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 第四章

15.

惊悸、混乱的一天终于终结。秋虫的高鸣划破夜的岑寂,扯破了天上遮蔽明月的流云。冀素芹紧紧搂着两个大脑发育不好的孩子,对着满屋子的孩子轻轻唱起久远尘封的岁月里她曾无数次唱起的歌。辽远又辽远的记忆正在慢慢剥落那些哀恸的颜色,平平的小脸也渐渐在小安的脸上停止了映射。可这里每个孩子的脸上都有平平的眼睛,平平的小嘴,每个孩子都在等待妈妈的回来,等待一个搁置太久甚至僵硬腼腆的拥抱。

冀素芹在明亮的灯光下,眼前越来越模糊。是不是自己花了眼?又大又圆的明月走进了这间大屋,挺着腰板蹭蹭窜着长大的竹笋在墙角群集,所有的飞虫、蝴蝶在眼前迷乱,星星透过了屋瓦洒进来金子一样的光华。辨不出来处的温柔曲子穿过她的风衣,嗖掠过他的膝盖,甚至托举其她干瘪的乳房向着正在开出繁花的世界。异样的清香夹带着孩子们的汗味竟然这样令人沉醉。她所见过的那许多街巷里、村道上的脏孩子们,没有一个不绽出笑脸来,那黑乎乎的小手哇,抓着袖子轻轻抹去鼻涕的样子也带来了美妙的可笑,她见过的那些愁苦的失去孩子的大人们也好像都在对着她点头对着她晃动手臂,翩翩跹跹舞起来。生命里所有的破洞、暗流、苦火、逆风都被消融被接纳被遗忘了。一切的一切,在迷人的暖意里,在一声声“冀妈妈”的呼唤里,都追随着眼泪,彻底离开了。她原本的躯壳现在充盈着温暖又陌生的奇异依恋,她知道,自己已经回家了。

山中无边的暗夜里,有一点光点亮了小屋里的清泉。

晨光熹微,冀素芹合衣躺在孩子们的通铺上,听着窗外的鸟雀欢叫。火热的太阳慷慨地投下一道金光闯过玻璃窗带着静静的轰响洒在她的头发上。她轻轻地起身,给边上的孩子掖好被角,将枕头立到窗边去挡住耀眼的晨光。一个大女孩醒了过来。她叫什么来着,小暖!对,小暖。小暖顺了顺自己的乱发,爬过弟弟妹妹们,轻轻过来靠上冀素芹轻软的肩头。“冀妈妈,我去跟院长说,您留下来给我们做妈妈吧。我们平时只有两个嬢嬢还有一个老宋陪着,他们都要不就有点傻,要不就从来不乐,我们都喜欢你,你会唱歌。”回忆煞有介事地在脑子里折腾了一阵,很快就败下阵来。过往的一切曾经称王的领地如今已经一片繁花,再没有泪水逞凶张狂的地盘了。


梁有成一个人在房里,经过一夜沉沉的安眠后,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轻松。十七岁上得了肾炎,漫长的时间里,他从没有过无泪的睡眠。他梦里飘忽的药片、模糊的病例、断喝着的医生护士、流着汗挤出笑的双亲的面容总是将他的梦斩得七零八落。疲倦的身心里,是沉重不堪且百孔千疮的石碑,上面刻着不孝子条条罪状。他对着这碑祈祷过,也咒骂过抱怨过,他困惑过,也崩溃过修整过。每一天早晨意识回归的刹那里,那碑就狞笑着再述说一遍他的罪,他不敢睁开眼,怕看见床头柜上大大小小堆积着的药瓶,怕听见父母憋在心肝脾肺肾里的哀叹和怜爱,可是早晨还是残忍地准时到来,牵拉着遥不见尽头的丝线,那一边是能够拯救他的死神烈焰。

当他把所有药倾倒一空时,那些原本即将来临的折磨与痛苦都噤了声,它们瑟缩在遥远的过去,不敢望上这个卑微地祈求终结的巨人一眼。我终将得胜。梁有成的心底里高高地呼唤。


早晨的餐桌上,没有了冀素芹的麻木与冷硬。她已经在栈道的另一边寻获了新生。过去的一切仿似真的死了,只守着自己悲切人生的魂灵在瀑布之下被永远地埋葬了。梁有成看着守在窗边的张儿,眼睛里飘出感恩的光来。夜里张儿为他带来了一剂安魂曲——解除痛苦的良药对将死之人永远格外仁慈。就享受一天没有惊怕没有慌乱的日子吧。不再有如影随形的药瓶药片去冲撞自己的神经了,不再有沉重的痛悔和不安去啃噬良心了。一切就要终结。

康大同还是静静地喝着粥。这一餐他连小菜都不打算吃了。质本洁来还洁去,就这样清清爽爽地离开,携着挚爱的人一起战胜最温暖的恐惧。李玉秀早早放下碗筷,望着阳光里跳荡飞翔的灰尘,心满意足地等待落幕。她内心深处尚有一丝战栗,对于前路的恐惧还是攫住了她一丝神经,然而只要牵着丈夫的手,她就不会害怕。永远也不打算屈服在旁人的眼光里,从来都没怀疑过自己选择的路途。让这山水来鉴证吧,我和我的路。


