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古巷深处有一家当铺,周边的铺子大清早便打开门做生意,唯独这铺子,日上杆头还大门紧闭。更奇怪的是,这家当铺没有名字,招牌上只画有一个藤蔓绕花的标志。
当铺后院,只见一名红衣少女躺在大树下的藤椅上呼呼大睡,头发凌乱,怀里抱住酒瓶,嘴角不时抽搐,发出嘻嘻的怪笑。
“钱!都是我的!嘻嘻嘻……”
不知何时,小银犬叼着毛毯出现在少女旁边,银白的毛色在阳光下微微闪光,银犬低呜一声,像是在叹气,随后熟练地给少女盖上毛毯,扑腾着小短腿爬上藤椅,趴在少女身上摇晃着尾巴,在少女脸上胡乱扫着。
少女鼻子发痒,狠狠打了一个喷嚏,从美梦里惊醒过来,看到眼前的罪魁祸首时,少女一把将小银犬拎起,“你这只狗崽子,不是说过好多次不能吵我睡觉吗?还用屁股怼我的漂亮脸蛋!”
小银犬呜呜叫表示抗议,扭动身子挣脱少女的钳制,凌空一跃,砰一声变成人类模样,白皙秀气、奶萌软糯,与寻常人类有所区别的便是那一头银色的头发,在阳光的照射下散发出漂亮的光晕。
“都大中午了,还不起床开门做生意!”
“打开门也是没生意,还不如好好睡觉呢!”
“生意好好的金老板说了,早起的鸟儿有虫吃。”
“那你知不知道,早起的虫子……”
“我不听,快去干活,不然以后不能喝酒!”小银犬鼓起腮帮子,气呼呼把少女赶去开铺。
他叫时银子,是一只妖怪,这个满是铜臭的名字是少女取的,他不知道自己从哪里来,有记忆那天起,已经跟着少女守着这家当铺了。
那少女叫时一,可以说是他的主人,也是这家当铺的掌柜。时一贪财好酒性子慵懒,常常喝醉了就倒头大睡,害他老在她屁股后面收拾烂摊子不说,当铺生意还惨兮兮,业绩常不达标。
再这么下去,组织没准又要发难了!
时银子在这边愁眉苦脸唉声叹气,时一却在那边刷着牙想着今晚再去哪里喝酒。
洗漱过后,时一从袖中掏出一条金丝绸带,将散乱的头发随意系于脑后,伸伸懒腰后打开当铺大门,开始营业。
实际上,只是换个地方睡觉而已。
“姑娘,姑娘。”
是谁又在扰人清梦?时一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大大的哈欠,顺便打量一下那位把她吵醒的客人。
女子一身白色衣裳,修眉端鼻,脸如白玉,颊边微现梨涡,身上带有若隐若现的花香,只是,明眸里藏有悲伤之色。
“姑娘,我想当东西,掌柜可在?”
“所当何物?”
“此事只能与掌柜说,劳烦姑娘请他出来。”
“我便是。”听到此话,白衣女子略带惊讶,打量了一番那自称掌柜的年轻姑娘,忽而意识到什么,大惊,连忙道歉。
赤红外衣,金丝挽发,腰间系有冰玉酒壶,乃传闻中的当铺掌柜,三绝之一,酒鬼时一。
“无妨。”这种事时一见怪不怪了,大家都以为当铺掌柜是白发长须的老头子。
“只是没想到姑娘年纪轻轻,便有此番作为。”
“你不也是,百年便修得人形,不容易。”
白衣女子眼中闪过一丝惊讶,随后一笑,果真没有找错人。“所当之物,是我的人世情感。”
“可想清楚?你知道后果。”
白衣女子点头,眼眸里尽是坚决。
既然对方要当,她自然接当,这是规矩。时一抬手,二指轻点白衣女子眉心,嘴里念念有词。
“情感断当,永不赎回;爱恨情仇,烟消云散。”
(二)
修炼百年,她终于从梨花树化成人形,赤脚落地,小草掠过脚底惹得她咯咯发笑,身后那棵梨花树一瞬间绽开,微风拂过,落英缤纷,而她在漫天花瓣纷飞中翩翩起舞。
忽闻身后有声响,她收了动作,缓缓转身。不知何时身后多了一名穿青衣布衫的人类男子,呆呆看着她,嘴里不由得发出惊叹。
“姑娘可是天仙下凡?”
