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钊笃定高二的暑假将是他在石头镇的最后一个暑假,明年高考结束,他就能摆脱羁绊,奔向向往已久的自由辽阔的世界。
有时候他觉得浑身充满干劲儿,未来的日子前途一片光明,硕果已经成熟只待他垫起脚来采摘。但有时候莫名的伤感会突然袭击他,他悲观的想到自己太稚嫩,把事情想得过于简单,他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真的具备独自面对世界的条件。
当他站在傍晚的桥头看落霞簇拥着夕阳隐没于天际时,惆怅和眷恋在心底翻涌,使他有种被连根拔起的绝望感。
和钊极其憎恨这种懦弱敏感的情绪,却又沉溺其中。他的思想在矛盾中苦苦挣扎,在水与火的煎熬中摇摆不定。
刚来石头镇的时候,外婆为了让他尽快融入当地生活,无论去哪儿都带着他。和钊打心里抵触这种行为,只能用沉默来表达反抗。时间一长就养成习惯,孤僻成了保护他的铠甲,久而久之便卸不下来了。
他的格格不入像蚌壳里的沙砾一样折磨着老师,无论怎么循循善诱,和钊都摆出一副不肯合作的姿态。他的傲慢刺激着那些敏感好斗的男孩子,为此在班级里吃了不少苦头。
几个小时前,和钊接到母亲打来的视频电话。她面容憔悴,无精打采,因睡眠不足导致下眼睑肿胀下垂。在国内母亲是出了名的拼命三娘,一心打拼事业,和钊与她相处的时间还没有她的电脑多。
“怎么样?最近学习遇到什么困难吗?”
还是老一套开场白,冷淡而又疏离的寒暄,仿佛不得不敷衍对方。
“没有,我刚刚又刷完一套卷纸。”
和钊期待母亲能在他人生最关键的时刻多给自己一些鼓励,但她却心不在焉的聊起了其他话题,不外乎身体怎样,天气怎样。和钊问父亲为什么许久不给自己打电话,母亲面无表情的说:“他可能太忙了。”
简单聊了几句就匆忙挂了电话,眼下母亲在一家保洁公司做清洁工,工作忙碌且琐碎。和钊完全想象不到在国内清高的母亲怎么受得了这种落差,她没干过力气活,况且语言又不通。
和钊已经隐隐约约的察觉到,外面的世界似乎并没有他想象中美好。
晚饭对于两个人来说算得上丰盛:一盘外婆自己种的青菜,一盘炒鸡蛋,还有一条清蒸鲈鱼。明年就要高考了,外婆嘴上不说,饭菜却总是变着花样做。
一口饭咀嚼半天,外婆突然自言自语似的说道:“哼,好高骛远,忘恩负义的人最后总会吃亏的。”
和钊知道外婆又偷听他跟母亲的谈话内容了,言外之意难道是在暗示他如果毕业后离开石头镇,就是忘恩负义的人?他们从未讨论过未来,但是外婆似乎早就把和钊跟他那个“白眼狼”母亲划为同类人了。
母亲和外婆之间的矛盾由来已久,提起对方总是怨气冲天。以前每次跟母亲打视频电话会戴上耳机,外婆就在身后走来走去。她故意打翻花瓶,笔筒,大声抱怨:“有什么话非得背着人说,既然这样为什么把孩子扔给我养?一大把年纪还要为儿女操心,真是作孽。”
是啊,如果和钊没来,外婆早就到了颐养天年的时候。
“外婆生气了,因为我们打电话的时候用耳机。”和钊悄悄的告诉母亲。
母亲的眉毛立刻竖起来了:“她喜欢气就让她气好了!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是一个独立的人,做什么事首先要照顾自己的感受,而不是为了让别人开心。”
和钊一向把母亲的话当做真理,这次却有些动摇。母亲为了追求理想,毫不犹豫地把他这个累赘抛给年迈的外婆,除了定期打到账号上的生活费,连视频电话都没打一个。如果每个人都应该以照顾自己的感受为先,凭什么让别人替他承担责任和义务?
“等我高中一毕业后马上就从这里搬出去,这样外婆也能轻松点。”
这种念头连想一想都是罪过,外婆一天天老了,从去年开始老寒腿发作的越来越厉害。如果他走了,外婆怎么生活?但也不能就此放弃大好前途,放纵自己陷进所谓亲情的沼泽里不能自拔?话说回来,赡养外婆是母亲的义务吧?
“吃鱼啊,吃鱼聪明,也会让你的眼睛更亮。”
和钊的鼻梁上架着一副厚厚的眼镜,恐怕吃一条鲸鱼也没有用,不过他还是顺从的夹了一块鱼吃。
五年前祖孙俩初次相见,也是这样相对而坐吃晚饭。外婆比他还拘谨,不停的搓着手,仿佛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个棘手的问题。如今她老的不像样子,头发全变白了,岁月在她犹如干橘皮一样粗糙的脸上刻满纹理。
“她舍得让我走吗?还是巴不得我快点走?”
和钊悄悄的打量外婆,想在她的表情里找到一些蛛丝马迹,但是那张脸犹如古井般幽深的脸不动声色,仿佛故意戏弄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