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上部)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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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1年元旦,安宁和爸爸去看外婆。

舅舅闲聊得知安宁的成绩,感慨道,“安哥,安宁这么争气,你要加油供哦。”

“供要用钱的撒,光嘴皮子怎么供哦。”安为国“嘿嘿”一笑,“御河种树得的钱年后才能结账,这一转年开学学费又愁得慌呢!”

舅舅想了想,“那过了春节你就跟我做小工吧,一个月400元,每个月月底结账。钱不多,但是起码有生活费了。再辛苦一年半,安宁考上大学你就轻松了。”

舅妈赶紧敲警钟,“安哥,这也是家里人才这么爽快呢,你去的话可不能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啊,不然就不要怪我们亲戚翻脸不认人呢?”

“哎哟,看妹子你说的,我是那种人么?”安为国嬉皮笑脸。

“你是不是那种人你自己晓得,我那姐姐又能干,又能吃苦!”舅妈替安宁妈妈打抱不平,“要是你争气的话,姐姐怎么会没活路?家里怎么会穷到现在?”

“我11岁死妈,24岁死老婆,光一个姑娘连儿子也没得,”安为国瞥一眼安宁,笑嘻嘻反驳,“谁有我倒霉?我能把安宁供完高中就不错了,又不是儿子,我挣那么多钱便宜哪个?”

见安为国油盐不进,舅妈转头嘱咐安宁,“安宁,你看他个大男人一点责任心都没有!要不是他不成器,你妈也不会走绝路!以后别养他!”

安宁如坐针毡,笑也不对,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沉默地玩指甲。

“舅妈你又不是不知道,算命的都说安宁以后要远嫁,我能指望她养老?”安为国针尖对麦芒地杠回来。

外婆一听说安宁“远嫁”,插了句,“你们少说两句不行?又没当你们哑巴!”

对安为国这种人来说,他可以是不错的结拜兄弟,老好人同事邻居,却是顶窝火的亲人,跟他关系越是亲密越是令人绝望。因为善良到懦弱的他,在弱肉强食的社会里无所适从,像商人一样坑蒙拐骗他不屑于,像官员一样发号施令他没资格,又不甘心于侍弄一年四季只能解决温饱的几亩土地,高不成低不就。

不会挣钱就没话语权,无论到哪里都是被批斗的对象,他早已刀枪不入。而安宁却觉得这一句句羞辱或指责,像鞭子一样抽在自己的脊梁上。因此养成了谨言慎行的脾性,“因此步步留心,时时在意,不肯轻易多说一句话,多行一步路,惟恐被人耻笑了他去。”

晚上,外婆一提到安宁妈妈就哽咽,“安宁,我去找你妈的小学老师要照片了,但是他说照片都看不清,丢了。咳,可怜的伢,连你妈照片都没得一张做念想……”

“哈?家家啊,就算你要到了,我一个16岁的姑娘,拿着一个10岁的小姑娘的照片叫‘妈’?”安宁一叹气,“都是命,家家不要太放心上了。”

“安宁啊,你16岁了,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饿不着冻不着,我也就放心了。你妈走了以后,我也不想活了啊。可只要我一闭眼就是你妈的脸啊,你妈说,‘妈,你千万要帮我照顾好安宁啊,’就这样,我才多活了十几年啊,我要是这么去了,你又没养活,我怎么有脸去见你妈啊……”外婆说不下了去了,黑暗里只听见她抽泣的声音。

“家家不要想多了,再给我一年半,我肯定考上武汉大学,”安宁也哽咽了,“家家,你听的闲话,看的脸色,我全部给你挣回来!你为我吃的苦绝对不会白吃!”

“安宁,那时候你才8个月啊,坐在堂屋里,眼睛瞪得像铜铃,看谁都笑。人家都说,你妈怎么舍得这么漂亮的娃哦!怎么可能舍得呢,你妈她不是狠心,是没得路走。不要恨,不要怨你妈……”外婆的声音嘶哑了,“安宁,那时候我们村另外一个9个月的小孩没了妈,外婆没带好,没了。爸爸还来打架了,你没奶奶,姑姑们又没带过小孩,我跟你爸说,我肯定用心帮你带,能不能活就看她造化了,谁想到还养活了呢,你也是命大啊……”

“家家,我一直不懂,为什么妈妈宁愿走也不愿意离婚?”

