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年柳色唱阳关

西域正午的阳光像刀锋一样,在2000年漫长的时光里,把交河故城割得七零八落。唐代的人声鼎沸、车马喧嚣,如今空余一片断壁颓垣。只有寺院遗址上逃过浩劫的一两笔壁画,柔婉丰腴的线条,坚韧地勾勒出佛法从这里走过的足迹。这座佛寺云集的丝路重镇,当年会是怎样的繁盛?

唐贞观十四年,交河城设安西都护府。我站在极有可能是安西都护府的那个残损的大院子里,忽然想起《阳关三叠》,想起年年柳色,灞陵伤别。1000多年前的元二,站在这座柳叶形的城池中,是否也会想起渭河那片如烟似雾的春柳?

长安附近有两个终年浸润在离愁别绪中的地方:西边的渭河,东边的灞桥。离开这湾水,踏过这座桥,便是与长安渐行渐远渐无书。“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绾别离”,“朝朝送别泣花钿,折尽春风杨柳烟”,折柳送别是唐代的风俗。柳,谐音“留”,复杂的心绪附着在纤长柔婉的柳枝上,就像说不出的、长长的叮咛,就像一咏三叹的《阳关三叠》。

琴曲《阳关三叠》据王维的诗《送元二使安西》所做,是一首琴歌,最早见于明代,其间这支曲子经历了怎样的变化已难以考证。全诗无“离”、“别”二字,而是细细铺陈细雨、微尘、客栈、春柳、醇酒……顾左右而言他,感情最强烈也不过一句“西出阳关无故人”,眼前的渭水春波,身后的大漠孤烟,千般思量,万般不舍,都是语言尽头的留白。

从诗歌到琴曲的500多年间,泠泠七弦为漫长的留白添上了表情、色泽和温度。散音的深挚,按音的悠长,泛音的空寂,让我在弹这支曲子时,思绪常常奔逸到一千多年前的那个春天。元二要去的地方是遥远的西域,再多的牵绊也会被大漠孤烟隐没,接踵而至的还有天倾地覆的安史之乱,生离几乎等于死别。黯然销魂者,唯别而已,第一段的隐忍克制,第二段的依依不舍,到第三段高潮,悲伤的情绪喷薄而出,几乎把弦挑断,即便如此,仍然是克制。最爱尾声的一句泛音,像是望着故人远去的背影,一声轻轻的叹息。

最爱的版本是管先生的,有早期、后期两个版本。早期版本不像王维,像天才少年王勃,离别带着“无为在歧路,儿女共沾巾”的健气。后期版中正平和,内敛到平淡,最后两个泛音散去,却发觉相思入骨。就好像是晚年的王维,隔着离乱回望那次送别,记忆已经模糊,友人的样子甚至也记不起来了,渭河畔的柳色,却依然青碧。

还想说说王维。读他在终南山隐居时做的诗,感觉他有精神洁癖,那个由明月、空山、幽泉、修竹、古木、落花组成的世界,与其说是他的辋川别业,不如说是他在心中构筑的世外桃源。他端坐其中,弹琴长啸,身世两忘、万念皆寂。附一首我最爱的《辛夷坞》,随意感受一下盛唐诗的兴象玲珑。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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