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遇上科技就是一次翻车现场——由葡萄酒说起(原创)

有一次,我参加一个朋友的家庭宴会。朋友也算是葡萄酒的行家里手,家里几个酒柜恒温藏着几十瓶葡萄酒,价格区间覆盖了从几百元到上万元。他给我们开了一瓶据说是法国一个著名庄园的葡萄酒,市场价上千元。


他把酒倒进一个玻璃的醒酒器里边,趁着醒酒的时间,开始给我们介绍这酒的来历。从产地到年份,从葡萄的品种到当年的气候和收成,从酿造工艺到储藏环境,从橡木桶到酒瓶和标识的冷知识,一一道来,莫不让我觉得葡萄酒文化的博大精深。然后,朋友开始介绍葡萄酒的味道和香味,什么杏仁味加上玫瑰花味,还有矿物味,水果味,木材味,皮革味。


我想,这许多香味混合起来到底是个啥味儿啊?他能一一分辨出来,比狗鼻子还灵敏?听着朋友的滔滔不绝,喉咙里真想伸出只手来抓起酒杯。直到朋友说,酒醒得差不多了,都尝尝吧,然后他给我们每人倒了半杯。我赶紧抓起酒杯,轻轻嘬了一口。我的嗅觉评价是“馊”,味觉评价是“甜”“酸”“苦”“涩”。我觉得这几个感官感受出来的形容词应该不难理解吧。这就是我对这瓶上千元的葡萄酒最直观的评价。


当然,我为了不让别的朋友觉得我没有文化,不会品酒,只好频频点头称赞“真是一瓶好酒……香味很复杂,后劲很醇厚”,我拿出肚子里我仅有的葡萄酒的形容词频频夸赞。“看来,你也是懂酒之人啊。”我忙打哈哈。我又穿了一次皇帝的新衣。


科技对文化说:你就是个骗子!

近日,读了卓克老师的文章《专家能尝出葡萄酒的好坏吗?》。文章里边说,所谓受过专业训练的葡萄酒品酒师,经过他们专业的味蕾和嗅觉品评出来的所谓最好的葡萄酒,其实跟掷骰子或者抛硬币决定哪种葡萄酒最好在概率上是差不多的,都是接近50%。


为什么这么说呢?文章介绍了一个评价新药临床有效性的最常用的科学方法——双盲测试法。测试者让几个专家按照一定的间隔时间分3次对同一款葡萄酒进行评分。测试者不让专家知道葡萄酒的基本信息,但是骗他们说这是三款不同产地的葡萄酒。结果专家们中的大部分三次的评价结果都不一样。有的第一次打分为“极品”,第二次打分为“一般”,第三次打分又变成了“优秀”,打分差值平均达到4分,有的达到正负20分。而事实上,在一次葡萄酒大赛获得冠军的葡萄酒在参加其他同类比赛的时候,往往表现很糟糕。有的酒庄老板直接承认,他们的葡萄酒获奖纯粹是因为运气好。


这说明了一个问题——葡萄酒品酒师的评价根本不靠谱。有人甚至专门收集了葡萄酒酒评进行大数据分析,抽取出里边的123个关键词做成关键词库,然后在算法的帮助下直接生成一段100多字的葡萄酒酒评。看起来想当专业,但仔细再看,又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而事实上,许多专业的葡萄酒品酒师也就是这么写酒评的,还被刊登在世界级的葡萄酒专业杂志。正如英国皇家学会化学家Hutchinson所说:“在葡萄酒界有太多皇帝的新衣。”


葡萄酒也好、火锅也好、茶叶也好、玉石也好、文玩也好、艺术品也好、甚至是章丘的铁锅也好……,当这些东西引起了群体的兴趣就会形成专门的器物文化。器物文化是什么?我的理解是人对特定器物的群体嗜好。在以前,当人们还不具备对这些器物进行理化分析的条件和能力的时候,靠什么来评价这些器物的好坏呢?只能靠对这些器物接触最多的人,用他们的主观体验来评价。这些人往往被称为“大师”。“大师”们为了维护自己的江湖地位,也许也为了维护一种器物文化,会对这些器物进行评价,进而引发市场效应,提高个人声誉。


但大师们的评价真靠得住吗?当有人跟“大师”们较真,利用科学的方法,用专门的分析仪器对这些被“大师”贴了标签的器物进行理化分析的时候,真相就大白于天下了。是骡是马放机器上测一测呗,让几拨人做双盲呗。施坦威的钢琴就一定比珠江钢琴好?放音频测试仪上看看波形咯。肇庆的端砚就一定是四大名砚之首?“大师”说的而已,看看是什么成分和微观结构,然后再分析石墨颗粒度和水的温度、成分咯。


结果如何我不知道,也许就真的就如“大师”们所言的好。但好不好还是得由客观的评价来判断的。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当这么一翻测试之后,许多的“第一”“极品”也不过是普通货色。“文化”在科学面前沦为“骗子”恐怕是不可避免了。


文化对科技说:你就是个书呆子!