“离婚?80年代初离婚不要说丢人了,唾沫星子就能把你淹死。男人坐牢了或者在外面乱搞么,能证明的话可以离婚,不然就算是打老婆什么的都不好离婚的啊!”外婆一叹气,“我们村里晓琳的爸爸妈妈不是离婚了么,她爸爸在外面有人了。晓琳是你同学吧?她妈离婚后,婆家不能住了,婆家的地没有分给媳妇的,娘家的地划到兄弟名下了,那时候80年代,又没得什么改革开放,没得什么打工,去外地还要开证明呢!后来她们娘俩住在大队漏雨的仓库里,没得田就没得吃没得喝没得钱娃还要读书,怎么办?”

“难怪晓琳被同学们看不起……”安宁恍然大悟,“家家,那她妈妈在外面做……是真的啊?晓琳在学校被男生追着欺负呢!”

“哎,说起来也是苦命的姑娘……要是你妈真离婚了,你就跟晓琳差不多。要是没有你吧,离婚了你妈还能再嫁;就因为有了你……”外婆长吁短叹,“安宁啊,前头的瞎子说你‘嫁近了守空房,嫁远了有福享’,不管远近家家都看不到了,只盼你遇到个好男人啊……姑娘儿两条命,一条出生,你爸妈就这个样子;一条嫁人,自己要把眼睛带起看(小心看)啊!”

“家家,我还小呢!”安宁的愧疚排山倒海,现在家家跟她聊天,总像在安排什么。

“哎,我要是没了,估计你也不会往我们这条路走了。逢年过节记得给你妈烧纸啊,没钱用的人,在那边要被人欺负的呢,下贱呢!我反正有舅舅姨妈他们给我烧,你不要给我烧,要记得给你妈烧啊,记好家家的话啊!”

“嗯。”安宁安静地听,除了每日洗衣做饭扫地喂猪种地,也并不需要姥姥有多么与时俱进的觉悟,只怨妈妈当年的绝情带给姥姥的心伤太重。因为父母失败的婚姻,她对爱情既期待又没安全感。

“安宁啊,你妈妈是没的路走,她要是一狠心离婚了,你就可怜了呢。不要恨,不要怨哈……”

文科班语文和英语很难拉开分数,最关键的是数学。得益于林镇中学的魔鬼训练,安宁犹如杀出重围的黑马,一路过关斩将,直杀到班级第1,年级第3。

春节前难得一个大太阳,继母忙着洗洗晒晒,安宁在旁边打下手,偶尔被训斥。

“安宁,你的信!”门口骑着邮政自行车的男子叫。

“来了!”安宁跑出来一看,原来是成绩单。只见自己的名字在Excel表格最上面,不禁笑了。

“还不快来洗海带!”继母嚷嚷,“还有人给你写信?”

“来啦!”安宁快活地回答,跑过去把成绩单交给看电视的安为国,“爸!”

“什么?”安为国皱皱眉,拆开一看是成绩单,也乐开了花,“哎,这个成绩考大学才有指望!”

“二中考上了能是什么好大学!”继母阴阳怪气地,在围裙上擦干手,一扯成绩单,又皮笑肉不笑了,“哟,第一名啊!了不起了咯!”

安宁静静地听继母含沙射影,以去年的分数线来看,自己这次572分已经达到了武大的分数线!好!通过高考一战成名,成为淼城二中的骄傲!

2001年1月23日,全国人民都张灯结彩,欢声笑语地迎喜纳福。安宁和妹妹看春节晚会,爸爸妈妈早去邻居家打麻将了。邻居们都盖了新房,封闭性好,再在厨房搭个大柴火炉子,温度可比空调舒服多了。而安宁家还是70年代的土屋,到处漏风,桌子底下放个小小的火炉无济于事,所以邻居都不爱来安宁家打麻将。

零点还没到,心急的村人已经开始燃鞭炮了,“噼噼啪啪”声此起彼伏。“砰”,是村里较富裕的孩子在放烟花。

“人家家里什么都有,我们什么都没有,真是的。”妹妹看着外面五颜六色的烟花,很羡慕。

“别难过,我们什么都会有的。”安宁的目光也追随着天上绚烂的烟花,笃定地说,“而且是最好的!”

“姐姐,那你挣钱了给我买烟花。”妹妹半开玩笑半认真。

“那没得问题。”安宁笑了,“按这个成绩,我考上武大稳稳的,以后定居武汉也不是没可能,哪里会没钱买烟花呢!”

“好!”

