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定会跑到一个很远的地方读大学,但是没想到一跑跑来广州。一直想念的汉语言没有念成,反而去读了意料之外的社会工作。2010年入学,2013年进行分散和集中式实习,2014年毕业,拿了初级证书,后入社工机构,做自闭症家长社会网络支持项目。
因为在东莞的实习以及这次项目的经历,我一直在思考一个问题,如何协助那些处在困境中的孩子。为了寻求一条路径,误打误撞去了家庭教育机构。带父母成长营、青少年夏令营,再到后来,不认同机构老板的价值,也不认可他的产品,离开了社工行业,自我的价值感无所依附,于是决定又回到社工行业,去学校做青少年抗逆力培育项目,项目做到两年半,吃和睡出了严重问题,打包东西回家休息,2018年年底,获得中级社工证,也拿了两个荣誉,但是也离开了社工行业。
一直以来,我没有想过一个问题,我适不适合做社工。我是什么品质,社会工作这个行业需要什么品质的从业人员。我能想到画面和瞬间就是很多次做完活动,巨大的价值感和失落一起袭来,带完一场活动后,我会反复思考哪里没做好,以后该如何改进。停不下来的思考,让我脑子里一直像是有跑马灯转个不停。这种状态会持续两三天,吃不下睡不着。
尤其记得当时住在龙华弓村的时候,做完自闭症项目中的一场活动——八月生日会,我极度疲惫,极度劳累,精神高度紧绷,活动带完了,回到住处,我却放松不下来。满脑子一直在想,哪里没做好,为什么没做好,以后该如何改进。那些声音就像是在旁边指指点点的围观群众,一直在提意见,一直在表达不满,而我却不能让他们停下来。我睡不着,怎么睡也睡不着,后来在想,累一点是不是好一点,于是就开始做卫生,擦落地玻璃窗。即使处在那样的状态里,我都没有想过停下来,换个工作,再找出路。我依然觉得只有这份工作才能实现我的价值,只有从事社会工作,才有可能探索到一条路径,让那些不被正确爱着的人寻找到治愈的方式。项目做完,机构调我去一个新社区做主任。当时机构副总开车带我认识并熟悉工作站的领导。记得很清晰,回来的路上,我严重晕车,副总请我吃东西,我完全咽不下去,看着即将入夏的陌生的街道,又难过又绝望。然后,我让那个副总别载我了,我自己下车找找路回去。
我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过早地思考人生意义这个课题,导致我一直认为做家庭治疗师才是真正有意义的工作,才是真正能够解救很多受苦灵魂的工作,它是值得我投入的,我的理想是成为一名家庭治疗师,去传播正确的家庭教育的知识和技能,让孩子能够被父母好好地爱护。可是我却忽略了一个问题,协助那些困境中的家庭和孩子,太多太多的负能量会向我涌来,我能接得住吗?我能化解得开吗?一项工作很有意义,就一定要由我来做吗?
时至今日,我才逐渐明白,专业、职业和事业这三个概念完全有可能是三个毫无关联的独立概念。误打误撞学了某个专业,不代表以后就适合从事这个职业。学法律专业的人,不代表适合做律师。学师范专业的人,不代表适合做教师。学心理学的人,不代表适合做心理咨询师。每个职业有它的岗位特点,这些特点不会因为你学了这个专业而一定适合。
而且,我也逐渐明白,助人的行业,尤其像警察、律师、心理咨询师、医生和社工,专业第一课不是学专业技能,而是要学会自我保护。这些要么是医治心灵的工作,要么是医治身体的工作,从业人员更加需要在保护好自己的前提下进行作业。如果没有这个意识和能力,为了助人、为了伸张正义,将自己全副身心投入,而不懂得保护自己,结果轻则陷入疾病,重则丧失生命。
“帮助受虐待的孩子或者处于危机边缘的家庭要求很高,加之很多机构的官僚主义,令其成为一种压力巨大、一天到晚忙不停的职业。维拉德说:'有一种文化认为,要想干得好,就要付出努力,常常要做出牺牲。由于社会工作者跟需要帮助的人打交道,不付出很大牺牲恐怕是很难的。'”
我不知道自己的焦虑和抑郁跟学社会工作,以及从事社工行业之间的关联度有多少。但是,我逐渐意识到,助人真的是一件很难很专业的事情,是一项复杂、高难度技术活。从事社工行业,做一名专业的社会工作者,需要的是冷静、理智、理性的分析思考和判断能力,来求助的服务对象提出的问题,能不能帮,该怎么帮?作为一名社工,我能做到的是什么?我所在的团队能支持的是什么?我能链接到的资源是什么?哪些需求,我是可以提醒协助的?哪些问题是在我能力之外的?社工不是救世主,不是神,社工也不过是一个职业、一个行业,社会工作者也不过是一个普通人。如果因为专业教育让社工学生具备了高远的救世主情怀,但是又没教会他们思考自己的专业能力的边界在哪里,这样的专业教育只会伤害他们。
说到这点,想起的是在BZ做社工的时候,那时候大家轮番看四点半课堂,有个胖胖的小男孩很磨蹭,写作业不专注,当时针对这个问题,我挺想开个案,协助这个孩子,于是主动找她妈妈聊,后来不知为何,聊多了两次后,她妈妈就开始跟我聊她的夫妻关系,聊她被丈夫家庭暴力,聊到她找钱在老家修房子等等,聊走投无路要离婚等等。彼时的我,刚23岁,对于这样的问题,根本手足无措。看到挣扎在泥潭里的家长、非常不快乐的她的儿子和即将分崩离析的婚姻关系,我不知道怎么办。在聆听她的遭遇的过程里,我自己也极度悲伤和无助。或许很多问题探究到底,是制度的问题、是风气的问题、是道德的问题,而一个年轻的社工,一个一心想要助人的社工,在面对如此宏大又无能为力的局面时,她能有的选择是什么?