有一次去参加一个讲座,主题是科学对艺术的解构。主讲的人先是在PPT上投影了一幅油画,然后给观众分析。这画到底哪里好不是应该由作者来分析吗?最不济也应该由一个艺术家来分析啊。不!他以科学的角度对这画作进行解构。首先,这画为什么好呢?因为作者把要呈现的主体放在了画幅的黄金分割点上,这让人一下子都把注意力都放到了这个点上。这时,幻灯片上出现了黄金分割线,并把黄金分割点标注了出来。然后这幅画的颜色十分丰富,过渡十分自然。原因是这幅画的颜料有多种矿物质,他们分别是啥啥啥。最后这画可以保存几个世纪,是因为画布含有什么什么成分。


天哪,这哪是对艺术的解构,这简直是对艺术的肢解。科学很有欲望而且很有条件去解构一件文化器物。但这真的有必要吗?在科技武装到牙齿的仪器设备下,文化器物可以被科学肢解成“公式+元素”。


葡萄酒,不过是各种醛类物质、芳香物质、醇类物质、糖类物质等等混合在一起的液体,哪来的什么前中后味,如果有也是喝酒的人口腔不干净所致。玉石,也不过是二氧化硅、石英和各类矿物结合的一个石头疙瘩,什么水、种、透都是胡扯,科学评价就是硬度、杂质度、透明度等等。凡此种种的文化器物通通可以被科学肢解成各种带金字旁、带草花头、带口字旁、带石字旁的各种不常用汉字表示的物质。文化艺术的灵魂,人对器物的体验当然也就在这不断的解构中消失了。


设想一下,一个老头子本来可以好好地在家里把玩着手里的无价之宝玉雕,呷着最好的绿茶,兴致来时用端砚研磨泼墨挥毫。有朋自远方来,还能打开藏了多年的好酒把盏畅谈,多么惬意,多么有韵味。这里的一切都是无价之宝。文化器物之所以无价,是因为人们不知道里边的是什么,只可创造而不可复制,只可意会而不能言传。这时候突然闯进来一个愣头青,告诉他,这些都是普通货色,没你想的那么玄,不信你拿去测测……


这对文化其实是一次灭顶之灾。科学,你这个书呆子你不配拥有高雅品味的生活。


科学与文化的传播逻辑

科学与文化其实遵循的是两种截然不同的传播逻辑。


科学遵循的是外向型的传播逻辑。它通过解构不同的物体,然后公之于众以体现科技力量实现科技传播。科学就像蒙古的骑兵,所到之处片甲不留,通通被它分解成元素、粒子、有机物、蛋白质、氨基酸、矿物质、碳水化合物、细胞和若干的公式、分子式、模型,只要打开一个口子这个领域就会被攻陷,连成一片。什么玄而又玄,众妙之门就是个屁。科学就如一把锋利的手术刀,要把有形的事物甚至无形的意识一层层剥开。这是科学的传播逻辑,外向型并具有攻击性。


而文化的传播逻辑是内向型的。它就像马戏团的帐篷,在外边立起来一个让你眼花缭乱的招牌,极具吸引力。你想了解里边到底是什么玩意儿,请买票进去看吧。


不说别的,就说古琴吧,大部分人只知道中国音乐的五音是“宫商角徵羽”,但有多少人知道古琴的音域为四个八度零两个音,有散音七个、泛音九十一个、按音一百四十七个。 演奏技法有托、擘、抹、挑、勾、剔、打、摘、轮、拨刺、撮、滚拂等;左手有吟、猱,绰、注、撞、进复、退复、起等。要是你从网上看这些教程,估计你会越学越蒙圈。这时候,你就需要一个古琴老师来领你进门了。


你看,古琴的文化不就向你传播了吗?用罗振宇的话说,这是通过提高你学习的“认知门槛”以迫使你主动进入这个圈子。你看这葡萄酒的酒评,我相信没几个行外人能看懂,玉石的水和种到底是个啥也没几个人能说清楚。如果你感兴趣,你都需要一个行内人来领进门啊。这些器物文化,虽然圈子相对小,传播的速度也不高,可它跟科学连片册传播不一样,它是一撮一撮,体量小而数量多。每个器物文化圈都有一个产业,加起来也是不小的经济能量。邓公说“科学技术是第一生产力”,张贤亮说“文化艺术是第二生产力”。


科学与文化秉持不同的理念,遵循不同的传播逻辑。所谓凯撒的归凯撒,撒旦的归撒旦。如果科技任性地在每个圈子都掺和一下,也许就灭了一个文化产业。科学的归科学,属于文化的还是让一个“玄”字把它保护起来吧,毕竟我们的生活需要一些意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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