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以不永伤

今天大抵是个很好的日子,天朗气清,以及从清早开始就在这个城市里此起彼伏的鞭炮声。在这个很好的日子里,有人迎接新生,也有人送别生命。而我的姥姥明天即将下葬,和这个世界彻底地告别了。

从十六年前爷爷离世到今天姥姥的葬礼,四位与我生命紧密相连的老人都离开了,你看,时间它是个多么冷情的杀手,它不仅带走生命,还会带来遗忘。有人说,只要还被人记得,这个人就不会真正地死去。所以,在这个世界忘记之前,在我忘记之前,我要把他们都留在我的文字里,这样,他们是不是就可以长长久久地活下去了呢?

记忆里的姥姥家,是连绵不断的山,是大路转角的小屋,是院子外足以许愿的大树,是人满为患的每一个嘈杂的下午。小时候一到寒暑假,爸爸的老三轮车总会轰鸣着带我们一家人回到那里。姥姥儿女众多,每次聚会都是人满为患,尤其是过年,总要去邻居家借宿。那时候,我不太懂大人的世界,听者长辈们用东北特有的大嗓门聊天法谈论着家长里短,只觉得每个人都是笑着的、幸福的,尤其是姥姥和姥爷,那也是一年到头我最开心的日子。我喜欢待在姥姥家,和哥哥姐姐们夏天一起上山采蘑菇,一起下河摸鱼;冬天一起打扑克,一起赶大集……可是后来我们都长大了,各自选择了不同的人生轨迹,再没有了交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只有我一个人觉得遗憾。

再后来我家开了个食杂店,过年的时候爸爸总要留下来看店,就变成了妈妈带着我和哥哥回姥姥家住一两晚,时光流转,我只觉得去姥姥家的人越来越少,大家谈论的话题也越来越沉重,姥姥的目光愈发地黯淡,姥爷也愈发地沉默,随之改变的还有他们的身体,虽然没有疾病,可是两个人好像即将腐坏的果子,慢慢地被岁月抽走了水分,一天天地干瘪了下去。两个老人一生好强,连儿女都比别人多,却也像其他父母一样,再没办法插手儿孙的事情,只能看着他们,有的出走,有的离婚,有的断绝来往,有的死亡。最糟糕的是,这些儿女们要么自顾不暇,要么自私自利,竟都不能给姥姥姥爷一个安稳的晚年。儿子不愿养不能养,女儿没办法养,不知怎的,到头来竟成了儿女的负担,这是他们怎么都不愿意面对的事实吧。几年后,姥爷几经挣扎,最后还是走在了姥姥前头,虽然残忍,可也许对老人来说,先走的那一个才比较幸福吧。自从姥爷去世,姥姥的赡养就成了问题,早已丧失劳动力的姥姥不得不离开自己住了一辈子的小院,在几个舅舅家辗转,一场大病之后最终住在了四舅家,由继四舅母照料。

四舅家和姥姥住了一辈子的那间小屋只隔着一条小河,姥姥也许曾站在门前眺望过无数次,可是直到她死的那一刻,她都没能跨过这条早已干涸的河流,再去那里住上哪怕一晚,因为那个她最疼爱最惦念的、因为他和其他儿女争执了一辈子的小儿子娶了新媳妇,不让她回去。

大学毕业之后我离开家乡去外地工作,偶尔和家人一起去探望她,还记得最后一次见她,她悄悄拉着我的手笑眯眯地说:“没对象也不着急,好好挑一挑,算命先生说你的婚姻在三十岁之后呢!”我很少去探望的姥姥,我可爱的姥姥,还找了人为我算姻缘,可是不孝的我最终也没能让她看到她的外孙女婿,也没能再去看她一眼。

那次分别,姥姥还像以前一样红着眼眶,站在门外一直向我们挥着手,偶尔背过身去悄悄擦眼泪,我一直一直望着她,直到泪湿眼眶,直到她消失在我的生命里。姥姥姥爷都是长寿之人,94岁的高龄多少人梦寐以求,姥姥却说这是诅咒,“咋就不死呢?”这竟是她人生最后几年常挂在嘴边的话,她以瘦弱之躯养育六子四女,却落得个有家归不得的终局,儿女再多又有何用?!

