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麓这个城市——它现在已经不出现在中国的地图上了,但是,它确实是我们中国的固有领土,而且,不仅如此,它还是我的故乡。我说双麓是我的“故乡”,其原因当然是我们已经不在哪儿生活了。不仅我们不再那儿生活了,那儿的所有人,医生、小贩、老人、孩子他们都已经不在那里了,因为双麓城已经从地球表面消失了。当然,人们现在又在双麓城消失的地方建造了一座新城,汽车呀,民居呀,电线杆呀应有尽有。总之,原先那座小城几乎已经被所有人忘记了。 其实说双麓是我的故乡,这或许是不准确的,因为我从来就没有在那里生存过,当我出生的时候,双麓已经在地下了,因此,尽管我现在四十多岁,尽管我的曾祖曾不止一次地向我提起双麓城,可是我连它的样子都不曾见过。但是,如果说双麓是我的籍贯——祖祖辈辈生存的地方——那就再贴切不过,因为,在我祖父的讲述中,我知道自他起上好几代人,都不曾走出那个小小的内陆小城,我的祖辈们就在那个小城里过着与世隔绝的生活。外边的世界即便是改了国号换了皇帝,即便是龙旗的中国被洋人的大炮轰碎了国门,他们也一概不知。要我看,如果不是发生的那场空前的大地震,山河断裂,慈爱的大地裂开了闪电一般的大口子将那座空城吞进了腹腔,那么这座城中的所有的人,将仍旧过着田园般的安乐生活,而不会像现在一样,颠沛流离。不过现在还好,在父亲的那辈时,我们就举家前往了北京。——北京,这个国际化的大都市,流光溢彩,万紫千红,可是就是在这样的万人向往的城市里,曾祖还时不时地提起双麓这个早已毁灭的破落城市。 我不知道这个城市有什么吸引力,我只是知道我小时候在他提到双麓时我就说“那个小破地方”他就会不满意,脸上如同老树皮般的皱纹拧在一起,扬言打我。事实上我确实因为这个事情挨打过,所以对双麓城记忆犹新。而现在,我的女儿三岁了,我的曾祖——感谢上帝,他还活着——总是宠她哄她给她讲故事,当然这一切的故事都是围绕着双麓城的。于是我就纳闷了:双麓这个小破城市怎么会有这么大的魅力,让我的曾祖百多岁后仍旧记得起?我问过曾祖,他说,那是咱们的故土,咱们所有的一切都是从那里得到的,怎么敢忘?而且他还让我去一趟双麓城遗址看看——他在这之前是不知道在那片土地上人们又建造了个新城的,就算是我,也不过是在去到之后才发现那儿已经变成了别人的居住地,它已经不再属于我们了。 年老之后,我的曾祖总想去一趟双麓原址,可是考虑到他身体的原因,我们从不肯答应他。他就让我去代他去看看,然后拍几张照片给他。可是我哪有闲空!但是既然老爷子开口了,我自然是尽心尽力地去办的。这几天有空,我因此想要去趟双麓原址,这在我的计划中是比较靠前的,因为我怕老爷子身体不好,我拖来拖去他没有看到那些照片的机会喽。因此近日我就把我手头的活计推给妻子,自己一个人驱车去了双麓原址,没有地图索引,更无卫星导航,只是凭着老爷子给的口头上的大致位置。 我从老爷子口中知道了双麓城在几十年前因为一场地震而陷入了地下,地震能把一座城给吞并,这足可说明这地震得有多么的猛烈。但是据曾祖说,在这样猛烈的地震中,双麓城所有的人,都有幸的活了下来,包括牛羊牲畜等一切牲灵,也都统统的保全了性命,唯一的损失,就是双麓城的民居,全在一场大火中给烧尽了。曾祖说,那一年的伏旱天里,天降流火,拳头大的火星子从空寂的天上砸落,那些火星子都拖着一条长长的通红的火焰尾巴,从明朗的天空中狠命摔下来。“就像是炮弹一样。”老爷子如是说。那些火星子很密集,究其原因不过是天上的一块火烧云碎了,然后灾难便降到这个小小的城镇里。城中正在耕作的居民们纷纷丢下农具往家里跑,生怕被这样的火星给砸到。