不失去它们,可是又何曾想过燕子们是不愿意这么做的。以前阳阳看见燕子的时候,它们飞翔起来像是舞蹈一般优雅,可如今看着的,却是燕子们疯狂抖动翅膀,没头没脑的到处乱飞。孩子们真怕燕子们受伤,大声地喊着。

  “求求你们别撞了,我们没想伤害你们”!

  可是燕子们哪听得懂,仍然胡乱飞着。孩子们站着不知道该怎么办,阳阳甚至都流出了眼泪。他真想燕子们能听懂他说话,不想它们再这样伤害自己,他知道自己错了,可是现在又不知道自己该怎样弥补自己的过错。终于钢蛋说了话。

  “我们还是把它们放了吧”。

  阳阳知道哥哥说的是对的,虽然他不想承认,他骨子里还是希望燕子们能一直陪着他,可是燕子们明显不想这样。于是,两个孩子不情愿的把窗户打开了。燕子们感觉有了生的希望,猛地飞了出去。孩子们赶紧跑出屋子,可是已经看不见它们了。

  孩子们把犯罪现场的米粒收拾干净,垂头丧气的,他们知道自己犯了错误,虽然没有挨骂也没有罚站,可是如今的他俩却更为难受,他们在自责自己。他们真害怕燕子不原谅他俩,再也不回来了。

  全家人陆陆续续地回来了,照常做事,洗菜做饭,各有分工,几乎没有在意那窝燕子已经不在了,只有杨老习惯性地瞥了一眼。在杨老看来,那两个小家伙只是出去玩了,早晚会回家的。杨老是不会让女儿把燕子窝捅坏的,他爱着那两个小家伙,正如他爱着自己的孩子们。可是孩子们过几天就要回去城市,不知道下次再什么时候来,而燕子们却能陪老人们好一阵。杨老趁着大锅还没有烧热,得了空闲,从米缸中抓了些米,送到了阳台,燕子从窝里能看见的地方。

  吃饭的时候,大人们仍然欢天喜地着,都在享受假期相聚的时光,毕竟没有几天就要回去了,继续工作,继续活着。文英一直担心那个燕子窝,想着换个什么样的理由才能说服父亲放弃那个小垃圾场。可是老人和孩子们都不愿意,文英又何必非做这个坏人。然而孩子们懂什么,他们还没有长大,只是天真而已,等他们娶妻生子,上有老下有小的时候,他们就知道必须要牺牲下自己,考虑下家人。老人们呢,他们不服老罢了,若真是喜欢小动物,改天买只鹦鹉送给老人,正好利用上原来老人养鸟用的笼子。终于文英下定决心,一定要把那两只烦人的东西赶走。

  孩子们闷闷不乐的,虽然阳阳最喜欢的炸花生就摆在他面前,可是他也只是机械地把花生一粒一粒放进嘴里。他不曾想自己亲手赶走了燕子,可是自己是好意啊,为什么会得来坏的结果呢。孩子想不明白,也不敢问,他们知道自己做了错事,虽然没有惩罚,但是他们宁愿自己惩罚自己。此时饭不好吃,饮料也不好喝,孩子们总是看向窗外,希望能够看见两个小家伙能够飞回来原谅他们。

  假期快要结束了,燕子窝仍然是空着的。孩子们彻底死心了,无精打采的,这绝对是他们过的最难受的一年五一假期。孩子们想赶紧离开这里,因为只要看见那个空着的窝,孩子的内心就会不断地责备自己。可是孩子们又不想离开,万一他们走了燕子们又回来了呢。孩子们仍然抱着幻想,真希望下次过来的时候仍然能够看见那两只燕子从窝里小心翼翼地探出头来。文英见燕子没有了,心里却是暗暗地松了口气,虽然不知道究竟是为什么燕子们飞走了,但这终究让文英少了份担心。虽然孩子们和老人看起来并不高兴,但他们终究会忘记吧。只要老人不会受伤,这样的结局也是挺好的。

  孩子们都离开了,老人们又恢复了清静且规律的生活。杨老爷子有时会看着那空着的燕子窝,把燕子窝周围的脏东西擦了干净。杨老爷子其实并没有那么难过,岁月让他经历了太多别离,如今燕子离开,老人也已经释怀。燕子在的时候,自己已经享受了那段时间的快乐,这已经足够了。这不是第一次让老人感到快乐,更不会是最后一次。

  天气日益暖了,马路边的迎春花慢慢地谢了,逐渐被叶子的绿色所占据,显得有些杂乱无章。可毕竟是要夏天了,院子里的花是越开越多,葡萄藤也终于结出了一串串的葡萄,虽然仍是绿色,并且小巧的,但总会长大的。那燕子窝依旧空着的,可是谁知道呢,今年,明年,后年,也许就像是燕子们来的时候那样,下一次,也会突然着,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就回来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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