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年的春天,江心与王志远成婚后的第二年,江心千辛万苦生下了一个女儿,夫妇两个激动不已,王志远给女儿起名字王素君,江心给她起了个小名,叫小樱桃。
王志远自从成亲之后就接母亲张氏过来同住,张氏和江心在平常的相处中,总是有小小的龃龉,好在江心大度,王志远又宠爱江心,所以婆媳两个总还能维持表面的和睦。
张氏一见江心生的是个女儿,老脸一拉,翻着白眼就离开了房间,连一眼都不肯看自己的大孙女。
江心正坐月子中,张氏就甩手不干了,不肯给江心做饭,不肯帮她照看孩子,也不肯给江心一个好脸色。
盛嬷嬷和阿凤早都恼了张氏,怎奈江心一直劝她们忍耐,不要跟一个老太太计较。
王志远从早到晚在书塾里忙活,他现在在安平县小有名气,因为他在教书之余,自己还会著书立说,平时帮人写信写状子自不在话下。
王志远每天忙碌,晚上他回到家中,江心也不肯拿这些鸡毛蒜皮的事去惹他烦心,所以他对张氏的所作所为一无所知。
江心能忍,阿凤一点也忍不了,她拿起她的长剑,一脚就踹开了张氏的大门,二话不说拔出长剑就横放在她的脖颈上,老太太吓得三魂都去了两魄。
阿凤的不满倾泻而出,她说:“你儿子王志远成亲,却住着我们姑娘的房子,你们家有什么可炫耀的,你还在她面前耀武扬威?她平常有哪一点做的不如你的意?生个女儿怎么了,就低人一等?你以后若不善待江心,我的剑可是锋利得很!”
阿凤说完,看也不看老太太一眼,转身就骂骂咧咧走了出去。
张氏从此就怕了阿凤,也收了性子,虽说心里不大乐意,但是再也没有给过江心脸色看,也知道帮助江心料理家务事。
江心虽然有了自己的女儿,待阿娇一如既往地好,她害怕阿娇觉得自己受了冷落,甚至比以前更偏爱阿娇。
江心从不在乎张氏怎么看阿娇,但是绝不允许她用言语讥讽阿娇。
江心成亲的第五年,盛嬷嬷去世,盛嬷嬷临终时脸色平静,她知道江心如今生活安稳幸福,了无牵挂地闭目而逝。
之后的那一年,江心又有了身孕,她的婆婆张氏生了一场急病,不断地求医问药,终于,没有见到江心生下第二个孩子就撒手人寰。
江心挺着七个月的肚子和夫君王志远一起操办了张氏的丧事,因为连番操劳,致使孩子早产,由于孩子的胎位不正,江心疼了一天一夜才从鬼门关捡回了她和孩子一条命。
阿凤和王志远在这漫长的一天一夜的等待中几乎就要发疯,王志远看着江心受的大罪,流着泪说道:“咱们只要两个孩子,以后再也不要了。”
阿凤又心疼又生气,骂着江心:“为了一个男人,你就为他这么拼命!”
江心的嘴唇都是惨白如纸,还笑着握住阿凤的手,虚弱地说:“不止是为他,也是为了孩子。”
此番难产,江心纯属侥幸,遇上了一个有经验的大夫,才能保住了她的性命,但是大夫替她把脉之后,说江心大大损伤了身体,她太过虚弱,就算以后再想生育也不可能了。
阿凤不肯听江心的劝告,她终生未婚,但是她有了照顾小樱桃的经验,所以江心的第二个孩子都是她帮着江心在照顾。
江心和阿凤相处多年,已经比亲姐妹还要亲,三个孩子都亲切地称呼阿凤为凤姨。
曦和十一年,三十六岁的源帝率军亲征车迟国。
车迟国这些年在两国边境地带不断地骚扰楚国百姓,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源帝太了解车迟国这个宿敌,因此下令御驾亲征。
源帝亲征的半年时间里,每一场战事都牵动着全楚国百姓的心。
八岁的小樱桃的模样酷似江心小时候,伶俐可爱,又极孝顺江心。
小樱桃和姐姐阿娇每天开开心心地一起去学堂念书,小樱桃还是发现了江心的异样,江心老是精神恍惚,有时候手里摘着菜,有时候画着画,有时候擦着桌子,她都能停下来发呆,一动不动,一句话都不说。
小樱桃问过江心几次,她总是说做家务太累了,让她带弟弟出去玩去。
小樱桃不放心江心,就忍不住有一次躲在窗户底下偷听江心和阿凤说话。
小樱桃只能听见断断续续的几个字,是阿凤在说话:“不要这么担心……他是皇帝……只用在军中坐镇,哪轮得到他上阵杀敌……”
小樱桃再也听不清楚了,她也不懂阿凤的意思,只好就此作罢。
源帝打胜还朝的那一天,举国欢庆,源帝却有点失落。
陈林现在已经很老了,但是他看出来了源帝的心事,劝道:“陛下,已经过去这么多年了,何不去看看她?”