此刻,王超然与魏克立正在工作人员用餐的头道大殿里等待开餐。高大的卷柜、沾染着尘灰的桌椅静静地立在墙边,常用的餐桌长凳上,岁月的陈光映出两个夺目的人影。他们已经决定在日落之前踏上回去的路。老宋和陈院长一起过来问他们,一会儿就要送走康李夫妇和梁有成了,问他们要不要去送一程。他们僵硬的脖子和涣散的眼神透漏出他们心里最后一线死的神光尚在。


三道大殿上,三张太师椅围住一张小几案,厚厚的抱枕上祥云的图案径自流转缠绵。顺着右手边的窗台,一字排开五张椅子,门口的方向上有一张小桌。大殿里没有二道大殿那样残留的彩绘,暖绿色的墙漆给人安定的错觉。高高的房梁上红漆斑驳,木质门窗轻轻散出尘烟的久远气味。

康大同和李玉秀踱到椅子边,李玉秀炎烫的泪水接连不断地滚落而下,康大同的眼眶也再不复沉静,红红的装满了一生的爱恋,鼓鼓胀胀却温存更胜往昔。梁有成大踏步地来到殿外,仰头望着大殿上层层叠叠的灰瓦,惊讶地发现大殿尖顶上刷着簇新的红漆。他垂下头来,细细地凝望青砖古墙,环视这个厚重的古刹一切可见的东西,倾听这里所有隐秘着的喜乐。最后他轻轻吐出一口浊气,静静走向最后那把太师椅。

陈院长安排王超然、魏克立坐下,又让张儿和老宋在靠着门边的位置坐定。他最后一个稳下身形,张口说道,“以前听演员说,演一出戏,就活过一回。我是每次送走一个人,也跟着死过一回。但是我无怨无悔。三位,你们还有没有什么心愿未了,可以交代给我们,我们会尽可能地为你们办到。”

梁有成看看陈院长,又看看老宋,“我的那些信,我都放在桌子上了,请老宋务必帮我,帮我,帮我寄给老父。大恩不堪谢,大恩不敢谢。这是我在世上最后的牵挂,请各位带我完成吧。”

老宋猩红的眼睛里,笃定的目光蕴着巨大的隐忍的力量。他重重地点头,然后转身擦去眼泪。

陈院长望向康李二人,两位老人相互搀扶着,跨过扶手紧紧贴靠在一起。两人都轻轻地摇头,然后望着对方的眼睛,轻轻整理着那些白发。有动人的风从他们身边扬起。真正求死的人,心底里正装着的着浓到化不开的爱。而一时找不到方向的年轻人,此刻就静静地抽动嘴唇,向着无法预知的明天笑中带泪地仰望。

“好了,你俩去做最后的准备吧,张儿,带药过来。老宋,去后面准备吧。”陈院长紧紧地抓住自己的膝盖,嘴角的弧度里挂着沉沉的东西。

张儿再回到大殿里时,还带来了一包抽纸。他手中的纸团已经从掌心里冒出来,解开哀伤的秘密。陈院长接过张儿递过来的托盘,摆手让他离去。他回手要关门时,李玉秀轻声说,“让门开着,今儿太阳真好。”

陈院长拿起深褐色的药瓶,旋掉黑色的盖子倒放在桌上。分别往三只纸杯中倾下神秘的力量。魏克立的抽泣声越来越大,王超然抽出纸来轻声擤出鼻涕,再咽下猩涩的口水。

陈院长放下杯子,颤抖着对王超然和魏克立说,“一会儿你们将见到的事情,请永远不要向任何人提起。我自己是将死之人,但不能拖累老宋和张儿。你们能理解吗?再有,关于我们这里可以实行安乐死的事情,请一定守口如瓶,只有你们认为还有一线生机的人,才可以告知我们的所在,拜托了。”

两个人擦着眼泪,看着四个庄严如神像的人,深深地点头。

陈院长端着木质的托盘,轻轻将杯子递送到三个人的面前。托盘就放在小小的几案上。梁有成最终还是忍不住泪光盈盈,在他英雄般的傲骨之外,又披了一件柔软的衣裳。他看看王超然,又细细地端详魏克立,轻轻吐出人生最后一句话:“兄弟,好好活着。”接着端起杯子,一饮而尽。康大同李玉秀深情地对望着,“不管有没有下辈子,这一生,咱俩,够本儿了,老伴儿。”康大同摘下花镜,凑近李玉秀的额头印上生命中最后这一吻,泪珠洒在李玉秀的鼻梁上,绽开了娇羞的花朵。她翕动着嘴唇,颤抖地举起今生的誓言:“我愿意。”两个人拿起杯子,没有丝毫的迟疑,都倾倒进自己将要永远相依的身躯。

深深的吐息。慢慢的吐息。轻轻的吐息。平静,安然,松弛,落幕。

频频的抽泣。重重的哽咽。沉重的释放。混乱,恐惧,了然,新生。

缭绕的黑烟,消散掉了爱情,飘散掉了愧疚。所有的一切在一整日的黑烟缠绕中留下了句点。

16.

原以为恰似乌云的黑烟是永不会散去了的,可是只是一个拐弯,所有的一切就已经只能被遗忘了。天边的夕阳在河谷的缝隙中扯出了一丝一缕橙色的云絮,温暖地熨帖在浅蓝色的天空上。车里的小光头用脊背顶着软棉花一样的魏克立的后背,问前座上沉默的王超然:“你真的要开新的孤儿院吗?”

“对,院长就是大师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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