而那些火星,则是砸在农田里不燃,砸在树枝上不燃,砸在人与动物的身上都不燃,偏偏砸在石头垒砌的民居上腾腾地烧了起来,牛栏羊圈也在这场火焰雨下化作飞灰,这一刻,牛羊都焦躁起来,要知道它们生性怕火,如今置身于火雨之下他们怎能不害怕?因此,这些平时任劳任怨的牲灵,此刻也变得暴躁起来,为了保命哇,于是都狠狠地踏着蹄子跑起来,它们跑的时候方向一致,都是向着双麓城邻近的那座山上跑的,它们嘶叫着穿过密集的火雨,一个个拳头大的火星砸到它们庞大的身躯上,一阵阵皮毛焦糊的味道从火雨中传来。这时躲在石头屋里的农人看到自己家的牲畜受到这样的戕害,不禁也纷纷红了眼,要知道,这些牲畜,就是农人们的命根子啊!因此,当他们看到自家的黄牛青骡在火雨中受伤时,他们也暴躁地从火雨中冲了出来,冲向它们自家的牲畜,而留守在自家里的老人小孩,当看着石料房屋也在火雨中燃烧殆尽时,也纷纷地逃出了房屋,跟随自家男人去了……当所有的人和牲畜都在山上汇聚的时候,也就意味着那座腾腾燃烧的城镇成了空城,这时候,正在下着火雨的天空突然炸响了一声霹雳,那霹雳照得火焰都呈现出青紫色,于是,那场导致双麓城陷落地下的地震就此发生了……曾祖在讲述这场灾难是,双目充满了虔诚,他对我说:这一切都是上神安排的,这一切都是上神安排的。他想着让我们离开那个沟窝窝,而又可怜我们那个多灾多难的族群,因此,他才让我们的双麓城陷入地下。双麓城陷落的时候曾祖已经四岁,那时的他还穿着开裆裤,屁股后面翘着一根兽尾巴,他对那场灾难记忆犹新,他每次给我们讲这个故事时我仿佛都能看到他眼睛里的千万颗急剧砸下的燃烧着的大火星。 其实别说曾祖说上神让他们离开双麓城进入俗世,就是他说上神要毁灭我们这个族群我都相信。因为这样一个奇异的族群本不该存在世上。这样讲或许读者诸君都会以为我不大正常:怎么会说自己的族群不该存于世呢?我这样说大家都明白了,我们双麓城的遗民,大抵要跟俗世的人们不大一样,我先前说了,我的曾祖在他四岁的那年屁股后面翘着一根兽尾,这就是我们的不寻常之处。我听我的曾祖说,我们这个族群在出生时总会带点异于常人的东西来到人间,比如我的祖父。曾祖说,我的祖父出生时是三只眼睛——就跟二郎神一样,他的第三只眼睛长在了前额正中的位置,这只眼睛陪他度过了整个童年和少年时代,直到他十六岁时才彻底消失:再比如我的父亲,他出生时不哭不闹,呱呱坠地之际两只眼睛睁得犹如铜铃,这说明他出生时便具备眼光,善于观察嘛,因此我们家才在他的带领下,在改革开放的浪潮中聚集起大量财富,从而能够举家迁往北京。而我呢?据我曾祖言传,我在出生时屁股上仅仅有块紫红色的胎记而已,而这块丑陋的胎记也在我十六岁那年而销声匿迹。等到我女儿——我女儿出世时曾祖翻来覆去把她看了个遍,末了他失望地叹了口气:没有,什么都没有。我问:没有什么?他说:没有双麓城一辈人的记号,从你那辈我就预感到不详,你竟然只是屁股上长了个胎记。长个胎记不好吗?总比我祖父生了三只眼,您生了条兽尾巴强,您还想让我生一个怪物出来不成?不,那不一样。曾祖说,我们双麓城以前可是上神庇护的族群,我记得当时我们前任族长生下来就有一对翅膀,我还记得有个朋友他生下来就是满身纹身。还有生而苍老的,总之,在我们双麓城,一切事情都可能发生。我说:那如果是这样的话,这样的群落肯定是不能存在了。曾祖不说话,好半天他都看着窗外阴晴不定的云,两只浑浊的眼珠略微地转动,他说:对啊,不该存在了。 我只知道我们族群的血脉泯灭于连续跟俗世之人的通婚,我们每跟一个凡人结婚,生下的孩子的血脉就更加不够纯正。这也是为什么我只是屁股上生了个胎记而我的女儿则什么都没有的缘故。据我猜测,我身上应该只有四分之一的双麓城遗留下来的血脉,而我的女儿则是一个纯种的普通人,这点我比较欣慰,但是我的曾祖却是忧愁的,自从我的女儿出生后我知道他的身体是一天不如一天了。