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岁出门远行

列车咣当响,人们都在睡觉。一排排田野从我窗前向后掠过,像是起伏波动的海浪,随风传来微弱的呼啸。我倚在窗角,望着窗外,手机正在播放歌唱家的雄美之音。车厢内的鼾声与手机的响声混作一团,跟着车轮一同碰撞铁轨。

那天我第一次离家。临走时,姥姥姥爷送我出门。空中的雾气异常浓厚,紧贴着门口朝我们慢慢移动,像是一座冰山。姥姥跟我说了一大通叮嘱,姥爷还是一如既往的沉默。我对他们说:

“回去吧姥姥姥爷,我十八了,长大了,考上山师了,学音乐,出息了,以后我挣大钱给你们花,想要多少钱就有多少钱。”

说完,我拿起包,像一只被鞭子抽打的小驴驹,蹦跳着上车站去。他们目送着我兴奋的背影,不停地招手。

我根本坐不住,只想对着满车厢的人大喊:我考上山师了,我出息了,我学音乐,我是音乐家。我的脸涨成了一朵花,索性把手机音量调到最大,认真聆听帕瓦罗蒂的歌声。可是对面一个老太太在哭。她裹着黄头巾,脸上的褶似乎和眼泪一起抽动。看的出她不想让其他人看到她哭泣的模样,那双干裂的手不停地揩去眼泪。我很不理解为什么这个人要在这么值得开心的时刻低头抽泣。不知怎的,我被眼前这景象搞得心烦意乱。我一直在寻思这老太太为什么要哭,并给她做出各种各样的假设,那些假设现在来看显得幼稚不堪,可它们就是在我脑海中出现了,像是我心爱的玩具,一件一件接踵而来,没有片刻犹豫。想着想着,我睡着了。

我第一次出门就是在睡梦中度过的。下车以后,我学着济南人的腔调,问一个拿着牌子的老婆子:

“老师,请问山师怎么走?”

她没搭理我,只是对旁边走来的一个青年说,小伙子,住旅馆吧,有小妹。

“小妹?什么小妹?”

她好像没看见我,拿着牌子走到一边。我有些难过,可是我还是那么高兴。我知道小妹是什么,我在睡梦中想过她们无数次。

此刻的我,极度鄙视坐在对面的那对情侣。他们共同握着一块平板,冲着屏幕呵呵傻笑。我真想把那块平板换成一面镜子,让他们看看自己的蠢相。我突然回忆起十八岁那年坐在我对面的老太太。我很想念她,随后我又开始瞎寻思,她为什么要哭。我现在二十了,没有十八岁那么兴奋,也没有十八岁那么有斗志,但我还是不明白老太太为什么要哭。

上车前,照惯例姥姥都要买一只烧鸡。鸡在她手中像是一块土黄色的布,枯树枝般的手指顺着鸡腿捣进去,鸡肉如同受重击一般随力量肢解分裂,布帛清脆的撕裂声盈满了客厅。她扯开一片片肉,力道劲头铿锵豪迈,高汤淅淅沥沥从肉片上滴答到盘子上,一整盘鸡变成了口中带汁的珍馐。我是含着泪吃那只鸡,既有对家庭的不舍,又有对鸡的不舍。我没那么高兴了。

我要走了。姥姥对我说了一大通叮嘱,姥爷还是沉默。到了门口,我突然泄了气,想让姥姥姥爷送我去车站,姥姥搂着我,说:“你二十了,长大了,旧社会男人十三就有孩子了,我们结婚的时候,我十八,你姥爷二十。我们这么大年纪了,腿脚也不方便。出了门,你就得靠自己了。”这时我姥爷走了出来,说:“走路直起腰来。”

他们的话我奉为圭臬。我就这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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