初来人世见到人类的她心生好奇,轻笑着缓步走向他,把脸凑近,细细端详,四周萦绕着淡淡梨花香气。
男子红了脸,正想开口说点什么,不料被不远处传来喊声打断。
“你又在偷懒!“
话音刚落,便见花瓣四起,她凭空消失在花瓣里。
“天黑前不搞定二十担柴,休想拿到工钱!”
那胖子明明才爬上山,却对别人骂骂咧咧,真是讨人厌。她坐在梨花树上,一挥衣袖,一根树枝不偏不倚砸胖子头上,她捂嘴忍着笑,看着树下发生的一切,
胖子抱头喊痛,嚷嚷着直喊倒霉,竟然还会被树枝砸中!
那男子抬头寻她的身影,没有寻到,却还是轻声说了句,“我明日再来找你。”
而后在那胖子的催促下离开。
第二天那人果真如约来了,只是他手里没有拿柴刀,而是捧着一个布包。
“天仙姑娘,你在吗?天仙姑娘。”
“别嚷嚷了,在这呢。”她从树上一跃而下,携着花瓣落于他跟前,把那人惊得口瞪目呆,连怀里的布包也险些落地。幸好那人眼疾手快,赶紧接住抱稳。
“幸好,幸好没掉。”
“是什么东西那么要紧呀?”
那人把布包打开,里面放着四只蛋黄酥。她疑惑看着,用手指戳了戳。那人把点心递到她跟前,香气四溢,她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那人笑着让她赶紧尝尝,凉了就不好吃了。
“为什么要给我?”她疑惑看着他,在她尚在妖界的时候,树爷爷曾告诉过她,人类都是自私自利的阴险生物,千万不能轻信。
那人挠了挠头,憨憨说到,“我曾听说书人说过天仙下凡都是历劫的,法力尽失还身无分文,虽昨日见你好像也没那么惨,但还是忍不住担心你会饿肚子。”
真是呆子一个,天仙才不会那么惨,况且她也不是天仙。不过这呆子,感觉没有树爷爷说的那么阴险。
她拿起一只蛋黄酥,试探性咬了一小口,香甜软糯,还有蛋黄的味道在嘴里蔓延。她又咬了好几大口,一不小心给噎到了,瞪大眼睛猛地咳嗽。那人见状连忙递过一壶水,轻拍她后背,担忧地让她吃慢点。
原来人界有如此美味的东西,比她百年来喝的露水,吸的灵气美味多了,不枉她刚化人形便从妖界偷溜出来。
“我叫阿梨,梨花的梨。”她吃完四只蛋黄酥后舔着手指,转向坐在身旁那人,“你呢?”
“我叫——”那人捡起树枝,在地上写下两字。
“春生。”阿梨抬头看向他,眼中多了一丝异样。
(三)
阿梨爱叫他呆子,他总爱看着她傻笑,样子很呆。
“呆子,陪我下山走走吧!”阿梨吃完春生带来的烤红薯,擦着嘴角说。
她早就想到山下的小镇玩,只是不敢一妖下山。
树爷爷说人界有捉妖师,她不过是百年小树妖,要是遇上了必死无疑。
但是——
树妖,与人类肌肤相触时,能隐去妖气。
春生想都没想就答应了,阿梨一把挽住他的胳膊,扯着就走。
阿梨仙子的动作未免太过亲昵了,他羞红了脸,动作僵硬,“阿梨仙子,男女授受不亲,那个……不能挽手的。”
阿梨转动着水灵的大眼睛,“要是不挽着你手臂,仙气很容易外露,被心怀不轨的人发现很危险的。”
阿梨添油加醋把“身份被发现后果很严重”描述一番,善良的呆子自然应承了下来。
阿梨乐了,把呆子的手挽得更紧。
春生后悔了!只因他们无论去到哪里,都会被旁人盯着看,在背后小声议论,他觉得浑身不自在。
“那是谁家姑娘,好生美丽!”