我没有参加姥姥的葬礼,姥姥姥爷都已经不在了,一想到他们在世时的孤苦无依,就再没办法直视葬礼上长辈们或真实或虚假的眼泪了。父母终其一生都在等儿女的一声谢谢,儿女们却在等父母的一句对不起。每个人都觉得自己没有错,那错的只能是命运。 

爷爷奶奶已经去世很多年了,那个时候的我还不知道人间疾苦,老天没给我机会,我还没毕业就已经失去他们了。

这四位老人里,我和爷爷最亲,据说我很小的时候一去姥姥家就哭着找爷爷,总是把妈妈气得跳脚。完全记不清为什么最喜欢爷爷了,可是现在回想起来,那个时候虽然家境贫寒,记忆中翻涌出来的却都是好吃的味道:爷爷牌的大饼子白糖三明治、爷爷煮的白象方便面、爷爷家的麦乳精、还有好吃的老式糕点……姑姑们买给爷爷奶奶的好吃的几乎全都祭了我和哥哥的五脏庙,我独自生活后无数次想要复刻那些味道却均以失败告终,不知道是因为我长大了,还是因为方法错了,我知道的是,再也回不去了。

奶奶的一生颇为离奇,据说因为受不了煤烟的味道才从城市下嫁到农村,成了我的奶奶,可是后来因为受到惊吓,疯癫了半生。从来没有觉得有这样一个奶奶丢脸,是我对自己唯一还比较满意的地方。我记忆中的奶奶很少开口讲话,一旦说了大致只有三个内容:找儿子,找孙子,赶别人走。爸爸和哥哥是她最疼爱也最离不开的人,因为奶奶的坚持寻找,成绩优异的爸爸念完初中就退学了。奶奶会经常从村东头走到村西头,再从村西头走到村东头,我们从不担心她会迷路,现在想来,也许是因为她最想找的人在家,所以她始终会记得回家的路吧。

奶奶如果是个正常人,一定会是个很可爱的小老太太,偶尔神志清醒的时候,她经常会羞涩地笑;她也一定是个很漂亮的女子,因为我的爸爸很帅啊。酷爱行走的奶奶后来不慎摔断了胳膊,可能是卧床休息后腿部肌肉没有及时得到锻炼,也可能是上了年纪,最终奶奶瘫痪了。

大抵是天妒红颜吧,还好奶奶有一个好丈夫和好儿子。奶奶因为用药,手抖得厉害没办法吃饭,爷爷在世的时候,包揽了此项工程,爷爷去世后,爸爸肩负起了照顾奶奶的全责,尤其是在奶奶瘫痪以后。奶奶的不幸在于她失去了她酷爱的自由,她的幸运在于她再也不用四处寻找了,因为她最爱的人都会去找她。

大二那年我接到了奶奶病危的消息,那天的风雪和哥哥在风雪中打车的身影永远的留在了我的记忆中。到家后奶奶已是弥留之际,连眼睛都睁不开了。我侧着头和她讲话,她一点反应都没有。我想让她记住我,想让她再看我一眼,鬼使神差地,我用手指撑开了她的眼睛,然后我的眼泪就下来了,因为我看见奶奶的眼里有泪,也有光,她一定很高兴我们回来,她只是没有力气了。

再后来就没有后来了,我究竟有没有参加奶奶的葬礼,我一点都想不起来,这多糟糕。我这部分记忆被时间偷走了,它还会偷走我更多的记忆,在这之前,我要用文字把你们都记下来,自私地把你们留在我的记忆里,让时间永恒。只是死亡对你们来说,是遗憾还是解脱呢?也许直到我自己离开的那一刻,才能得到答案吧。

高亚麟老师在一档节目里说过一句话,他说父母是我们和死亡之间的一堵墙。如今我的爸爸妈妈的父母都已不在,轮到他们直面死亡了。不管如何怄气,如何渴求,我应该是永远也等不到她的对不起了,可他们还在等我的谢谢。人生本就一地鸡毛,对错本就不重要。

我姑酌彼金罍,维以不永怀;我姑酌彼兕觥,维以不永伤。

姥姥走好,多喝点孟婆汤,把我们这些不肖子孙都忘掉。

                                                            2019.05.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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