同样举国欢庆的这一天,5名邪教痴迷者一心一意“求圆满,升天国”,在天安门亲手将汽油泼在身上,点燃打火机。

陈果,19岁的中央音乐学院民乐系学琵琶的女大学生,烧伤面积达80%。这位12岁就参加中央电视台银河少年艺术团赴新加坡演出的美丽姑娘,今生,很可能再也不能弹奏心爱的琵琶了……12岁的小姑娘刘思影,虽经全力救治,依然于3月17日不幸离世。

她俩除了都是邪教重度痴迷者和受害者外,都还有同样走火入魔的练功妈妈。正是在妈妈的带动下,这两个前程灿烂的女孩,这一世,烧得面目全非。

“那到底是个什么功啊?恁么厉害,叫他们搞什么就搞什么,就跟洗脑一样?”

“烧伤自己不疼啊?你看那姑娘烧的黑去嘛黑的,那么漂亮的姑娘!”

“也不晓得他们后悔不呢,后悔也没得用的呢!”

……

与村人的唏嘘和谴责不同的是,安宁第一次感到震撼——居然有这样的母亲?以前是无条件地羡慕人家有妈妈,现在这顽石般的羡慕外冒出一点绿芽:有个不靠谱的妈,还不如不要!起码,没有妈妈,凡事还能自己做主,因为不需要依靠也就无所谓羁绊。比如,如果是自己妈妈不准读高中,也只能认命吧?若是自己也这样以死相逼,只怕是姥姥也会来责骂自己。毕竟有了妈妈,你若是违抗她的意愿,自己总归会愧疚,或者投降于亲情和眼泪?因为你爱她,因为她以她的方式爱你。而爸爸妈妈们都是第一次做父母,而且他们幼年的环境跟你相差了20年,这20年的世事变迁何其多!而且他们一直生活在安村,最多去一趟县城;而且他们也并没有惊天动地的事迹,哪怕在村里混到人上人……既然如此,为什么事事都要听父母的呢?毕竟自己的事情一定要遵从自己的内心才不会后悔,而自己的路,最后的结果都是你一个人的责任。

大年初二拜年,安宁跟着外婆去御河边的菜地扯菠菜和萝卜。

“安宁,他们都说你成绩蛮好,我就放心了。你爸有盼头了。”外婆慈爱地微笑。

“外婆,等着我成为年级第一吧!”安宁雄心勃勃,“我要考上武汉大学给你看!”

“我等不到啦!”外婆笑得很悲凉,“我这么老了。”

橘红的夕阳又大又圆,安宁提着篮子走在前面,一回头,外婆正站在夕阳里,很慈爱,也很……凄凉。

亲戚们照例一起打牌,外婆在厨房忙前忙后,安宁帮着洗菜切菜。

“咳咳咳。”外婆被油盐呛得直咳嗽。

管火的安宁心疼外婆,“家家,要不我来吧?”

“你来?你会炒菜么?天天吃食堂的呢。”外婆笑,“哪个晓得明年你还吃不吃得到我做的饭菜呢?”

“家家,你看你说哪里去了,大过年的!”安宁心里一“咯噔”,不再坚持。

外婆做了一桌子菜后已经没有食欲,斜靠在门框上恋恋不舍地看一屋子亲人。随时帮忙递个筷子拿个碗,添饭什么的。

“这肥肠怎么这么咸啊?妈,你没尝啊?”舅舅忽然抱怨,喝一大口水。

“啊?我尝尝。”外婆诚惶诚恐,夹一筷子用左手接住汤汁,细细咀嚼,“还好么?”

“哪里还好?”舅妈也尝了一口,“简直不能吃么?”

安宁不信,夹一筷子慢慢咀嚼,皱皱眉吞下去了,冲望着她的外婆轻轻点点头,“有点。”

外婆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抹泪,回厨房给大家煮面条去了。

“安宁,现在高二了吧?”舅舅问。

“是呢舅舅。”

“听你爸说这次考了个年级第3,班级第一?这成绩重点大学妥妥的吧?”舅舅含笑问。

“哎哟,小学初中成绩好没得什么,高中成绩好这么好,那是名牌大学吧?”姨爹也很欣喜。

“可能吧,淼城二中还是第一届,高考结束了才敢说这个话呢。”安宁答。

“要是你妈还在多好啊,哎……”姨说了一半就顿住了。

“嗯,安宁,加油搞,给你妈争口气哈。”舅舅想起早逝的姐姐,抿一口酒,红着眼圈说,“这一晃就15年了……”

“我晓得,舅舅,姨妈。”安宁黯然,一转身又去厨房,“家家,你没尝出来吗?”

正在煮面条的外婆答话,“安宁,我老了,没用了。不过你这么大,我就放心了。”

安宁忙说,“大家都吃饱了,你不要这么累。放心什么啊,我不还没考上大学呢?”