“我看那小子才深藏不露,一副穷酸样竟抱得这般美人归。”
……
一个穷酸小子被一位美若天仙的姑娘挽着手逛街,怎能不引人注目。
“阿梨仙子,除了挽手就没有其他法子吗?大家都看着我们。”春生凑到阿梨耳旁,轻声问道。
“也不是没有,只要有肌肤接触就好了。”阿梨托腮想了想,“你可以背着我走。”
阿梨一脸期盼,完全没有留意到自己说的话多么让人害羞。
“阿梨仙子……”他扶额,轻轻推开阿梨,而后牵过她的手。
春生原想牵手至少能保持一点距离,万万没想到女子的手是这般柔软,两人的温度在手心交融,这种感觉让人脸红心跳。
阿梨没想到那人会突然牵过她的手,心里咯噔漏了一拍,脸上不知何时染上红霞,好微妙的感觉,但她不想放开。
“煎饼!好吃的煎饼!”小贩的吆喝声把阿梨的思绪牵了回来,那煎饼香气在她鼻腔萦绕着,阿梨双眼发亮,拉着春生跑了过去。
“老板,来两张煎饼,不,三张!”阿梨迅速把竖起的两根手指换成三根,盯着煎饼的眼睛一眨不眨,口水快要流出来。
“阿梨仙子,我不吃。”
“我知道啊,都是我的。”阿梨捧着热腾腾的煎饼,咬下一大口,美食下肚心满意足。她吃得太香了,本是不饿的他看着也忍不住咽了咽口水。
“嘻嘻,就知道你想吃,这是给你买的啦!”阿梨把其中一张煎饼递给他,他接过来咬了一口,真的好香,比他从前吃过的还要美味。
“啊!那就是糖葫芦吗?”他尚未反应过来,已被阿梨拉着跑,“两串糖葫芦,谢谢!”
“这是什么呀?好香!”
“桂花糕。”
“这呢?真好看!”
“糖人。”
“人也能吃?”
“是糖。”
“这呢这呢?”
……
他实在想不通,仙子的胃是用什么做的,怎么能装下那么多东西。他一个大伙子陪她吃了一张煎饼两碗馄饨三根油条,已经撑到不行,为什么她还能吃得下那么多乱七杂八。
她站在闹市中,拍着圆鼓鼓的肚子,毫无仪态打了个饱嗝,脸上的表情满足得像是得到了全世界:“做人真的好幸福啊!”
(四)
他是孤儿,很小的时候父母已双双离世,什么都不会的他只能出卖体力,干过许多脏活累活,一个人很艰难才活到现在,他从不觉得做人是幸福的。
但现在,他好像能理解了。
直到满天星辉,两人才回了山上。
“你在此处等我一会。”阿梨一跃上树,下来时,手中拿着一枝灿烂无比的梨花。
“给你,作为你陪我一整天的谢礼,这枝梨花能佑你平安健康。”阿梨脸色变得有些苍白,说话声音带着几分虚弱。
他扶住阿梨,满脸担忧:“你怎么了?”
“没事,只是今天玩得有点累。”
“当真?”
“我何时骗你。”
春生把外衣脱下搭在阿梨身上,扶她到梨花树下休息,阿梨说过,她累了的时候靠着树便能恢复元气了,而他在一旁安静守着。
“你可以回去的,我自己不会有事。”梨花树是本体,阿梨不能离开太久。
“不行,我得看着你才安心。况且,这里的星星特别美。”那人执拗不肯离开,帮阿梨裹紧了衣服,抬头望向星空。
阿梨抬头,确实好看,在花香萦绕中,阿梨靠在他的肩上睡着了。
果真如阿梨所说,第二天醒来,她又如同往日般活蹦乱跳,摇晃着他的胳膊嚷嚷着好饿,赶紧下山找好吃的。
不知从何时开始,阿梨变得无比信赖他,他看向阿梨的眼神满是宠溺。
不过,阿梨发现,春生最近变得有些奇怪。
上山陪她玩的时间少了很多,每次见到他手上总是多了不知名的伤痕,她问可是发生何事?他却连忙把手藏到身后掩饰。
阿梨在他眼眸中看到心虚,她记得树妖姐姐曾经说过,当男人有事隐瞒的时候,证明两人的感情出现了危机。
阿梨慌了,在树下来回踱步,唉声叹气,不知如何是好?她已经一连三天不见那人了,该不会真的感情还未开始就出现危机吧!