他常常说:这就是双麓城的宿命,这是命……的确,我个人认为这确实是命,而既然是命,我们就不能抵抗,得逆来顺受。在这一方面我向来是看的开的,我是一个与时俱进的人,同样,我也知道,即便是双麓城存在至今,它也是难逃灭族的命运。现在的科技这么发达,卫星一定位就能知道双麓城的位置,到时候如果有人来到双麓城游玩,看到这里生长着一群奇特的人,一定会让政府逮捕的,然后,我们这个族群,就彻底失去自由了,他们可能把我们卖给马戏团,让凡夫俗子们见识下八只胳臂的人,或者说他们将我们用于科学实验,看看人是怎么从娘胎出生就长出翅膀来的,而且这翅膀长得是那么自然……到时候,我想,才是我们族群的真正噩梦。我们就变成了别人的奴役和玩物。而且他们肯定不会让我们绝种,他们或许让我们和猫狗杂交看看我们再生出怎样的怪物……如果我想的这些是正确的话——我相信这个社会做得出来——那么,我就不得不敬佩上神了,他让我的血脉在这种平和的环境下而消逝,就能说明上神的睿智。同时,他也保留了我们族群的高贵的尊严——我们一直认为异于常人的地方就是上神的赏赐。 好啦!你看,我们扯这些干什么?这些话已经里我们的主题太远了。我们得马上接到上回的话题上去,否则的话,我就是个不合格的讲述者。我上回说,我已经开始动车来到双麓原址,其实,促使我来到这儿的原因,还有一个。就是我最近经常在睡梦里梦到双麓城——未被毁灭时的双麓城,欣欣向荣的双麓城。尽管这儿没有任何表示双麓城的痕迹,但是我知道,这就是双麓城;而且我还在这座城中看到了我的曾祖,那个翘着小兽尾巴的男孩,同样的,没有任何人告诉我那是我的曾祖,我却一眼就能认出他来。我把这个梦说给曾祖听,曾祖哈哈大笑说你就该回到双麓城去,尽管你永远不可能在回到原先的双麓城,但是你好歹得回到哺育了双麓城和你祖先的土地上去。他是家中的最长者,而且是家里唯一一个双麓城里纯种的血脉,因此,我还是对他很敬重,我想着顺便了却曾祖的一桩心事,于是便来了。 一路颠簸时,让我感到奇怪的是,我原先在家里的时候非常的渴望来到双麓城——我在梦中经常的会梦到双麓城,可是当我越发逼近双麓城的时候,我却越发平静了。所以我说:一个人在想要知道一个秘密的时候,他是不安的,躁动的,可是,一旦当他逼近一个真相的时候,他便平静下来。我想我就是在逼近一个真相,否则,我哪里会如此平静呢。但是这个真相,早已被天火毁灭,大地吞噬。不论双麓城以前多么的辉煌,但它毕竟业已作古,被埋在黄尘砂石之下,不动声色,像是一副巨大的骨骼,等待风化成沙。 车子翻越山岭,抵达县界。我从前方的指示牌中知道了,再往前走七公里,就到了新麓县——新麓,就是在双麓城尸骨上建造的一座新城,其历史不足百年。当我走进它时,不觉有些失望。他灰头土脸,蓬头垢面,明明是现代的城镇却颓唐至此,而我也看得出来,他的颓唐和破落并非是因为年代久远,正是因为其年代太新。在这个时代里,越古老的东西越年轻,而越年轻的东西呢,则越龌龊,越藏污纳垢。现在,当我开着车逐渐进入它时,愈发觉得它病入膏肓,摇摇欲坠,仿佛是风烛残年的老人——尽管这个城镇是近几十年才建造起来的,而人口也是近十年期那从各地迁移来的。但这一切仍然也是不住这个城镇的颓唐之色。相反,在这个城市的正下方的双麓城,早已沉没于土地的双麓城,却充满着无尽的生命力。尽管它在几十年前遭遇劫难而被埋于地下,尽管它空寂的街道找不见任何的生命,但是我坚信他还活着。当我的车子驶入新麓县的境地时,这种感觉愈发强烈,因为我听见心脏搏动的声音,沉稳,刚劲,节奏分明,好似一个巨人从远古走来的脚步声。 我在黄昏时下了车,并且游览了整个小城,拍了照,把这个未老先衰的城镇刻进我的相机里,赶几日带给曾祖。