外婆凄然一笑,“你一上学又忙了,能吃到几次我做的饭菜呢?快,饿了就先吃一碗面,我没放盐,你自己放,我怕又咸了呢!”

灶里的火苗跳跃,印在安宁闷闷的心里。外婆在昏黄的灯光下忙忙碌碌,既真实又遥远。三岁前每天都在外婆家,小学一周一次,初中一月一次,高中半年一两次,以后大学,一年两次……大过年的,莫名有点难受。

临走,外婆忽然像小孩一样黏安宁,“安宁,你留下来陪我吧,一上学我又看不到你了啊!”以往外婆都会倚着门框,不舍地目送安宁远去,叨叨:“在家勤快点,少说话多做事,莫惹得爸妈吵架哈。”

此时外婆已经瘦得皮包骨头,眼眶深陷,走起路像骨架一晃一晃的。安宁看着外婆,有点害怕,“家家,我还有寒假作业呢,做完了又要上学了。”

外婆的泪忽然涌出来,“安宁,你陪陪我好吧,你一上学我就看不到你了啊……”

安宁忽然很抵触,“我放月假来行吗?就一个月。”

外婆孩子般“呜呜”哭了,“我看不到你了……”

“安宁,你就留下来陪家家吧。明天姑姑家不去也行。”安为国发话。

“是的,安宁,你留下来吧,家里没得事。”继母也劝。

安宁莫名烦躁,“哪里就看不到我了?第一个月假就来好吧?家家,我真的好多作业呢!”

月光皎洁,小路银白如练,绵延向远方。外婆老泪纵横,默立在刺骨的寒风里,很久。

屋内饭菜飘香,喝酒的男人们还在觥筹交错,胡吃海吹;屋外冰天雪地,外婆一个人泪落如珠,眼巴巴地看着安宁离去。

返校后,安宁莫名觉得心烦意乱,除了帮班级办了一期《远离邪教,珍爱生命》的黑板报,其他的,能推就推,能躲就躲。

想起外婆以前都不会提妈妈的事,而最近一年屈指可数的见面,她都是讲妈妈的事,小时候的,读书的,结婚的,包括去世前后的……

“我看不到你了……”外婆的哭音一直响在耳边,“不可能的,外婆虽然多病,但是身体还可以,不会的!”一胡思乱想又赶紧骂自己。

“可是欧阳的爸爸那么年轻,上午托人传话,下午回去就没见到……”又想起欧阳的爸爸。

“那是意外,”安宁心神不宁地想一个个理由,再一个个自己驳回去,“又不是能预见的!”

“还是回去看一下吧,哎,留下遗憾总是会痛苦的。”

“可是月考还有一星期呢,考完了就放假了,你不是想考年级第一吗?怎么可以意气用事?”

“那就算了,月考后去看姥姥,她一定会开心的。”

……

晚自习拿着英语卷子,神散魂逸,实在做不进去。一横心,刷刷写了请假条。

周班主任正是英语老师,捏着请假条问,“安宁,你家里有什么事?”

安宁叹口气,“我家里没事,但总觉得需要回去一趟。”

周班主任笑了,劝道:“马上就月考了,这次我们老师们都希望你能拿下年级第一呢,专心学习吧,家里有事他们能不通知你吗?”

安宁的逆反心理又来了,“我就请假回去一晚上,也不耽误学习啊!”

周班主任还想说什么,看安宁倔强的样子,终于还是签了字,“好吧,早去早回。”

吃过晚饭,安宁捏着请假条在校门口徘徊。回去吧,没什么事,不回去吧,总不踏实。没什么事回去,又是节骨眼上,不是矫情是什么?安宁,你要记得自己为什么来了二中,只要是可能影响成绩的,都不要去管!一狠心,将请假条撕成极小的碎片,豪迈地丢进垃圾箱,三两步又回到教室做题。

安宁撕请假条这天,外婆的结石又犯了,疼得在床上起不来。糖尿病也愈加磨人,消瘦无力,连提衣服去湖里清洗也要一步一喘了。

“老人家,不是我不给您做手术,您看您这么瘦,身体这么差,要是下不了手术台,我是要负责的呢。”外婆想起淼城医院的医生为难的神色,哎,哪里能给人家添麻烦呢?止疼药一把一把吃,也止不住刀剜肉似的。好不容易洗了衣服回来,又将辛辛苦苦积攒下来的鸡蛋埋在谷壳里,给同村的妹妹提去。