“阿梨仙子。”
当听到春生的声音时,阿梨踏着一地落英朝他奔跑过去,灿烂的笑容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把圈住他的脖子,抱住了他。
“你可算来了!”
春生心跳快到不能控制,慌乱从怀里掏出一红绸布包,红着脸递给阿梨,“送你的。”
“你自己做的?”打开红绸布,里面躺着一支梨花木簪,
那人颔首,难为情道:“用你送的梨花枝做的,我答应免费给首饰铺提供一个月柴火,他们便答应教我做发簪。”
发簪上雕刻着点点梨花,雕工虽不精致,但打磨得异常光滑,可见做工人的用心,而那盛开的梨花,依旧保留在发簪之上,异常灿烂。
“这些天便是在忙着做着簪子?”
春生点头。
“呆子,我送你的,你怎么又送回给我!”阿梨撅着嘴,她的梨花有辟邪安康之力,她是愿他远离灾难,一生安康。
“我是觉得,这梨花还是在你身上最是好看。”春生拿起梨花木簪,插在阿梨发髻上。
“呆子。”阿梨轻声嘀咕,脸上泛起红晕,好看得连那盛放的梨花都失了颜色。
阿梨很高兴,许是因为有了新发簪,许是仅仅因为那人在身旁。
(五)
“呆子,那些人在做什么呀?好热闹。”
大街之上,一行队伍悠悠扬扬,唢呐乐鼓喧天,爆竹声音不断,围满了围观的人。
“何家公子跟夏家千金成亲呢。”
“什么是成亲?”
“就是两个互相喜欢的人结为连理,两人一生一世永不分离。”
阿梨歪着头,转动着眼珠子像是在想些什么事。
“呆子,我们成亲吧!”
成……成亲?
“不不……这……这你知道成亲意味着什么吗?”他连忙摆手,慌乱得语无伦次。
“你不是说了吗?成亲就是和喜欢的人永不分离。我喜欢你,不想和你分开,你不喜欢我吗?”
“不是,但我们一人一仙,怎么能成亲?”他的脑子还是没有转过来。
“我不是人,就不可以和你成亲吗?”阿梨瞬间失了活力,垂着头像个做错事的孩子。
他最近干啥都不来劲,还总出差错,脑海里不断重复着阿梨说的“我们成亲吧”。那天他看着阿梨垂头丧气地走了,心揪在一起,他喜欢阿梨,但他只是一个穷酸樵夫,怎么配得上她这样仙子。
“咚咚咚——”清晨,他还在睡觉,突然听到急促的敲门声。
春生打开木门,他惊讶得像半截木头般愣愣地戳在那儿,张着嘴,半天说不出话来。
“阿梨?”
她一身大红嫁衣站于门外,青丝挽起,插着那支梨花木簪,本就绝美的面容略施粉黛,更明媚照人,她朱唇轻启,说到:
“呆子,我嫁你来了。”
一言一语,一颦一笑,那般动人心魂。
“这嫁衣是我让人做的,好看吗?”阿梨提起裙摆,在他面前转了一圈,裙摆飞扬,他痴痴看着,忘了言语。
“呆子,我叫阿梨,你叫春生,梨花是为春天而生的,自知道你名字那天起,我便笃定我们的缘分从有了名字那天便注定了。”
“呆子,我想和你永远在一起,你娶我好不好?我虽不是人,为了你,我会好好学做人的……”
未待阿梨把话说完,春生拥她入怀,在额头落下轻轻一吻,“好,我们成亲吧!”
