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公与老屋
钟聂
都说父母是伞,纵使外面一片冰冷漆黑,伞下依旧温暖亲切。而老屋,则是这伞下心灵的栖息地。
而今,外公走了已经足足十三年了。为何每当我闭上眼睛熟睡之际,总会一次次的梦见外公、梦见他的老屋?
老屋的修建,须追溯至上世纪七十年代末,红漆木门、青砖黑瓦。是一所五开间二楼的砖木结构楼厅,坐南朝北,中间香堂隔开,左边是大舅家,右边是幺舅家。
小时候,外公经常坐在老屋西北角窗户的葡萄藤下抽烟。他双手抱着斜靠在藤条椅子上,嘴里一边叼着烟杆、一边望着老屋,脸上时不时地显露出幸福的笑容。
外公一生勤劳俭朴、奋斗拼搏。老屋是他积蓄一生的杰作。听母亲讲,在当时那个连温饱都无法解决的年代里,想要修筑新房是不敢想象的事情------因为这不仅需要大量的人力,更需要大笔的钱财。但是,面对一家十三口人的紧张生活,长时间蜗居在一间不足八十平米的小房子内。外公再也无法忍受,靠着多年生意打拼的积攒,他毅然决定修筑新房。为了建房木材的采伐,他跑前跑后,费尽周折;为了修砌所需的青砖,他四处搬运粘土,专门起了窑子烧制…………所有新房的修建,外公都是亲力亲为。由于自家没有林地,他花钱找人从外地购买木材。木材到了,他便和伙计们一起抬杠运至家门口。
外公雇了十几个人修筑新房。每天清晨,外婆负责煮饭,外公同大家一起头顶满天繁星,在烈日炎炎的酷暑之下烧砖砌墙、拌泥沙、挑灰浆、夯石头……无论刮风下雨、还是酷暑严寒从不停歇。直至北风呼啸的寒冬圆垛上梁。
为了筹建新房,外公靠做小买卖生意赚钱来付匠人工资。听母亲讲,有一次外公只身一人背着猪鬃到当时的泸州变卖。几百多公里的路程,外公徒步走了好几天。一路上他越过山坳、忍饥受渴、顾不上腰酸腿软、汗流浃背,肩膀肿了、脚掌磨出了血泡,终于到了泸州。好不容易才找到老板给他写在纸条上的目的地——泸州市宝庆街50号。真可谓历尽千辛万苦!每次,外公向我们讲起这段经历的时候,都总是饱含辛酸,刻骨铭心。
燕子衔泥筑巢苦,来往如辞费周劳。老屋的修建,外公就像一只勤劳的燕子垒巢一样,一砖一石的慢慢堆砌起来。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之下,经过一年多的辛苦努力,终于,盖起了这个属于自己的窝。从头到尾,外公没有在外筹借一分一厘,这在当时可是十分罕见的。看着亮堂堂的新房拔地而起,外公十分高兴,村里人也纷纷投来歆羡的目光。
外公不喜欢照相,但是自从建了新房以后,每逢生日,他总会拉着我们坐在院坝中间拍照摄像。他要把老屋的记忆封存起来。看着身后漂亮的新房,外公乐开了花,他反复的向我们讲述修筑新房的艰辛与困难,他反复叮嘱大舅与幺舅:“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要求他们保护好老屋。
每年春节串门,亲友们拜访,外公也总是拉着大家观看墙上相框中老屋的合影,然后喜形于色地拍拍门窗,指指屋上的椽皮、榫头衔接的横梁、墙角显露的青砖,夸他的房子坚固耐用。幸福溢于言表。
老屋修建了,但是岁月的蹉跎却使外公越发苍老,时间像无情的风雨,吹弯了他的脊背,吹白了他的头发,吹皱了他的脸颊……他也不再是当年那个意气风发,满腔热血的壮年了。后来,老屋便成了外公、大舅、幺舅三分天下的三国,有着祖祖孙孙三十多口人丁出没,老屋见证了家族的兴盛及四世同堂的欢快与幸福。