源帝吩咐陈林,在桃源村办一场盛大的桃花节,以弥补当年的遗憾。
源帝以出巡为由,半是兴奋半是忐忑地出了京都。
源帝体恤陈林年老,因此这次出宫就没有带陈林。
陈林在宫门口恭送源帝,他似乎又看到了二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柔情蜜意的少年,心心念念都是快点见到他的心上人。
陈林动了些心思,让安平县县令广邀宾客,所以江心此次也带着她的三个孩子来了桃花节。
源帝着一身黑色长衫,傲睨万物地藏身在一棵桃树后面,一众暗卫扮作百姓,隐在热热闹闹的桃花节上保护源帝。
很多很多年以前,白源和小桃没有机会逛一逛桃花节,后来萧牧白和江心也没有机会来这里闲逛,这竟变成了源帝一辈子的心事。
他像一个初见恋人的少年郎一样,心怀甜蜜地等着江心。
江心穿一身绯色长裙,梳着温婉的妇人发髻,在来来往往的一群少年少女当中,她毫不显眼,但是源帝还是一眼认出了她,她还如他记忆当中的那样可爱美丽。
只见江心领着她的三个孩子,大一点的是两个女儿,最小的是个男孩,看上去最顽皮,从树上摘下一朵桃花,非要簪在江心的鬓边,江心拗不过他,只好弯下身子,遂了他的心愿,三个孩子立马拍手叫好,似乎是在称赞江心。
源帝一直微笑着看着江心,江心被三个孩子闹得分身乏术,但是源帝看出她是真的开心。
孩子们拉着江心买风筝买吃食,不停地捡着地上的桃花,把花瓣通通都塞到江心手中,江心拿不下了,阿凤这时候走过来呵斥着孩子们胡闹。
源帝静静地来,又悄悄地离开,他只是想这样远远地看一眼江心。
就算知道她发生的每一件事,但是他还是想念她,这么多年,对她的思念一丝都没有减少过。
这么快,江心就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他记忆当中江心还是八九岁的小姑娘,每天没心没肺地笑着闹着,天不怕地不怕。
阿凤带走了孩子们,江心停下来休息的瞬间,她似乎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背影,那个穿黑色长衫的男人的背影,那么地像萧牧白。
江心笑着摇摇头,他远在京都呢,自己肯定是看花了眼,江心揉一揉眼睛再往远处看去,分明就只是一棵桃花树而已。
等阿娇再大了一点,江心带她悄悄回过一趟京都,带她祭拜了萧牧安,萧牧安的坟头上长满了荒草,在寒风中无比凄凉。
阿娇一直视江心为亲生母亲,自从江心生下了小樱桃,阿娇也跟着她一起喊江心为娘亲。
王志远曾经好奇阿娇的身世来历,江心告诉他,阿娇是她一个远房表哥家的孩子,父母双亡,江心这才好心照顾孤女。
王志远能感觉到江心心里有很多秘密,比如盛嬷嬷一副宫中做派,比如阿凤的绝世武功,江心不主动提起,王志远也从来不问。
王志远觉得这辈子最大的幸事就是娶了江心为妻,她豁达通透,善良慈悲,王志远的一生都珍爱江心,待江心如珠如宝,两个人相敬如宾,白头到老。
但是王志远也明白,江心心中有一个小小的角落不属于自己,她偶尔的恍惚,她深夜里无缘无故的一声叹息都不属于自己。
幸得王志远清醒克制,他只装作不知,他不想去探寻江心心中到底藏了什么,不管是什么,那都与他无关,与他们的孩子们无关。
江心六十五岁那一年,身体日渐衰败,逐渐药石无医,她的三个孩子早已各自婚嫁,江心还帮助他们继续带他们的孩子,因此江心的病榻前围满了她的儿孙。
阿娇的一生因为江心的仁慈而彻底改变,所以她比弟弟妹妹哭得更加心碎。
王志远此时也是个胡须花白的老人,他混浊的眼睛里全是对江心的留恋不舍和哀痛。
江心在弥留之际,说话已含糊不清,熟悉她的阿凤只听懂了一个字,她听见江心紧握着她的手,微笑着说:“源……”
这是江心留给这世间的最后一个字,然后就在满屋子的哭声中笑着离世。
阿凤传给源帝的最后一封密信中只有一缕江心花白的长发,别的再无一个字。
源帝握着这缕长发,双手颤抖着枯坐了一夜,他的泪水一滴一滴地和头发混杂在一起。
阿凤自江心去世以后就消失无踪,王志远不断让孩子们到处去寻找,却再也没有找到她的下落。
因为阿凤无意间撞破江心的坟墓里其实是一座空坟,她看见了源帝派人在一个深夜偷偷运走了江心的棺木。
阿凤不敢尾随得太近,她远远地跟上去,最后发现他们把江心的棺木埋在了皇陵之中。
她还看见了等候在皇陵中的源帝,源帝打开棺木细细地看了看江心,然后伸手摸了摸江心的脸颊。
阿凤不敢再待下去,连忙悄悄离开了皇陵,她觉得她最后看到的源帝已经疯了。
天大地大,阿凤不知道该往哪里去,她把一生都奉献给了江心,江心的离世让她整个人都空空荡荡,她不知道这个世间还有什么可值得她留恋的,所以她拔出长剑,横刀自刎。
两年后,源帝病逝,传闻他遗言中有交代,要带着一个退了色的旧香囊一起埋进皇陵,他的手中还紧握着一缕长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