两人拜了天地,结为了夫妻。
春生从山下搬到了山上,在梨花树旁盖了间小木屋,他进山砍柴时,她在家学着做菜,两人不时牵着手下山,一路说说笑笑,小日子过得简单美满,羡煞旁人。
“你怎不好好吃饭,一直盯着我看干嘛?”阿梨摸摸脸上确认没有脏东西,又尝尝饭菜味道也是不错。
“就是觉得我家娘子真是好看,怎么看也不厌。”何其幸运,才有娇妻如斯。
阿梨瞬间羞红了脸,埋头吃饭掩饰,这呆子,怎么有些时候就不呆了!
“娘子,我一会便随猎户入深山狩猎,估计得几天,我不在的时候,你要好生照顾自己。晚上睡觉关好门窗,不能随便跟陌生人说话……”
“知了知了,我又不是三岁小孩。”
这事他几天前便和她说过,何府少爷想进山狩猎,招几人同行。她不大知道什么是狩猎,听他描述完觉得有几分危险,想劝他别去。但他说同行有好几个资深猎户,他只是在旁打杂,搬抬重物,不危险。
“倒是你,千万当心。”
春生笑着亲吻了她,他想多赚些钱,让娘子有好日子过,“放心,我过几天便回来。”
(六)
阿梨数着在墙上做的记号,按理说春生今日应回来了,但她从白天等到入夜,还是不见他的踪影。
她想出去找他,又担心他回来了不见她,只能天天在桃花树上眺望。又过了三天,春生终于回来了,却是躺在担架上昏迷不醒,被人抬回来的。
狩猎原是很顺利,不料准备回去却遇上了一头从未见过的猛兽,红着眼睛冲向他们,春生为了保护何少爷,被猛兽撕咬了右臂,性命是保住,但右臂没了。
阿梨瘫坐在地上,眼泪疯狂流着,担架上的春生一动不动,脸上毫无血色,明明出门前还是好端端的一人,为何回来却成了这样……
领头拿出一袋银两,放在阿梨身旁,那是狩猎工钱以及少爷赔偿的汤药费。春生即便能醒过来,怕是也干不了重活了,家有妻子,生活贫苦,也不知未来如何是好,领头叹了一气,安慰几句后带着同行人离开了。
春生昏迷了差不多五天,阿梨一直守在床边寸步不离,“阿……阿梨……”
“相公,你终于醒了,我真的好害怕……你会丢下我一人。”眼泪控制不住从眼中流出来,春生想伸手替她擦拭,猛然发现袖子里空荡荡的。
“手!我的手!”春生一把捉住那空荡荡的衣袖,不敢相信。
“相公,没事的……”阿梨想出言安慰,但春生像完全听不见般,只会一直重复着“我的手”。
春生一蹶不振,终日呆在房里。阿梨不知道该怎么办,只能每天做好饭菜端进去,再把前一天的饭菜原封不动端出来。
阿梨看着那人日渐消瘦,心如刀割,她走了过去,抱住春生,“相公,你别这样好不好?你忘了你家娘子是仙子了吗?我一定有办法让你的手复原的。”
“此话当真?你没有骗我?”春生眼中终于出现了一点亮光。
“我何时骗过你,只是需要些时日。”她说谎了,让手臂复原的方法,她根本不知道。
春生终于走出了房间,学着靠一只手去生活。
春生一连去了许多地方找工作,都被扫地出门,谁家会愿意要一个只有一只手的废人。最后他去了何府,以为何公子会念他救命之情,给他一份工作。
没想到那何少爷不仅翻脸不认人,还满嘴都是侮辱他的话,说穷人就活该为有钱人卖命。
深夜,春生才跌跌撞撞走进家门,手里拿着一壶喝了一大半的酒。阿梨想上前扶住他,他一把推开了。
“我的手什么时候能恢复?你骗我的对不对?根本没有复原方法是吗……”
他眼角闪着泪光,声音悲戚,他问,是不是他如果像何少爷一样有钱,就不用上山狩猎,不会断了手臂,也就不会落得这个下场?