“姐,你结石好些没?”同村的舅姥姥也枯瘦枯瘦,手掌跟鹰爪似的,搬来一把椅子。

“老样子么,你的生日下个月就来了,我攒了几个鸡蛋。”外婆一边答话,一边将鸡蛋递过去。

“哎呀,你的生日是明天呢,”舅姥姥嗔怪,“想吃个什么,我去给你买。”

“疼得什么都吃不进去撒,嘴里没味道,炒菜我都分不出咸淡了,咳,人老了就是这么没用。”外婆叹气,“我这几天老梦见安宁妈妈,还穿着去的时候的衣服朝我笑呢。15年了,安宁这么大了,我也放心了。”

“听说安宁成绩蛮好呢,你再熬几年,准备享福吧。”舅姥姥夸道。

“盼不到了,一把骨头了,阎王爷叫我三更去我能五更还不走么?”外婆淡漠地说,“反正她妈没尽到的责任,我帮她也尽到了撒。”

又闲聊几句,外婆提着空篮子回来了。平日舍不得吃的子女孝顺的饼干糖果罐头,一股脑儿拿出来给客厅里玩耍的孙子孙女,“拿去吃吧。”小辈们过来一扫而光。外婆调节好小辈争抢食物的矛盾,又去御河旁边的菜地里转了转。正是开饭时间,饭菜香飘荡。

“哪家煎鱼吧?”外婆自言自语,“安宁最喜欢吃鱼了。”往县城望望,那里有淼城二中。慢悠悠回来,哮喘又犯了,在路上咳得直不起腰,嗓子里有甜腥味道。

初春的夜晚乍暖还寒,冷得睡不着。外婆想起安宁小时候将自己的脚抱在怀里睡,想起安宁有了后妈自己嘱咐她,“后妈再不好也不要跟别人说,后妈难做呢。”可连自己也没听到安宁抱怨一句后妈不好。想起安宁想读高中嚎啕大哭,穷到过年都穿校服……

“她这么大了,吃喝自己会了,就算考不出去,打工也能养活自己了。”外婆长长叹气,流泪睡了。

次日,外婆一如既往做好饭菜,待家人吃过,很平静地说,“我这几天哮喘又犯了,要睡午觉,娃们不要来吵我。”

洗碗扫地,锁了门,将钱放在桌上,脱鞋坐在床上,从床下拿出早就备好的农药,直直地看着窗户念叨,“先珍(安宁妈妈的乳名)啊,你走了15年了,安宁我帮你养大了,我有脸见你啦……”一仰脖喝得精光……

外婆生日这天,舅婆婆早早将自己收拾干净,忙完家务,去买了些油条和煎饼来。

“小志,你婆婆呢?”舅婆婆问在堂屋玩耍的小辈。

“婆婆说睡午觉呢,不要吵她呢。”小志没心没肺的。

“我这几天疼得整夜整夜合不上眼,一合眼就看见安宁的妈妈,她是在等我呢……”舅婆婆想起外婆的话,赶紧扑到卧室门上敲门,“姐啊,是我,开门,还没睡醒么?”拧门把,反锁!慌得又扑到窗户上拼命拍打,“姐姐,开门啊……”。

“小志,小志,快叫你爸爸来,快!”舅婆婆的腿一下软了……

舅舅被人叫回来,一脚踹开门,看见口吐白沫还在抽搐的外婆,泪一下子下来了,“妈哎,你有什么想不开的啊!”120来了,“乌拉乌拉”的声音划破了村里的宁静。

安为国赶去的时候,外婆已经不省人事,脸色惨白,唯有眼睛还微微眯着。

“安哥,妈最疼安宁了,喊她来送送吧。妈放不下呢。”舅舅一边抹泪一边跟瑟缩在角落的安为国商量,“淼城医院后头就是淼城二中,近,不耽误她读书呢。”

安为国伸长脖子看看,又缩回去,“她现在高二,忙得很,过年的时候,妈叫她留下来玩几天她都说要做作业的。要是来了,看到家家没了,成绩要下降呢。”

姨听了,眼泪哗哗的,手搭在外婆眼睛上一遍遍抹一遍遍劝,“妈哎,安宁满争气,你就放心去吧,她忙学习撒,你要理解哈,放心上路哈。妈哎,慢慢走啊……”

殡仪馆来车了,唢呐吹吹打打,沿路撒着黄色草纸。山间添了一座新坟,山脚下的日子,就像一年四季温温吞吞的御河,依旧缓缓流淌。

第一个月假后安宁直奔外婆家,只见沿路很多鞭炮碎屑,不仅嘀咕,“这谁家娶新娘子了?”

