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篇文章让我回忆起很多的往事,在那些回忆里,我不仅仅只是孤孤单单躲在角落里无人照看的小女孩,我站出来了,与家人并肩战斗,奋勇向前。那些回忆,将我从怨恨的泥潭中拉了出来,我一直觉得自己是被忽视的,可是当写下那些文字时,我已然明白家人自顾不暇。但我是否完全原谅?并不见得。那些长期以来集聚在内心深处的孤独感,让我时不时变成一个可怕而自我厌恶的人。我还需要再梳理,走进我的过去,看看是什么造就今日之我,到底我是真的孤独,还是我自认为自己孤零零的?
童年的大多回忆,与种地有关。我真的憎恶那些田地,吸干我们一家人所有的精力,却让我们困苦依旧。后来,妈妈发觉种地实在无法支撑家里的生活,她便开始自己挣钱大计。
由于我们家离市里三四十分钟的自行车车程,妈妈又看到不少人给城里人家卖自己家的牛奶,有微薄的收入。妈妈便被自己童年时候的玩伴,后来的城里人引荐,先有了某一栋楼上的四五家客户,然后妈妈又用她的真诚和谦卑,不断的扩大的业务,最多的时候,妈妈可能有四十多个客户。
但到城里卖牛奶是一件十分辛苦的事情。早晨,妈妈要五点多起床挤牛奶,然后将牛奶装桶,骑着自行车,从村里一直到城里,然后到客户所在的小区。这些要牛奶的买家都是散户,可能这家在A小区的五楼,那家在B小区三楼,又一家在C小区的四楼……妈妈要把自行车锁在楼底下,提着二十多斤的大桶上楼,然后用自制的一斤小杯,把牛奶倒进去,灌进城里人家门口的瓶子里。就这样,从春到冬,除了大年初一二,其它时候鲜有间断。夏秋的时候,爸爸外出打工,妈妈主要承担了送牛奶的任务,妈妈出发之后,早晨七点多,牛要吃草喝水,喂牛的重点就落在爷爷身上。冬天的时候,爸爸回家,送牛奶的事情,就由爸爸承担,冬天由于天亮的晚,送牛奶的任务改到下午,爸爸下午四五点,也可能是三四点出门,夜幕沉沉时背着一身寒气回家,但外套一脱,身上满是白气。因为从城里到家,要走过一个山坡,上山的时候,自行车不能骑,就要推着车子走上山。那漫长的山路啊,让人走出一身热汗。
卖牛奶这件事或多或少改善了家里的条件,因为妈妈有独立的经济来源,我和弟弟一毛五毛的零花钱也比以往多。周末的时候,妈妈九点多回家,自行车叮叮当当的载着空的牛奶桶,妈妈口袋里满是一块五块一毛五毛的零钱,给妈妈倒上茶,我去洗牛奶桶,夏季为了让牛奶桶保持干净,有时候要放上碱面粉加水,不停的晃啊晃,摇的我胳膊都酸了。可能隔一段时间,还要在牛奶桶里加上石子和水,不停的摇啊摇,因为碰撞会将桶里面的污渍融到水里,这样能够保持桶壁的整洁。桶洗干净后,牛奶就不容易坏。
常常,我和弟弟因为水去洗桶而争的不可开交,记忆里总是我在做这些事情。洗完桶,我们看着妈妈数钱,妈妈心情好或者收入好的时候,就会给我和弟弟一点点零花钱,一毛五毛的,拿上钱我们直奔小卖铺,买根辣条或者方便面,吃的不亦乐乎。爷爷一直觉得这些零食不健康,但我们哪里听,更何况那时候觉得他是为了让我们不花钱才这样说的。有一次,我们在书上看了一则故事,大意是爸爸不让孩子乱花钱,而孩子觉得爸爸抽烟就是在乱花钱。所以等下次爷爷絮叨的时候,我们就说,那你抽烟更不健康,一包烟要比一根辣条贵不少呢。
在卖牛奶的时候,家里还在种着地,所以我们就更加繁忙。因为奶牛有固定的吃饭时间,固定的挤奶时间,还要不时的打扫牛圈,清理牛的粪便,一年到头,日子过得紧巴巴的,时间也总是紧巴巴的。也正是因为这种忙碌,我和弟弟常常被放养,甚至我们觉得,家人对我们的关怀都不及对牛的关怀。家里的牛只要不吃草,或者有其它不同以往的状况,他们一下子紧张起来,不是卖药就是叫兽医。而我和弟弟呢,有个头疼感冒,不是给我们喝安乃近让我们睡一觉,或者是让我们不要吵。有时候我可真希望自己大病一场,看他们还管不管我。