阿梨咬着嘴唇,努力让自己不哭出来。她今日一直跟着他,看见他一次次被拒绝,被侮辱,看着他从满怀希望到眼中无光,心痛得快要不能呼吸。但她没有走出来,她知道春生不想她看见自己那般狼狈的样子。
她想守住他的自尊,即便是一点点。
(七)
“相公,你看这钱够吗?”阿梨把一大袋银两放在他面前,如果他想要有钱,她付出所有也会如他所愿。
“这是?”那人看着眼前白花花的银两,高兴之余又一脸疑惑。
“我可是仙子,这不过是小事一桩。”实际上,是阿梨折下梨花拿去市集贩卖了,她为梨花注入法力,能让花开一年不败,阵阵花香不断,还有辟邪安康之力。
市集里的人本不信,只是那花无论怎么摧残依旧灿烂,便有人买了试试,不料身体确实好转,众人见到这般神奇,纷纷愿意高价买下。
只是谁也不知道,每从树下折下一枝梨花,她便要受蚀骨之痛,修为也会随之消耗。
春生拿着钱修葺了房子,雇了些人来侍候他们,阿梨身体日渐虚弱,他是一个废人,他们都需要有人照顾。
有钱的生活的确很好,没有人敢瞧不起他,更不需要为了几个钱拿性命去换,即便只有一只手,日子也过得比以往舒适。
那日他在饭店饱餐一顿后,才想起忘了带钱包出门,有人帮他付了,换着以前根本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帮他的人是王家姑娘,她说当作谢谢他以前常帮她家砍柴,还说:“镇里人都说你家娘子有一种花开一年不败的梨花,一枝难求,我好想有一枝,不知春生大哥能否帮我这个忙?”
春生答应了,毕竟是熟人。两天之后,春生拿着梨花给王家姑娘送过去,姑娘看到那花,高兴得如同孩子,发出银铃般笑声:“多少钱?我付你。”
“不用了,送你吧。”他许久没见过这般笑容了,用一枝梨花换一个笑容,值得。
阿梨的身子日渐虚弱,面容变得憔悴,常常回到树中修养,两人在一起的时间少之又少。
“春生大哥在家吗?”
他打开门,见王姑娘提着食盒来找他,姑娘说,她拿着梨花回到家中,大家甚是喜欢,奶奶的病也有了好转,多亏了你,今日做了桂花糕给你吃。
“这是你做的?”
“是啊。”王姑娘夹起一块桂花糕,递到他嘴边,“尝尝。”
他咬了一口,很甜。
殊不知,阿梨早已站在门外,目睹了这一切。她不敢进去,害怕破坏了他们那和谐愉悦的氛围。春生笑了,像从前一般笑了,可让他露出那样笑容的,不再是她。
春生喜欢和王姑娘呆在一起,看着她笑仿佛没了烦恼,很轻松。意识到自己有这种想法之后,他马上压制下来,不能负了阿梨。
“春生大哥!”这天王姑娘又来了,与往日不同,她一脸着急,扯着衣裙一路跑来,还因跑得太急,险些摔跤。
春生紧张扶住了她,“没事吧?”
“没事。”王姑娘环顾四周,像是在找什么,“嫂子可在?”
“阿梨出门了,不在。”
“春生大哥,有一事是关于嫂子的,不知当讲不当讲。”
“你我之间还有何话不能说,王姑娘别那么生分。”
“春生大哥可知,”王姑娘顿了顿,神情凝重,“阿梨嫂子是妖怪?”
“你胡说什么?”
“是真的……”
“出去,你出去!”春生一把将王姑娘推出门外,他与阿梨朝夕相处,若她是妖,他岂会不知。
(八)
夜里,阿梨在房间休息,春生推门进来,手里端着一碗汤药。
“你近日身子不好,我熬了些汤药,喝了再睡吧。”春生勺了一口,吹凉后递到阿梨嘴边。
“你希望我喝下?”