——我不能跑到地下给他拍他生活的那个双麓城,就只能给他拍在他生长的那片土地上新生的一座城。墙皮剥落的旅馆,密结蛛网的下檐,还有石灰味十足的坟墓,我都拍了照片。拍照片时我暗自得意,我想:没有一个人知道,他们的脚下还有一个世界。这两座城就像是这片土地的孪生子一样. 新麓县的面积要比一般的县区大得多,然而,正是这种毫无用处的大,才让我感到它的空虚,不仅是地理上的空虚还有人文上的空虚。我不知道这里的人为什么要开发那么多的土地,在这个城镇的边缘,烂尾的楼房比比皆是,钢筋水泥倾颓,我驱车直入新麓的时候,就看到了不下少数。我真的不敢相信曾经养育了双麓城的土地竟又以同样宽广无私的胸怀养育了新麓,就是这个破落的小县城让我魂牵梦萦以至于放下手头的工作来寻找它的痕迹,它比我去过的任何一座城市都要糟糕,它龌龊、落后、草包,不具备我曾祖告诉我的一切品质,我不得不试图说服自己,我来拜访的是那个已在地下埋了近百年的双麓城。而并非地面上的这个日益腐烂的城市。然而,的那个我这样想的时候,我却感到一种思想上的逃避,我想:伟大的高贵的东西被掩盖在泥沙之下泯灭于历史之中。而平庸空虚龌龊却在这个世界上安然的存在着,成了我所寻找的“真相”。我为那些死去的美而感到不公。 话说回来,如果这一切真的如曾祖说的那样,是上神蓄意要毁掉双麓城的,那么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上神要让平庸龌龊取代伟大高贵,那片土地,那片曾经养育过伟大的土地,现在却也慈爱的养育起平庸来了?这到底是为什么,我不明白。我不知道一切是不是土地的本意。不过也好,就跟曾祖说的那样,双麓城就不该在这个世界上存在了。我想双麓城,那个曾经生养着怪物的双麓城,被埋在地下,那么而今也还是近百年前的双麓城,这个世界正在以一种匪夷所思的速度发展着,但是双麓城,那个净出怪物的双麓城,却依旧保持着近百年前的高贵和伟大,至少他在这个沸反盈天的时代里守住了一份空寂。 我想起了曾祖,我觉得他一个人就是一座城,他的血液里流的全都是双麓城的血,他在为这双麓城的未来而不断地努力着。可是这是徒劳,我知道。就像是双麓城被沉没一样,曾祖守着的那一切也会化为乌有。他已经一百多岁了,他将带着这份遗憾死去。而至于我们——我们这一代人,是绝对不能帮他延续双麓城的血脉的,我们不仅不帮,还巴不得双麓城的血脉全部断绝,因为我们知道这是怎样的一个时代,在这个时代里,所有的一切都将听从它的法则。 在宾馆里吃罢晚饭,夜幕降了下来,透过窗户我可以看见那些流窜在黑夜重的风,但并不知道这没有声音没有形状的风有没有温度和方向?方向我想应该是有的,但是温度呢?是不是风速每快一分,它的温度就会将一分呢?我走到窗户边上往外看去,看到脚下陌生的城市熟悉的土地——熟悉的土地!哺育了双麓城的土地!双麓城陷没于大地这是它的归宿,大地以其乳汁哺育了它,它便得以在大地的怀抱里永安魂灵!这么想着,一股强烈的情感涌上了我的心头,而这是这一情感,让我感到一定要在这个城镇,这片土地上走一走。 出了宾馆,绕过车马喧哗的公路,再往人家少的地方走去,就可以看到一座平直的桥。这是一座石灰桥,在昏沉的夜色中泛着白光,宛若一条闪闪发光的河流,从此岸流向彼岸。桥下横着一条河,这条河在石桥的腹底下安静地躺着,我听不见流水声的喧哗。我走上桥,发现这条河里没有流水,这是一条干涸已久的河。干涸的河床上生长着黑色的藤蔓,不同品种的藤蔓生长在同样的土地上,它们的须根缠绕在一起,不分彼此,好似孪生兄弟一般。 我猜想在这条河相同的位置之下,一定有一条和这条一样名字的河流,只不过底下的那条河与这条枯死的河不同,那条河河水充盈饱满。流水琤瑽有声。