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小的伤痛等待愈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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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段沙石路的尽头,扁圆形的卵石,连接河岸至河水。看见卵石的一瞬间,丫丫一改跟在姥姥, 小姨后面的胆小和拘谨,像撒欢的小狗一样,从倾斜的沙石路上飞跑下去,把姥姥的喊叫丢在后面,争抢着第一个跑到卵石边,迫不及待脱去鞋子,任由姥姥去捡拾。光脚探进冰凉河水,小心看着乌黑的蝌蚪在指间游动,不明就里地轻啜丫丫的脚趾。手里的小瓶放置在河底,瞬间激起的一阵昏黄,掩护着几个慌乱的蝌蚪摇着尾巴逃跑。静悄悄蹲下来,投射出一团小小的影子,原本沿着水流而下的蝌蚪,贪恋阴凉,不住打转。丫丫的两只小手从两侧潜入水底,仔细让蝌蚪在掬成漏斗形状的手里安静嬉戏,待到看够了蝌蚪投的影子, 猛然掬起双手,总有那么一两只在突如其来的变化中不及逃走,惊慌失措,连同剩下的水被灌在小瓶中。

姥姥和小姨下到卵石铺就的河滩时,丫丫已经举起小瓶向他们炫耀战利品了。梳着粗大麻花辫的小姨,挽了裤腿,右手胳膊处卡着硕大脸盆,待洗的衣服堆在里面。大姑娘,小媳妇,叽叽喳喳,争相选了喜欢的石头,大块的石头用来坐,小块的石头,恰好地搭成倾斜的搓衣板。衣服在河水里漂洗,水草般漂浮着,搓洗的声音,棒槌击打衣服的声音,此起彼伏。间或哪个刚过门的小媳妇,被嫂子的话语撩逗得满脸通红,周遭便是一阵翠笑。嘴拙的小媳妇说不过嫂子,随手捡起近旁的石头,“扑通”一下扔在嫂子近旁,刚才还得意的嫂子,冷不及被溅了满脸的水,欲将站起来和小媳妇理论,终是年长的婶子开腔:“没大没小”,一句话护住了小媳妇,眼神逼退了挑衅的嫂子。

丫丫听不懂她们的话,又变成了胆小的家伙,蹲在小姨的另一侧,脚踩着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卵石。那里有一块巨大的石头,下方凹进去的一块,像是一个天然的帐篷,给小姨带来半块阴凉。一侧的河水缓缓流过,另一侧却弯出一湾浅水,丫丫从上游试图赶了几只小蝌蚪进水湾,把水瓶放置中间,瓶里的小蝌蚪频频撞壁,试图恳求外面的蝌蚪解救它们出来,瓶外的蝌蚪扭着尾巴亲吻水瓶几下,好像知道了瓶里蝌蚪的请求,几只居然聚在一起,好像是在商量办法,不久散去,再次和瓶里的蝌蚪说话,如此几次,看得丫丫心里都有些不忍。

小姨露出白白的牙齿一笑,丫丫抬起的头看见了她齿间的亮光,身后的沙黄色的石头,有千条明晃晃的细条上下窜动,不知疲乏。丫丫看看河水,看看石头上的纹路,狠心用手里的小棍敲打水面,赶紧转脸看石头上飞快跳动,乱了节奏的亮条。

玩累了,靠在小姨上下起伏,搓洗衣服的身子上,懒懒地拿着小姨的辫梢子,一下一下扫过脸,麻酥酥,麻痒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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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压”回到农村的姥姥拉扯着三个身边幼小的孩子,牵挂着另外两个在省城读书的年长一点的孩子。灾难还是降临了,姥爷不小心说错了话,判刑进了监狱。漂亮的小姨心思极细,受不了村里人的指指点点,更忍不了有些人的谩骂和欺辱,积郁成疾,落后的农村,缺医少药,治疗条件又极其落后,小姨终于病倒。

小姨在一个夜晚走了,姥姥说灯灭了。丫丫路过火盆时,一阵风扬起了盆里的黑纸,扑到丫丫脸上,像是姥姥说的夜蝙蝠。火盆里几页纸燃了一半,一道暗红的线隔开了的黑的灰烬和白的纸,一明一灭,在风的掀动下,红线像小蚯蚓一样漫延着。丫丫偷偷捡了几页,小手护着暗红的边,思忖着把小姨的灯点亮。

姥姥哭肿了眼睛,丫丫跟着哭,哭着哭着睡了过去,梦见小姨笑成弯月般的眼睛,白白的牙齿。

姥姥最后等来了姥爷的平反,那个长着水灵大眼睛,梳着两条又长又粗麻花辫的小姨却永远埋没在荒冢。被姥姥姥爷视为掌上明珠的小姨,名字里有个“珍”字,却再也没有出现在小河摊上,丫丫左等右等,终究没有等到她的小姨。

等到丫丫再次回到那个小山村,姥姥院子早已有了自来水。夏日的中午,丫丫跑到河滩,卵圆形的石头依旧在那里,河水却已经干涸,丫丫好是失落:等不来的小姨,等不来的蝌蚪,等不来的石头上的水波。

丫丫生命中第一次“人死灯灭”的概念是来自小姨鲜花般的生命戛然而止。爸爸单位的老冯爷爷离世,是因为年迈;远在外地的大伯病逝,是因为心脏出了毛病;车祸夺取了临街叔叔的性命;小学同学,溺水而死……每每死亡的消息,总会把丫丫拉回五岁的日子,搜寻永远没有解的答案。

姥姥说“等你长大,你就明白了”。丫丫长大了,还是在等一个让自己心悦诚服的答案。

岁月静好的日子,提起死亡的话题多少有点煞风景,丫丫原来以为的死亡,总是会有这样那样的合理原因,没想到,小姨的去世,给了她猛然一击,原来死亡就像是一个蹲在街角的流浪汉,你还唱着歌,兴冲冲地想着刚才的聚会,猛不然,一只乌黑的手伸在你面前,乞讨果腹的面包。慷慨的馈赠依旧没法抹平刚才的一惊。

是谁说的:死亡在人一出生,就在远处等待着你。当原以为的等待变成了不期而至,我们是否能够更坦诚地接受,把不确定性变成珍惜和感恩,就像是水泥路面缝隙里的车前草,秋风中随意播撒的种子,终于等来了春天,等来了肥厚的叶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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