“当然,对你身体好。”
阿梨笑着,一口接着一口喝下他亲手喂给她的汤药。而后,浑身被火烧般难受,白皙的皮肤变得如同树皮,她想说话,声音却异常嘶哑。
看到那般丑陋恐怖的阿梨,春生吓得想要逃跑,却不小心跌倒在地。
阿梨想上前扶起他,不料他疯狂后退,冲她吼着:“妖物,你竟骗我你是仙子!不要靠近我,我不会与妖怪做夫妻,你滚,再也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那日,王姑娘说阿梨是妖,他不信。
但王姑娘在门外继续道,我家奶奶一直病情反复,家中便怀疑是不是有妖物作祟,便请来了捉妖师,岂料捉妖师看见那枝梨花,一口笃定那是妖怪之物,给我这道符,说只要让妖怪喝下符水便原形毕露。
“你是好人,我不忍心你被妖怪骗了。”王姑娘将那符从门缝塞进去,“放心,这符只对妖有效,对人没有任何伤害。”
他还是动摇了,把那符混入汤药中,亲手给阿梨喂下。
“你知道梨花代表的意思吗?”阿梨看着时一,却并不在意她是否回答,自顾自继续说到,“是至纯的爱。”
“但它还有一层意思,”一团白光从阿梨眉心跃出,被时一托至手心。
“是注定分离的情感。”时一接话,随后揉捏着那团白光,不再说话。
原来,她至珍贵的宝物,是那人送她的,他亲手雕刻的梨花木簪。
情感取出,会化作于此妖而言最为珍贵的东西。
时一将梨花木簪放进盒子,取来一张当票,递到阿梨面前,当票上写着:
梨花木簪,永不赎回。
“画押吧。”
以典当为名,实则寻找人界的妖怪,收集他们与人产生的情感,再把他们送返妖界,这便是时一的任务。当铺无名,只有藤蔓绕花的标志,所有知此当铺者,都唤之为“无”。
阿梨脸上没了表情,在当票上按下指印。忽而墙边两排柜子缓缓移开,现出一堵赤色大门,时一走到门前用力一推,炫目白光透了出来,让人睁不开眼。
“门内便是通往妖界的路,回去吧!”
阿梨走了进去,那梨花香气越来越淡,最后消失在白光里。
几日后,一独臂男子走进当铺,“姑娘,听闻当铺有一枝梨花木簪,当真?”
消息是时一放出去的,若那人对阿梨还有几分情意,便一定会来。
“公子想要?”见他点头,时一唤来时银子去取。“这木簪可是稀世珍宝。”
他拿过梨花木簪,端详了好久,“为何是稀世珍宝?”
“珍贵的不是木簪本身,而是他们的爱情故事。”
“你认识阿梨?”
时一没有说话。
“她在哪?你告诉我,我想见见她……”
“你不怕她是妖了?”
“我……”男子咋舌,没有说话。
“她走了,回了属于她的世界。”
“走了,真的走了……”男子一直盯着手中木簪,失魂落魄。
“她临走时说,纵然你亲手给她喂下的是足以致命的毒药,她也会毫不犹豫喝下,何况只是一道捉妖符。”
“她早就知道……”男子掩面,痛不欲生。
“树妖不强,但天生敏感,对伤害自己之物极易察觉。你要伤她,她岂会不知。”
“为何……这是为何?”男子捧着木簪,泪流满面,恳求时一将梨花木簪卖给他。
“有些事情,无法弥补。”说着,时一从他手中取回梨花木簪,用红绸布包裹,慎重放回盒中。
“况且,有些人也不配。”
看着那人失魂落魄走出当铺,时一轻皱眉头,拥有时不懂珍惜,失去了才追悔莫及,世人总是如此搞笑。
一旁站着的时银子凑到时一耳边,轻声问:“一一,你大费周章只是为了看他流下悔恨的泪水?”
时一也不知自己的意图,只是觉得,总不能只有阿梨一人悲痛欲绝吧!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