我猜想那条在地底下的河流,一定是波光潋滟,水色清淩,如果我站在那条河的那座桥上,一定能够倒影出我的影子。那将是蕴藏着生命的地下河流,它在土地的胸怀里流动,哪怕有一天双麓城死了而它却依旧活着,因为它象征着生命。 我往前走。前面是几户已上了灯的人家,灯光清冷,把这个藏在山里的小城镇映得脸色苍白。我又想起了几十年前,那时候新麓县尚未出生,双麓城没有电,就只能使得火把和松明照明。那时候到了夜晚,夜幕包裹住这个小城,温亮的火光冲天,金灿灿窜起的火焰如同舞女般在火把上跳着舞们,忽高忽低,忽明忽暗。忽而扭动腰肢忽而旋转身体,所有的明亮的燃烧的金黄色都连在一起,像是一条金光灿灿的河。那是明亮而灼热的光,那些光是有生命的,那些有生命的光汇成了一条有生命的河。燃烧的河,是天上火雨所点燃的河,燃烧的火雨把地面上的双麓城给点燃了,而燃烧的河把地下的双麓城点燃了。燃烧的火雨使得地面上的双麓城痛苦的近乎死去,而燃烧的河却使得地下的双麓城活了过来!在大地里燃烧!火焰是双麓城强劲的心跳,而河流正是双麓城流动的血液。我听见双麓城的喘息——它源自于我脚下的这片土地。我听见那做废弃已久的城池的召唤,我同样听见他生命的搏动也也感知到他的存在。那一刻,我深深意识到,我的故乡,我祖祖辈辈生存的地方,并不在这片土地上,而本身就是这片土地!我的祖先都是在土地的胸怀里成长的,他们在泥土里诞生、成长、衰老、埋葬。我突然明白了为什么曾祖将这个名叫故乡的地方念叨了一百遍,因为我们的根都扎在这里,我们不过是在四处飘零的落叶,即便我们在别的地方死去,可是我们化成的还是故乡的泥土,因为我们在故乡里生死同一。 我这样想着,脸颊不禁发热起来,而我的眼睛所望见的那些光,也都变得模糊起来,那些光在我的眼里越来越大,逐渐占据了我整个视野,我好像走入了一片光的世界。 夜风逐渐冷了,我因而回到了宾馆。宾馆里的几个河南人在大厅里拉桌子打扑克,周围一群起哄的人,也都纷纷扰扰学着他们的口气说着河南话,用词简单而粗俗。我觉得无聊,在大厅里逛了一圈后就回房间了。 我是来这儿更多的了解我的故乡的,可是我却来到了一片陌生的地方,我在同一片土地上迷失了。我找不见我的故乡,找不见我祖祖辈辈生活的那座城了!我问服务生要了本县志,可是,他却不知道先县志是什么!呜呼,这片土地上的每一条道路每一道河流每一座山脉每一件重要事情的始终竟然都没有人关心记录。而且,他们甚至连新麓县建立在什么年代都不清楚。宋代?清代?不不,我真的不知道他是在什么年代设县的。可是这里是你生活的地方,这里有你的家,你竟然对此一无所知?这里有我的家不错,但是我没有必要知道那些没有必要的历史呀,比方说。你开了个玩笑,你满以为我会笑,可我什么话都没有说。钱钟书不是说了吗,你爱吃鸡蛋,没必要认识下这只蛋的母鸡吧。就好比你是北京户口,你总不能弄清北京两千多年来的王旗变更。但是…… 我无言以对,好吧,我承认我是在对牛弹琴。在这样一个年轻的后生面前我说这么多干什么?瞧瞧他的样子,瞧瞧他的样子!他大约还是刚刚高中毕业吧,他以后的人生道路长着呢,而且,现在的他也绝对不会窝在这里发展,他肯定想要去大城市,诸如北京,诸如上海。他们宁可花些时间去了解北上广等城市,也不愿意去低下眼睛瞅一眼脚下的这片生养他的土地。 一座城驮着另一座城,两座城是孪生兄弟。既然是孪生兄弟,那么我就没有什么偏心之分,我爱着这片生养了一切的土地。我听见人们说他要离开这片土地,可是,他们不知道吗?其实他们每一个人都是这片土地的一掊土。他们来的时候是家乡的土,死去的时候也会是家乡的土。 过两天我就要回京了,我把曾祖要的照片给他冲出来包在密封袋里,又给他铲了一小锨故乡的泥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