阳光灿烂,舅妈和村人正在门口打牌。看见安宁,大家相互交换了下眼神,有些不自在。

安宁敏感捕捉到了,顾不得跟他们打招呼,迫不及待地冲进外婆房,木床架已经竖起来了。走亲戚也不会把床竖起来啊?想起欧阳的爸爸,心里又赶紧反驳自己,不会!肯定是换房间睡觉了,也说不定在后院喂鸡呢?

几个房间都去看,其他房间一如既往。慌慌地冲到后院,鸡们有的躺在地上做沙子浴,有的闲庭信步找虫子,有的静静地蹲在鸡窝里孵小鸡,可是,太安静了,太安静了!

外公从屋后的菜地摘了些青菜回来,看见无头苍蝇般乱撞的安宁,明知故问,“安宁,你找什么?”

“啊?”安宁大惊,外公从不下地摘菜的,不详的感觉排山倒海,眼泪哗地下来了,倔强地掉头就去前面御河边的菜地。

“别去了!”外公的声音一瞬间就哑了,“家家没了,你去菜地也找不到!”

“……”天地间什么都安静了,安宁傻傻地看着外公的嘴巴一张一合,“你爸没告诉你吗?安宁,家家没了……就一星期前,送到山上去了……”

灵魂像是被雷击中,安宁忽然大吼大叫,“你骗人,不可能!家公你骗人!”

舅妈她们也开始七嘴八舌:

“你爸说耽误你成绩,叫我们不告诉你呢……”

“家家最惦记你了,比亲孙子还好呢,走的时候不肯合眼,就等你呢……”

“你要是早回来一星期就好了,家家就埋在后头山上……”

“安宁,这种事哪里骗得人呢?”

……

安宁的侥幸一下子垮了,骗子,你们都是骗子!!泪流满面夺门而出,春风乍暖还寒,一路走一路哭,泪干了又淋湿,淋湿了又干……这一世,最疼我的那个人走了,而且跟妈妈一样,对这尘世毫无眷念……

“安宁,你16岁了,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你了,饿不着冻不着,我也就放心了。你妈走了以后,我也不想活了,只要我一闭眼就是你妈的脸啊,你妈说,‘妈,你千万要帮我照顾好安宁啊,’就这样,我才多活了十几年啊,我要是这么去了,你又没养活,我怎么有脸去见你妈啊……”

“安宁,那时候你才8个月啊,坐在堂屋里,眼睛瞪得像铜铃,看谁都笑。人家都说,你妈怎么舍得这么漂亮的娃哦,她不是狠心,是没的路走。不要恨,不要怨你妈……”

“安宁,那时候我们村另外一个9个月的小孩没了妈,外婆没带好,没了。爸爸还来打架了,你没奶奶,姑姑们又没带过小孩,我跟你爸说,我肯定用心帮你带,能不能活就看她造化了,谁想到还养活了呢,你也是命大啊……”

“安宁,前头的瞎子说你要嫁得很远,家家看不到了,只盼着你遇到个好男人啊……”

家家啊!

家家啊!

你其实早就在道别了,只恨我为了成绩而粗心大意了。春节求我留下来,一定是有什么嘱托吧!对不起啊!你为我而在尘世间多煎熬15年……而你老了,求我陪你一夜可我都拒绝啊……

是我不好,是我没良心,家家你是不是寒了心,才走得这么决绝?你明知道我月底就回来了,月底就回来了,就几天啊,是你不想再看到我是吗?

家家啊!

安宁一路顾不得路人侧目,嚎啕大哭。头重脚轻回到家,安为国已经做好了饭,软言细语招呼,“回来了?快吃吧。”

“爸,家家没了。”安宁靠着门框,恨恨地盯住他,“你见到最后一面没?”

“哎,”安为国躲闪着安宁的质问,轻描淡写,“我去的时候人就不行了么。”

“那为什么不叫我回来送家家?”安宁捏紧拳,气得咬牙切齿。

“你看你到了高二,好不容易成绩上正轨了,”安为国搓搓手,“人老了就那么回事。成绩要紧撒。”

“安为国!成绩成绩!你就知道成绩!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家家最后一面!你有什么资格帮我做决定!”安宁忍不住歇斯底里,这是第一次直呼爸爸的姓名,眼泪哗哗,浑身发抖。

“你知不知道马上就是高三!”安为国强词夺理,吼她,“你考不出去就得落在农村晓不晓得!你回来人也不在了,耽误时间,有什么用呢?家家能活过来么?”