也是由于这种忙碌,无论是爷爷还是爸爸妈妈,对我们姐弟都鲜有耐心。要是什么事情没做对,骂一顿打一顿是常见的。而让我最反感的,就是冬天我们到村里的乒乓球台那里打打乒乓球,万一饭点还没回去,大人们就拿着棍子赶来了,众目睽睽之下骂我,甚至是作势要打。天哪,那多么让人难堪啊,我乒乓球打的不错,让不少小伙伴羡慕呢。可是家人的骂声一来,我的好似乎一下子被戳穿,原形毕露,那可真让人崩溃。
而关于情感操控,我觉得,首先我说我的爸爸吧。他是一个勤劳的、闲不住的又是脾气暴躁的人,他的勤劳却常常给我们压力,只要他自己在扫地,他就要求我们也不能闲着,就算不扫地,也不能坐着看电视。他自己要做很多事,却也强迫我们非得做很多的事情。只要一不合他的心意,他就暴躁在家里怒骂。他的骂又常常不是直接对着你,他要么在给牛喂草的时候使劲的骂牛把草豁出牛草外,要是就是骂牛乱拉屎,总之他会让各种方法让你很不痛快。这使得爸爸在家的时候,每个人都很紧张,尤其是我和弟弟,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他在家里常常这样,但只要走出家门,却又是一个乐呵呵的、幽默的人。他在家里用他的怒骂,生气时的吹胡子瞪眼,来操控着我们每一个人,让我们去符合他的愿望,让我们好好劳动、把院子打扫干净、把桌子擦干净、把倒掉的笤帚立起来……
他永远都不知道合理的表达自己的情绪,用语言来指示我们做什么,他只会用骂声、用眼神让我们愧疚,然后慌慌张张的去找自己究竟哪里做的不对。
他生气的时候自己也一定很痛苦,但那时候我们只是恨他、讨厌他,又暗暗难过于自己有这样的爸爸。
可是今年七月份的时候,我突然不再他怒骂我时争锋相对、火上浇油,我突然间找到方法让自己不再愤怒。那本是晴朗的一天,晚饭前大家相处都很愉快,因为爸爸去新疆打工半年多,而我又从成都回来不久,所以家里的气氛很和谐,我甚至在快手上拍了一个“我们家的大管家回来了”的视频,得到了村里人的很多赞。本以为气氛会保持到爸爸再一次出门打工,可没想到那天下午,爸爸又开始骂我,家里已经不养牛了,他只能来骂我,说我在家里“横草不拿、竖草不动”——懒的很。饭点到了又不知道做饭,我本来想的是妈妈回来的迟,六点半准备做饭差不多,而且家里有买来的面条,做起来很简单。可是六点钟他就开始骂我不做饭,骂我懒得像猪一样,回家那么久都不知道自己和面吃,只知道买买买(买面条)。一开始我非常生气,我觉得怎么生活是我的权利,我再懒也没饿死,我再不会做着不会做那,我也没有在成都活不下去,我当然要争辩。
爸爸已经开始和面了,我突然间想到他这样的愤怒也只是习惯了如此勤谨的生活方式,他在困苦中生活了大半辈子,舍不得花一分钱,而且乡村里的传统观念让他觉得买的东西都不如做的好吃。况且我没有去工作,一天闲在家里,家里的面粉又那么多,为什么自己不好好做一下呢?可是他全然没有用这样语重心长的表达方式,他只是愤怒,只会骂人,他说不出来如此高深的语言,忽然间我就不再生气。我说你要再骂人我就拍个快手让村民见识一下我爸爸的功力,不仅面和的好,地扫的干净,骂丫头也是一套一套的。因为我不再对爸爸的怒骂生气了,他也不再那么生气,又被我的话语逗了一下,我们和好了。
爸爸做的那顿饭还是挺好吃的。
这件事情让我重新思考,我们的相处模式。以前只要爸爸一骂人,家里人就合起伙来回骂,或者是静悄悄的躲避他,不论他骂的事情对错,我们已经在心里给爸爸打上了“坏人”“恶人”的标签。而这种反馈使得他愈发愤怒、痛苦,于是他骂的更难听,我们也愈加疏远他。可是那一天,他的怒骂让我感受到他的痛苦与无奈,我又想到爸爸除了骂人之外其实有很多的优点,于是我没有用与他一样的方式骂回去,而是拣他的优点说,再承认自己的错误,他也就不那么生气了。
这样的好处是,我们每个人都心平气和的去解决问题,而不是相互指责。
我又想到,爸爸表达愤怒的方式其实也在一定程度上遗传给了我。我与身边的人相处时,有时候总有一股别扭劲,当这种别扭达到高峰时,我便会暗暗生气,冲动时会对对方说难听的话。而事实上,我只是想结束这种别扭感,可是我并没有表达出来。
