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小米大三的时候,宿舍里的两个女孩先后恋爱了,后来就连睡在她上铺的一个相貌普普通通的女孩也谈了男朋友。自从开始恋爱她们回宿舍的时间就越来越晚,有次林小米睡到半夜,上铺的女孩才回来。
她进了宿舍并没有立刻上床睡觉,林小米在黑暗中看见女孩从窗台上取下一面小圆镜子,借着从窗外路灯照进来的光亮细细地端详自己。那光亮实在太过暗淡,女孩很不甘心轻手轻脚又走到门口,门被拉开一条缝。顷刻间,楼道昏黄的灯光就从门缝里挤了进来。女孩凑近那道光再次开始打量自己,她的脸被那束光涂上了一层金色,恋爱的热情让她那张平日里毫不出众的脸,在那一刻看上去竟是那样的生动美丽。
女孩终于心满意足地上床睡觉了,可心底的激动却怎么也按捺不住。她翻身趴在床沿,向下铺的林小米轻轻唤道:“小米!小米!”
“嗯,干嘛?“林小米咕哝着,故意翻了个身,她可不想让女孩知道刚才那一幕被她看见了。
“我睡不着,想跟你说会话”。
“嗯,那你说吧,我听着呢。”
“我要下去了。”女孩说着,已经麻利地从床头的栏杆爬了下来。
她掀起林小米的被子,哧溜钻了进去。
林小米往里挪了挪,给女孩让出一块足够她躺下去的地方。
“哎,想不想知道今晚我去干嘛了?“女孩在林小米的耳朵旁神秘又兴奋地问。
“谈恋爱呗!“
“比那可大多了,我要告诉你一件大事。从今天起,我,可是一个真正的女人了。“女孩的声音很小,林小米却听得一清二楚。
“什么?你的意思是,你跟他已经那个了?“林小米惊得张大嘴巴。事实上,时至今日她对所谓的那个,也还是一头雾水。一瞬间,她的记忆回到了多年前的那个夜里,耳边似乎又响起了来自父母那里,那种奇怪、又让她感到羞辱的声响。
“嘘—“,女孩把一根手指放在唇边,指了指睡在对面的另外两个人,示意林小米小点声。
林小米整个人的感觉一下子就不好了,一种无端端生出的窒息感让她难受的要命。
“你根本体会不到把自己献给心爱的人,这是多幸福的一件事。“女孩一脸陶醉。
“问题是,“林小米喃喃自语,她不知道该对这个女孩说点什么。
“你知道他是谁吗?“女孩翻身趴在枕头上,极力抑制着心底的骄傲。
林小米茫然地摇摇头。
“《未名湖畔》的作者。”女孩一字一句在林小米的耳边吹气似地说。
林小米倒吸了一口冷气,《未名湖畔》是一部描写象牙塔里青年男女爱情的小说。由于某些情节写的过于露骨,出版初期曾被禁止,后来几经挫折才得以与读者面视。没想到小说一经发行,竟然受到年轻读者的一致好评,林小米当然也知道。林小米还知道那个作者几乎已经是个半大老头了。
“你知道吗?就在刚才,我们在一起时,我饿了忽然想喝酸奶。一个大名鼎鼎的作家,居然会在半夜出去,满大街为我买酸奶。“女孩越说越兴奋,林小米甚至能看见她的眼睛在暗夜里的点点光亮。
她不可置信地看着女孩的脸,忽然很想吐。
“而你,你居然还是个处女!“女孩的语气连同她看着林小米一脸惋惜的神情,似乎林小米仍旧是个处女这件事实在是有悖常理,实在是过于落后。
那晚的情景,以及女孩在林小米耳边吹气似地说话的感觉,在她的印象里保持了很多年。也就是说,在张宇之前,她对于男女之间性事的了解除了多年前听到的那点声响外,也就不过如此了。如今,面对张宇在信中无遮无拦大讲他那些情事时,足以想象林小米震惊的程度。
张宇在六十年代初毕业于全国有名的高校,主修油画专业,是那个年代为数不多的大学生。可在特殊时期,他跟许许多多知识分子一样不得不接受劳动改造。六年的时间,他一直用那双拿画笔的手成天握着铁锹、锄头,奔走在田间地头。也正是在那个阶段为他后来重新拿起画笔,积累了更为鲜活和有质感的创作素材。
后来当他按政策返城,走上大学讲堂,成了美院的教授,创作的第一幅作品《向日葵》,竟让他一举成名。那幅画无论是造型还是色彩几乎挑不出一点瑕疵,它的逼真足以使任何一棵真正的向日葵黯然失色。后来因为这幅作品,他又相继推出《风筝》、《少女》、《狗》,等一系列现实主义流派的画作。这个系列里的多幅作品后来还获得过国际上的大奖。那个阶段,是张宇创作生涯中的黄金时期。试想一下,如果没有曾经的那段经历,也就不会有后来那些成功的作品。
当然凡事都有两面性,也正是因为那一时期,张宇与他这一生最爱的女人失之交臂。他后来的妻子是他返城后,经人介绍在一起的。对于像他那么一个有才华的年轻画家,跟一个只上到初中毕业的女人一起生活几乎没有什么共同语言。这或许也是造成张宇后来在男女关系上随性和一种接近报复性式相处模式的原因。