“你的眼里,除了成绩还有什么?你凭什么帮我做主!你凭什么不让我见家家最后一面!安为国,你懂爱吗?你懂最后一面对我意味着什么吗!!”安宁被安为国的态度浇得透心凉,歇斯底里地叫,“你不懂!我16岁了,安为国,不是6岁!你不能给我做主!”

“老子不供你你读个屁书,我还不能给你做主了?你怎么跟你爸说话的?老子看你是想挨打!”安为国也火了,威胁道,“越读书脑子越不清白,干脆不要读了!”

安宁一腔怒火全被憋在心里,更不敢恋战。每一扇门,即便在门内再痛苦憋屈,也绝不敢甩门而去,因为,没有无条件包容她的人,而且,她不知道哪一天还要来敲门。

归校后,安宁整日以泪洗面。

春天来了,谁家新燕啄春泥,几处早莺争暖树。上课铃声照常响起,晨操的口号声一如既往振奋,老师们依然披星戴月陪着学生,柔声细语地讲题。

可是安宁的灵魂已经抽离肉体,每日行尸走肉般。木然看着同龄人嬉笑打闹,默然听着老师念考试成绩,任何事情都能拐个弯想到外婆,就连年纪大一点的老师,都能让她盯良久,想起外婆的点点滴滴,心痛欲绝,泪湿书本。

自从记事开始,安宁就学会了察言观色,讥笑,嘲笑,冷笑,耻笑,嗤笑,干笑,奸笑,狞笑,藏刀的笑……唯有外婆凄凉的微笑,是安宁能感受到的不多的尘世间的温暖,是支撑她心怀善意在荆棘中穿行的唯一支柱。尽管,那微笑里,除了心疼,还有怜悯和痛苦。

而现在,安宁,唯一的避风港,那个让安宁愿意成为更好的人的人,去了。

安宁感觉自己就像躺在水底的鹅卵石,看见阳光穿透水面直射水底,看似温暖,实际冰凉。“鱼戏莲叶东,鱼戏莲叶西。”水声哗哗,一切那么明晰,一切却又触不可及。而自己,眼睁睁看着水流带走落叶,带走落英缤纷,带走春夏秋冬,带走最爱的人,心痛到窒息,却无能为力,巨大的挫败感如山洪暴发……

蟾宫曲

忆外婆

本来祖孙缘分,陶陶天伦,寸寸情深。

寒泉之思,白发哭号,幼无人问。

一个暮年忍泪养幼女,一个自幼含悲多坎坷;

池苑依旧,锦书难托,报恩无门。

 

第二次月考,安宁从年级第一掉到了班级47.

李烨涛来了,“安宁,你成绩下降厉害啊。”眼圈红了,“节哀顺变啊,每个人都会有这么一天的。”

安宁不答话,扭过头去,双手捂面,压抑地抽泣。什么也不说,能说出来的,必不是最痛。

“安宁,你要是不振作起来,武大……”李烨涛愣在原地,不知道怎么劝,“马上高三了啊……”

“这世上,最爱我的人去了,”安宁忍泪摇头,“你不懂啊!家家就是我的妈妈,你不懂!”

李烨涛无言以对,含泪一步三回头地回淼城中学,“安宁,你要好好的,最爱你的人去了,会有新的爱你的人啊……我在武大等你,安宁,你要好好的……”

“谁也替代不了家家!谁也替代不了!”安宁低低咆哮,“你走!好好高考!你走!”

陈振宇得知消息,也赶过来了,“安宁,节哀顺变。”他在教室门口拦住安宁,“你这样,家家走也不安心。”

安宁担心在教室门口跟他说话又惹些流言蜚语,红了眼圈,转身就走。

陈振宇以为安宁不想见他,紧追几步哽咽了,“安宁,安宁,你还记得你的武大吗?我一直记得!安宁,我一直记得,我在武大等你看樱花!姥姥不在了,你还有我,你的梦想不可以放弃!你别忘了,欧阳的梦想也在你身上!”

安宁一转身跑到女厕所,捧着冰凉的水往脸上狂浇,伏在墙壁上哭得撕心裂肺。

陈振宇在楼道里默默等,可返校时间到了,安宁还不出来。他无可奈何慢慢转身,赶紧擦干眼泪,给孙超留了小纸条,“安宁,我在武大等你看樱花!陈振宇。”

孙超将纸条交给安宁,安宁扫一眼,丢进垃圾桶。孙超看看垃圾桶看看安宁,“哎……你!”