我想爸爸大概也是很痛苦的吧,当他不由自主发火、大怒的时候。
而我的妈妈,一直充当任劳任怨、遇人不淑的角色。由于爸爸的坏脾性,心高气傲的妈妈一直看不上爸爸。她觉得爸爸脾气大、没本事。妈妈小时候的经历与爸爸完全不同,她出生在家世较好的姥爷家,又由于是小女儿,受了很多偏爱。据说她有时候到邻居家,看到邻居家的小孩子手里拿着黑乎乎的馒头,她还天真的问那是什么,实际上那是很多普通人家的干粮——杂粮馒头。可见当时姥爷家的状况多么好。可惜的是,她上学遇到的老师是混子,并不认真教课,加之后来姥姥早早去世,姥爷放弃了有权有势的工作,一心种地,耽误了儿女。妈妈读完初中就没有再读书,又在嫁人后受到诸多委屈,倔强的她一方面保持着骄傲,事事争先,种地都要比别人种的好;另一方面她又忍受着命运的折磨,种田养牛,拉扯孩子。她的骄傲让她奋进,也让她痛苦,但所幸妈妈又没有我这样的敏感,她只是蒙昧的一边努力又一边埋怨。
由于妈妈事事争先,自然对我和弟弟的要求也比较高。可这种要求又不表现在学习成绩上,而是说让我们干活也要向她一样快,捏饺子要捏的向她一样好,摆放也要向她一样整齐。我小时候自己探索着和面,当我和小伙伴在某天两点的午后,在我家的大案板上完成我们的第一件作品时,我兴奋的冲到菜地里告诉妈妈我会和面了时,她只是淡淡的说了声“好”,除此之外,她连我的头顶都没有摸一下。这给我莫大的失望。可是第二天她很忙碌的时候,她竟然心安理得的让我把晚饭的面和好,全然不顾我还只是屁大点的孩子。
我的生活中充斥着诸多的失望。在我原本可以得到表扬的很多时候,妈妈都从未对我的表现竖起过大拇指。无论是我干了不是我这年纪的孩子干的活,还是我拿到第一名的成绩跑回家,或者是我12岁第一次独自骑自行车到几十公里外的姥爷家……在我看来,那都是我生命的高光时刻,值得鼓励,值得怀抱,值得被妈妈抱起来举过头顶,可是她一次都没有看见。
可矛盾的是,在别人面前,她又会骄傲的说起她的儿女是多么的优秀,她的孩子永远是第一名,她的女儿周末总是把院子、房间打扫的干干净净,带着她的儿子在超市里买东西,大人没把帐算明白时,她儿子已经将总额喊了出来……当我大一点之后,每回听到她这么说,我感到的不是高兴不是自豪,而是深深的屈辱,仿佛她生下我们来就是将我们当做商品、当做她自豪的标记,需要的时候拿出来夸一夸,炫一炫……
妈妈用她的辛劳操控着我们,让我们跑的比别的孩子快,劳动的比别的孩子多,花的钱却要比别的孩子少……在我的高中时代里,我无数次想要将我的不满表达出来,可是我一开口,她“要不是当年为了你这个没良心的,我早就离开你们这破家了”、“你说我哪点没给你花钱,没让你读花钱的重点中学而不是去读白给钱的次等中学吗?还是你看我穿的吃的用的比谁家好了”这样的话就已经将我堵死,我深深压抑着。难道你所有的一切都是因为我吗?难道其它的父母都不给孩子读书吗?我的话堵在心里,说不出来,只好一回家就哭,可是看我一哭,她心烦的很,眼泪也流下来,我能说什么呢?我只能在我狭小孤独的世界里,深深挣扎,期待长大解脱。
尽管我长大了,解脱却没有来。《无声告白》里莉迪亚被父母的爱深深的操控着,不堪重负的她与坏孩子做朋友,却得到救赎,最后却死在解脱路途上的湖中。小小的我没有那样的勇气,去做自己想做的,去看看那我压抑着的、听话完成的每一件事情,如果不那么样做又会如何。我只能静静等待岁月流逝,希望最后遇见懂我的人、真的爱我的人,那是我离家之前所有的期盼。
当我离开之后,我发觉那些事情依然在我的行为里,让我听别人的话,让我以为讨好别人、满足别人世界我就会好,当我读了许多书,接触过很多人之后,我发觉我对别人好,只是希望别人喜欢我、接纳我,尽管我可能做着违背我本心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