老屋修建以后,外公先后在房前屋后栽种了许多果树,其中有桃树、梨树、李树、葡萄和柑橘。春天来了,桃花开了、梨花开了、李花开了、柑橘也冒出来白色的花蕾,一片生机勃勃的景象。看着满园的春色,外公心里激起层层浪花,脸上泛满了微笑。在阳光的照耀下,老屋掩映在五彩缤纷的花海之中,显得格外静谧且美丽。
步入古稀之年的外公,望着老屋,望着眼前一爿美丽的花海,更多了一份亲切和思念。
记得那会儿,只要每逢春节或是外公外婆的生日,老屋便成了我们玩耍的乐园。我们在屋里“藏朦”,穿梭于各个屋子之间。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藏好了没有,我来了。每当听见了“老鼠”的声音,我们便都迅速跑到自己心怡的角落里藏好,然后屏住呼吸、一声不吭,耐心的等待被“老鼠”发现。楼梯的角落,阁楼的旮旯,墙角的衣柜里面……总能够找到我们的身影。
我们在院坝里玩耍,跳皮筋、丢沙包、滚铁环、跳拱……经常玩得不亦乐乎、大汗淋漓。然而也总是忘记了吃饭的时间。每当这会儿,厨房里面传来碗儿瓢儿盆儿叮当响的声音。外婆在厨房把饭菜做好端上餐桌,然后,外公站在门口大声吆喝:“孩子们,吃饭了。”听见外公吃饭的呼唤,我们像一窝蜂似的串进屋里,争先恐后的端起饭碗,狼吞虎咽的吃了起来。外公看见,总是一旁笑呵呵地叮嘱:“吃慢点,小心咽着啦”。
外公的生日是在每年的腊月二十四日,临近春节。每当这会儿,老屋也是最为热闹的。大舅、幺舅总会共同杀上一头肥猪庆祝,我们也都不约而同的前来祝寿。那天,外婆过早地提着一桶猪粮前去喂食。而这猪也是笨,它不知道这将是它生前的最后一餐美食,生命的终点。吧唧吧唧地吃完以后便卧躺在岸板上呼呼大睡。院坝里面,杀猪匠正在磨刀石上磨刀,父亲与姨叔安放好了“血凳”以后,便去厨房里面端出盆子准备接猪血了,而我们几个孩子,则兴奋地站在一旁,人手拿着一个瓷碗,准备一会儿去抠猪脑花烧来吃。对我们而言,烧猪脑花来吃是丰盛可口的美食,一年只有一次。
待到一切准备就绪以后,大舅、幺舅、父亲、几个姨叔和杀猪匠相约来到猪栏里面。他们有的抓耳朵、有的抬猪脑、有的拉尾巴、有的拽猪腿,共同努力之下,费尽九牛二虎之力,硬是生拉硬拽的将一头三百多斤的肥猪拖到了院坝中间,然后齐心协力的将猪按倒在“血凳”之上。猪发出一声声悲惨的吼叫、响天彻地。这时,杀猪匠从背篼里面拿出一把宽窄明晃的刀子,向刀嘴上喷上一口酒,然后倏地插进猪的喉咙里面。顿时,一股鲜血直流。外公赶快拿出盆子接住,往里面撒上一点盐巴。猪的吼声越来越虚弱,直至最后断了气。
我们几个孩子站在一旁认真的看着,耐心等待杀猪匠开膛破肚,然后跑去抠猪脑花。
外公看见了,连忙跑去菜地里摘来青菜叶子。他要用菜叶烧脑花给我们吃。而外公烧做的猪脑花,也是最好吃的。至今,我仍然难以忘怀。
外公让杀猪匠用刀破脑取出脑花用水洗净,在脑花上撒了一点盐巴,便用青菜叶子包裹起来。然后,外公来到厨房煮猪食的柴洞里面,用火钳刨出柴灰将猪脑焐住,将其焐熟。
外公永远都是这样挚爱关心着我们。
二00九年农历四月二十日,是我一生难以忘记的一天。傍晚的霞辉把老屋裹得严严实实。屋子里面母亲和几个姨妈早已经哭得声嘶力竭。在经受了半年多的癌症病痛折磨以后,此刻的外公,终于得到了解脱,去到一个没有忧伤和病痛的极乐世界。我慢慢地倚着门框挤进里屋,看见外公躺在床上,面容安静慈祥,一动不动。我大叫一声外公,跪倒在床前,瞬间泪水像断了线的珍珠哗啦啦的涌了出来。
