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父亲因为没有钱治病,上吊死了

我三十五岁那年,生了一个孩子取名叫仁义。可是仁义出生后的第二天,我的父亲却晕倒在了那片伴随了我们家三代的田地里头。


医生说我的父亲得了癌症。我是不信的。父亲那么硬朗的一个人,平时几乎不见他生病,怎么可能会得癌症?不可能的。我三番几次地去找医生辩论,肯定是医院这边诊断错了,父亲肯定是不可能会得癌症的。


看着年迈的父亲日渐消瘦的面孔,我有些慌乱了手脚。我的父亲啊,多么要面子的一个人,平日连内裤都不愿叫人帮忙洗的,如今却躺在那任由我们替他更衣换裤。


医生告诉我,如果我要救我父亲的话,我需要先凑齐五十万的医疗费。我想了想把家里的房子卖出去也就只有三十万,再加之这些年存了些钱,全部的财产夹加起来也就只有三十五万左右。剩下的我砸锅卖铁,东拼西凑,也凑不齐五十万啊。


我问医生这钱能不能再少点。医生没好气冷笑地告诉我,医院又不是菜市场。


回家路途,我沿着公路边一直走,一路迷迷糊糊地从城里走回了村里,脑袋里空空荡荡的,不知道抽了多少包烟,灭了多少根烟蒂。可当我快要到家门口的时候,我却放慢了脚步。我不知道该如何告诉我的妻子我的父亲病了,而且病得很严重。我坐在门口一直想,一直想,想了很久。


妻子嫁给我的那会,家里除了一张床,一张桌子,两张凳子和一个炉灶,家徒四壁,空空如也,什么都没有。她跟着我受苦了这么多年,好不容易熬出了头,如今一夜之间又要变得一无所有。你说,我怎么敢把这么残忍的事情告知于她。可每当我看着那刚出生没有多久的儿子那幅熟睡的模样,我便想到了我的父亲,一想到这,我又忍不住地偷偷抹了把眼泪。


起初的时候,我的父亲还能下床自理,如今却是卧床不起,连基本的更换衣服姿势都没法做,整日只会躺在他的那张小床上动也不动等着人来伺候他。输尿管插进他的身体,他总是紧闭着眼,手心紧紧握着,任由人将他的身体翻来覆去,他都不吭一声。好像父亲的心底里藏着一大瓶心事,好像永远都说不完。


每当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总是能够听见父亲抽泣声和叹怨声,就像小时候因为凑不齐我的学费和母亲吵架后发出来的哀叹声。我不敢打扰他,总是装出一副熟睡的样子,确切地来说我是害怕打扰到他,因为我救不活他,可我平日里总是在他面前装出一副我是救世主的模样,总是在我的父亲跟前宣威如果没有我,他就没法活下来。我是圣人,我想让父亲记住是他拖累了我们一大家子。


有一天,我的父亲忽然用很是平淡的语气跟我说,他说他想回家看看,说是家里的水稻可以收割了,如果再不回去的话那些倒伏在水里的水稻基本就绝收了。我一听这话,二话不说劈头盖脸地将父亲大骂了一顿,我想他一定是疯了,如今都已经这种状况了,他还想着家里那些破烂的水稻。


那日父亲就说了一句话,我却骂了他足足半个钟头,父亲坐在那就像一做错事情的小孩子抿着嘴,两眼无神像极了一条死鱼那般呆呆地望着窗外半句话也不吭,那么一瞬间我的心就像一块千斤重般的石头重重地砸落了下来。我上辈子到底是造了什么孽?如今上帝要这般千方百计地要将我赶入地狱!我欠了谁,害了谁,又是得罪了谁!!!后来,我一想平凡人的财富总是最容易被人觊觎的,窃取的,上帝只需轻轻推搡,就可让其顷刻间一无所有。这种让上帝带来的短期间胜利时的快感,他又何须去大费周章推倒另外一片森林。我忽然地嚎啕大哭了起来,同个病房的家属怎么劝我都无动于衷,哭得泣涕如雨,泪眼汪汪,那双长满茧子的双手捂在脸上时,有着些许的刺痛,没一会我的脸就像被火灼烧一样的疼痛。