安宁没理会,跑到操场的看台找个避风的位置。远处的油菜还是绿油油的,操场上有人在打篮球,跑道上有女孩三三两两的跑步,以前考砸了,生气了,受委屈了……只要来操场跑到累极就能释放。咬牙又冲去操场,耳边有呼呼的风声,眼泪滑下来,想起很多很多……

“安宁,我原本打算拿下第一名就告诉陈振宇……我不退学,我妹妹就得退学……你金榜题名了,我的梦想也会在你身上实现……”是尖子生欧阳的痛苦。

“安宁,你们农村孩子来抢我们高考名额就算了,干嘛还要跟我们抢男孩子……”是何悦的咄咄逼人。

“安宁啊,你现在16岁了,我就放心了啊,去你妈那边,我就有脸见你妈了啊……”是外婆悲凉的微笑。

历史老师说,“安宁,我也是农村出来的,我是男老师,太知心的话也说不来,我的办公桌上为你准备有很多本子笔和草稿纸,你随时取用,不需要跟我说的……”

数学老师说,“安宁,我的课上,你如果忍不住想哭,可以去操场溜达一圈,千万不要想不开……”

外语老师说,“Come on,girl……”

地理老师说,“给自己一点时间,姥姥必定不愿意看到你现在的样子,振作起来!”

语文老师说,“我听说,每朵云上,都住着一个亡灵,想姥姥的时候,就抬头看看,无论她走得多远,爱你的心永远都在……”

政治老师说,“安宁,你知道你笑起来很好看吗?我们开班会,老师都说多想看到你依旧坚强的笑容啊……”

“小不忍则乱大谋……”是自己劝阻欧阳辍学时说的。

忽地跑到精疲力尽,一边在操场转圈一边默默流泪。

也许有些东西,尤其是人力不可改变的东西,就是命。跟妈妈的缘分只有8个月,她去的时候自己还不懂得人世间的爱恨情仇,也就不伤心。可跟外婆的缘分,是融入血肉的亲情,长在骨子里的爱与依赖,忽地活生生地撕扯开,鲜血淋漓也是正常,痛苦也是正常,暂时的颓废也是正常……

安宁觉得一切奋斗都没了意义,索性破罐子破摔!不再回答老师们的任何一个问题,即便老师好心点名,即便自己知道答案。在没有人给出“奋斗的意义”的令她信服的答案之前,她不想再做任何努力了!

眼里不再有倔强,孤傲,只有恨,悔和泪。

很快姥姥的“五七”就到了,安宁早早地请假回来。

“安宁回来了?”

“安宁你别太难过了……”

“安宁你应该回来,你家家最疼你了,可惜你没见到最后一面……”

大家都跟安宁打招呼,但她不发一言,连看一眼亲人都不,亲人们面面相觑。

烧柴火的灶台落满了灰烬,舅妈们早就用电饭煲煲饭了,简单快捷。

以前郁郁葱葱的小菜园荒芜了,外婆一去,大家都忙得手忙脚乱,也就无心打理。

院子里的拐枣树还在,树下的老黄牛也还在,在树干上蹭来蹭去。

外婆养的小花狗默默缩在墙角,看起来无精打采。

很多还是老样子,很多已经不一样了。

谁叫安宁去帮忙她都木然地跟大家一起忙,到了饭点,姨担心地坐在她身边给她夹菜,“安宁,你没家家了,我也跟你一样没妈妈了呢。安宁,家家病了太久了,活着也苦,你要理解哈,她最放心不下就是你啊……”

安宁突然哭得不能自抑,泪珠一串串掉在碗里,“姨,我懂,我不怪家家,我恨我自己……”

微风拂来,依旧凉意重。外婆的坟在一圈松树下,对面是一个大大的湖泊,波光粼粼。安宁机械地跟着大家磕头,双手合十,以前是给妈妈下跪,而现在,是外婆……闭眼,疲倦至极的泪又下来了。

舅妈的小女儿才一岁,举止娇憨,清澈无邪的眼神冲安宁咿咿呀呀。那一刻,安宁的心裂开一条小缝,像是封闭很久的小黑屋漏进了阳光。她轻轻将小表妹抱过来,小家伙胖乎乎的小手抓牢了安宁的长发,一扯,扯下来好几根,露出没牙齿的小嘴笑。

“哎,小心!”舅妈赶紧将表妹抱回去,半解释半抱怨,“就喜欢抓人家头发。”

“姨,不要恨,不要怨……”安宁又哭又笑,“家家说的,我记住了!”

“安宁你说什么?”姨担心安宁扛不住这个打击,“心里不好受哭出来就好了哈!”

安宁点点头,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生老病死本就是固定的规律,而姥姥的生命,就是由我,还有表妹这些小辈生生不息地传递下去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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