那么年轻又那么懵懵懂懂,学了点皮毛的心理学概论,学了点皮毛的家庭社会工作,学了点皮毛的项目管理,刚出社会,自己还没活明白,就遇上了服务对象五花八门的问题,最终发现自己无法解决或者问题无解,那种对人、对生活的绝望怎么能不影响到社工呢?
所以,对于社工来说,学会自我保护、了解自己的能力边界在哪里,是一件非常非常重要的事情。甚至,不论任何职业,都要学会自我保护。分辨哪些自己可以做,哪些做不了,对自己的能力、对事情的判断,有一个客观的认知,这是第一重要又紧急的事项。如果不考虑这些,就很容易耗尽自己,像蜡烛一样燃烧尽自己对专业的热忱。
我一直认为社会工作是一门情绪劳动的工作,需要付出同理心,学会换位思考,以平等、尊重、接纳的态度对他人。社工还需要强大情绪平衡能力,分得清自己的情绪和对方的情绪,分得清自己的处境和对方的处境,不会因为对方的困境和负能量而让自己受困。
来求助的服务对象,常常或多或少都会存在一定的情绪问题,这些情绪问题需要梳理,需要厘清,在聆听陪伴同理支持的过程中感受对方的感受,又不被对方的情绪所影响,几乎是不可能的。那么能分得清那些情绪是因服务对方而起的,哪些情绪是因为自己未被处理好的情结而起的,就很重要了。
同时,协助求助者的第一步是建立专业的信任关系,协助对方释放情绪,描述事实,在劳动过程中,要准确回应,要情绪支持,要链接资源,要看到改变的可能性,相信人是可以改变的,这里面的情绪付出全部是真心实意的,这就要求社工要付出真情实感地回应和支持需要支持的对象。社工还要做到,自己的情绪不被服务对象的情绪所影响。
做自闭症项目的时候,八月生日会,记得很清楚,跟机构创始人一起去采购,买回来一些雪碧可乐,我不知道自闭症的孩子喝了它们后会兴奋,导致当时懊悔不已。包括给自闭症孩子的家长们开读书小组、情绪支持的小组,谈到那些家长叩遍无数幼儿园校长的门,想要一个融合的环境让孩子能去幼儿园读书,谈到他们有些人背井离乡,辞了公务员的工作带孩子进行康复治疗,谈到权益无法保障和制度的缺失,她们无助地流泪,我也忍不住哭泣。
而且我发现,其实很多社工从业者和老师们,并不是表里如一的,做着助人的工作,但是也欺软怕硬,不能公平正义地处理事情,甚至很多机构压榨社工、一些社工损害同工利益等等,这样的现象层出不群。这样一个有爱、提倡关怀弱势群体,相信每一朵鲜花都又盛开的理由的专业,行业内的人却无法在同僚合作中实践专业伦理,那怎么保证他们能够公平正义为服务对象提供协助呢?
最近每天晚上跟姑姑聊天,开始不断地发现自己,发现自己其实并不适合读社会工作专业,也并不适合做从事社工行业。一直以来,我以为自己是适合的。因为我想要治愈自己,也想治愈自己的家人,想要治愈家里不被正确爱着的亲人,想要治愈家族里不被正确爱着的孩子。把自己当成了美丽善良的救世主,有一个美好的动机,想要协助到一些人。但是却忽略了自己的品质,是否适合从事这样的工作。
念社工专业以及从事社工行业工作期间,我身心不适的症状,一直存在,而且越来越严重。印象最深刻的是在做学校项目的时候,一对夫妻一起对孩子拳打脚踢。那个画面对我内心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导致我严重失眠了很久很久。这些不舒服,一直在提醒我自己,我消化不了那么多负面情绪,我处理不了那么多的无能为力的负面能量我不适合做社工。虽然我很想,这件事情也很有意义,但是我的身心无法承受。不做社工,不从事自己最想做的意义的事情,不代表自己没有价值。做社工,做自己觉得最有意义最能助人的事情,不代表自己有价值。我们都是被抛入这个世界的,我们的存在本身就是有价值的。不会因为做了什么或没做什么而有价值感,所以我可以放下对价值感和意义感的执着了。只是去体验生活。所以慢慢要跟人和解,怎么跟自己和解呢?就是要无条件地爱自己呀。看到自己跟一些人、一些工作、一些事情、一些物品的关系,看到自己的特质,正面的、负面的,看到它们、接纳它们、允许它们存在,拥抱自己的每一个选择以及每一个选择带来的不同道路,相信这一切都为让自己“看见”自己,拥抱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