一个经历过生活底层的人,一个过过苦日子的人,他的作品必然有那个时代想要表达的东西。而这些厚重的,刻着生活印记的东西可不是坐在学院的课堂上所能学来的。那些狂热的大学生对他,对这位名声响彻海外的画坛大家无不仰慕。这样他的身边必然会有一些有情怀、有理想的大学生趋之若鹜。而这里面也不乏有年轻漂亮的个别人会委身于他,心甘情愿做他身边没有名份的女人。
林小米认识张宇的时候,正是在这个阶段。而有关张宇的过去,也是在这段时间,在她不断收到张宇的来信后,张宇陆续告诉她的。了解了张宇的过去,她竟然完全理解了他,包括他在信中讲的那些让她心惊肉跳的情节。一个真正的艺术家,他的情感必然会与常人所不同。有一刻,她甚至对张宇有了一种近乎崇拜的仰慕。
她并不是不想给张宇回信,她还没考虑好究竟是该拒绝还是该答应下来。想到贺兰,她觉得应该拒绝,不,是必须拒绝。可想到他是个大名鼎鼎的画家,是被众多女孩追捧,而独独钟爱自己的人,她又犹豫了。
就这样,两个月后杂志社派她出去组稿,她最先想到的地方竟然是张宇所在的A城。这么决定后,林小米给张宇写了回信,她把自己到达A城的具体日期告诉了张宇。临行的前一天,她接到了张宇的电话。林小米能从电话里听出他的心情是快乐的,她的心情也随之快乐起来。张宇承诺会去机场接她,林小米这个尚未尝过爱情滋味的傻姑娘,第一次真切地对这次未知的外出,有了一种向往和期待。
下午三点,飞机准时在A城的国际机场降落。走出机舱,林小米从安全通道出来取了行李往外走,远远地就看见张宇在门口正等着自己。两人几乎是同时看见了对方。一时,四目相对,他们都笑了,林小米在那一刻又一次体会到了心颤的感觉。
张宇是开车来的,一辆国产的小卧车。车子一路往前疾驰,张宇不时回头看坐在身边林小米,眼里满是柔情。
晚餐张宇请她吃的是牛排,服务生端菜上来的时候,只给林小米上了一份。她正觉得奇怪,就见另外一名服务生把两盘蒸饺还有几个盛着小料的小盘逐一摆在了张宇的面前。
见林小米不解,张宇解释说:“牛排适合你们女孩子吃,我这胃还是吃这个舒服。”说着,他呵呵笑了起来。
看到如此真实的张宇,林小米觉得自己和这位名人间的距离一下子近了,她的心中越发对这位画家来了兴致,她想要了解更多有关他过去的事。
晚餐吃得很愉快,俩人还喝了点酒。饭后,张宇主动提出要送林小米到她的房间去,顺便跟她好好聊聊从前。林小米稍做犹豫,但最终还是接受了。
张宇兴致很高,讲起了他从前在农村的那段经历。林小米一直默默在听,讲到动情处张宇起身来到林小米的面前,他缓缓地蹲下去双手紧紧握住林小米的手,眼里渐渐浮起一层雾气。
“自从第一眼看见你,你的眼神就告诉我,你是这个世界上最善良、最有母性的女人。“林小米注意到他用了女人这个词,而不是女孩,她有点紧张。
“你的内心纯净到容不下哪怕一丁点脏污的东西,你知道吗,在你面前我觉得自己竟像是个没有长大的孩子,只想得到你温暖的拥抱,哪怕只是一小会儿。“张宇仰起脸,目光灼灼地看着林小米。
林小米避开他的眼神,她想回去。
忽然,张宇松开握住林小米的手,伸开双臂把林小米抱住了。
林小米慌了,起身拼命地推他。
“别这样,您别这样”。
“小米,让我抱抱你,我爱你,你根本不知道我有多爱你。”
“你别这样!“
张宇使出蛮力,双臂紧紧把林小米箍住,就在他准备吻下去时,多年来隐藏在林小米身体里那种对于异性的抵触,或者说是对性本身的羞辱感,让她本能地产生一种厌恶的生理反应。她忽然就有了力气,使劲挣脱开一只手“啪!”地一声,一巴掌甩在了张宇的脸上。
张宇怔住了,林小米也被自己的举动吓坏了。她愣怔地看着和自己撕扯得这个男人,她看见男人的一绺头发从刚才还纹丝不乱的发间垂落下来,搭在他的额前,这让他看上去显得很狼狈。同时她也注意到了张宇脖颈处清晰的颈纹,此刻因为激动,那些纹路随着他急剧的喘息,而不停地上下起伏,牵扯起一层松弛的皮肉。她的胃里忽然一阵难受,心里的抗拒,愈发剧烈了。说到底,她的内心并没有做好和这么一个足够当她父亲的男人发生实质性接触的准备。或者说,对于张宇她更多的其实只是对于一个名人对自己那份偏爱的满足感,仅此而已。
她挣脱开仍旧被紧紧握在张宇手中的另外一只手,转身从柜子里拿出自己的行李箱,就要开门出去。
“你别走了,要走也是我走。”
张宇悻悻地说完,很是尴尬地转身离开了。
转身的瞬间,林小米看到的是一个已显出些许驼背的老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