那天晚上,我背着父亲往前走,走走停停,停停走走,走累了,我和父亲两人就找块地方歇会。我记得从前我发高烧的时候,我的父亲也是这么背着我的,只不过那天是下着大雨,父亲背着我累得大气喘不出来也不敢停下来,他一边背着我又一边不停地同我讲话,见我许久没有答应他,他就用手肘轻轻地碰着我一下告诉我别睡着了。


父亲坐在母亲的坟前,一边拔着一旁的杂草,一边擦拭着那爬满了大蚂蚁的坟墓。


“你这倒好早早就入棺材,事事都不用搭理操心,留我们父子俩,你也倒是真的舍得说撒手就撒手。”


母亲嫁给父亲的那会跟现在一样,一样的家徒四壁,可母亲还是不顾娘家的阻拦硬是嫁给了一无所有的父亲。从母亲嫁给父亲的那刻,母亲就再也没有了娘家,她闹得众叛亲离,只因为她爱上了一个一无所有的男人。后来,生活过得再苦再累,母亲也从未向娘家任何一个人哭诉过,以至于后来母亲病死在了那片田地上,母亲娘家里的人也无人知晓。


母亲在世的那会,母亲从田地干完活出来后,总是会一个人穿着草鞋,提着饭盒沿着公路边一直走,走到父亲打工的工地里给父亲送盒饭。夏天的时候,太阳很大,父亲和母亲两人就坐在榕树下遮凉吃饭,父亲吃饭总是吃得狼吞虎咽,时常会被呛着,好在母亲知他脾性,每次的饭盒里都会多杯凉开水。叶落黄昏的时候,父亲则会骑着他的凤凰单车从回家的路途绕过很长的一段路来到了那片田地,载着我的母亲回家。他们途经了三月的桃花、榕树上的金蝉、河田里的小麦、枝丫上的雪花,他们在那座不过离城市只隔一江水长远的村庄里兜兜转转一生,却是先放任了一人入土为安。


后来母亲去世后,父亲就不再去工地里工作了。他回到了母亲一直守候着的那块田地里,拿起了锄头。有好几次,父亲总是在那么一瞬间不经意地喊出了母亲的名字,可我却没有法配合他,总是要叫自己佯装成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父亲转身后不见母亲声影时眼角上的泪光,我至今都无法忘记。


父亲告诉我,若是他死了以后就随便找个离母亲坟墓较近的地方埋起来便好了,不用大费铺张地替他搞些什么葬礼仪式。他语气极其平淡地说着人生在世无非就是靠着一副皮囊生活,死了后自然什么东西都不再重要了,生不带来,死自然也什么不想带去,轻轻松松就这么走去是自然好不过的了。


我不知道是怎么样的一个生活绝境才会将父亲逼近死胡同里头,什么都不想要。可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种态度。


次日的凌晨五点钟,院子里发来了妻子的悲痛欲绝的哭喊声。


父亲死了,他上吊死了。


父亲死的前一晚,父亲曾在我的枕头边轻轻地呼唤过我,像小时候那样轻轻地呼唤着我上山放牛,可我就是睁不开眼,怎么样都睁不开眼。我看着我的父亲牵着母亲的手,他们两人从我的床前走到院子里,从院子走到了大门外,然后越走越远,越走越远,直到我看不见他们的背影后,我就被妻子的哭喊声惊醒了。


我没有踏出房子,坐在床榻上身体半点动弹都不愿,就这么愣愣地听着房间外妻子传来的哭喊声,声声撕心裂肺。我知道啊,我的母亲不见了,如今我的父亲也不见了。


父亲说,我走了后,不要什么葬礼。生的时候,那些附加的东西太多了,死的时候,我想轻松点。


我三十五岁的那年,我的父亲因为没钱治病,上吊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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