外公走后,我时常一次次在梦中梦见了他、梦见老屋。我看见他在生命垂危之际,坐在西北角窗户的藤条椅上。他无法坐稳,母亲和幺舅一旁搀扶着他。看着门前那棵长满虬枝的杨槐、看着一片葳蕤的林园、看着满屋的儿孙、看着毕生心血的老屋,外公流下了伤心的泪水。他轻声地对我们说:“祖宗们在召唤我,我是时候该走了”。然后,一声沉重的叹息,永远的闭上了双眼,永远的离我们远去了……
外公走了,在盛夏的拥抱之中,永远的离开了我们;外公走了,带着对亲人的不舍和对老屋的留恋;外公走了,走的安详、走的孤寂。出殡的前夜,大雨磅礴,电闪雷鸣,一整晚的屋檐水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老屋悲痛了,它伤心难忍,它痛哭流涕。外公走后,我们遵循他身前最后的遗嘱,将他的坟茔安葬在老屋房前,让他能够看着老屋,看着他毕生的心血在岁月的磨蚀之中一天天变得荒芜、一天天老去。随后的第四年,外婆也走了。外公外婆的相继离去,使得老屋失去了魂魄,变得不再热闹。而后的日子,幺舅和大舅也都先后搬进了城里,母亲和几个姐妹也只有每年外公外婆忌日这天才返回老家看上一次。父母走了,只剩下老屋孑然地立在那里,孤独且岑寂。
而今,老屋已经多年没人居住,岁月的侵蚀使它变得苍老。曾经房后的水井已经干涸断流,像母亲的乳汁,没有了儿女的吸吮,就收缩枯竭了。堰沟里长满了苔藓。房檐上的瓦片已经被风吹得七零八散。门前的葡萄藤已经不复存在。西北角窗户下的藤条椅子已经发灰发黑,变得不堪重负。几扇光彩鲜亮的红漆木门也已经是色彩斑驳、黯淡无光,绽开一道道深浅的裂缝,像老人额头上布满的沟壑的鱼尾纹似的。
老屋真的“老”了,寒风从临河上吹来,让人感觉从未有过的寒冷,从未有过的空旷,从未有过的孤独……
近年来,在国家全民脱贫、全面走向小康社会的新时代号召之下,家乡的一栋栋别墅洋房拔地而起,外公的老屋在其映衬之下显得是那么的古色古香、优雅不俗和别具一格。曾几何时,我们也都劝说幺舅、大舅拆除老屋,盖栋时尚气派的“小高楼”。但是,幺舅无法割舍。
每次,他总是含着泪珠答复我们:“老屋在,每次回家就感觉父母好像永远都在……!”
二0一九年,是外公去世十周年的祭辰。我们一大家人相约回到老屋看望外公。当天,我们在外公的坟茔面前烧香爆竹以后,便返回到了老屋准备晚饭。当打开堂屋大门的那一刹那,我们吃了一惊,屋里一片狼藉,墙壁上挂满了蛛网。随后,大家齐心协力的收拾厨房,母亲用以前外婆经常煮猪食的火炕煮饭。一阵忙碌以后,终于,傍晚时分吃饭了。我们一大家人围坐在院坝中央开始吃饭。突然,幺舅端着饭碗,拿着酒杯,一个人径直走向了曾经外公经常坐下抽烟的葡萄藤下。他把饭碗放在地上,然后将酒撒下地面,哭泣着说:“爸,十年了,今天我们都回来看望您啦,快来吃饭了。”幺舅的话像针刺一样,直戳进我们在场每个人内心深处的伤痛。瞬间,母亲和几位姨妈便泪如泉涌、呜咽起来。
是啊!也许人这一生,无论居在何处,只有回到了乡下的老屋,才会感觉身体有了归属,灵魂有了寄托。
老屋是心的归宿,是灵魂的栖息地。因为它不仅承载着我们童年的幸福与快乐,更承载了一份厚重的浓烈的乡愁和思念。而今,当我们再次返乡,抬起脚尖跨进门槛的那一刹那,一股暖流涌遍全身,一种灵魂的安置遍布整个脑海:
终于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