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不落下》
雪漠著
太阳，有时真觉得情绪是一个很具欺骗性的东西。就在我丈夫提出了离婚之后，我的生命里出现了另一个男人。我并不是真的喜欢他。他之所以能进入我的生命，只是因为我得病了，丈夫又有外遇，仅此而已。这样想来，我真是有点太自私了。不过不管怎么说，他还是给过我一些感动的，只是这感觉还算不上爱情，更不能跟亲情相比。
最让我感动的，是我做了化疗，身体非常虚弱，头发掉了很多，样子变得憔悴不堪再也不好看的时候，他仍然对我保持着一份温馨和关怀，对我来说，这是一个很大的安慰。如果不是因为我得了绝症，也许我给他的感情会更多一些吧。而我们之间，却有太多的复杂因素阻隔，这些都注定了他不是我期待的那个人。
我还记得我们的某次见面，那是在我看完医生，准备做第二次化疗之后。那天医生告诉我，第二次化疗的用药他计划是一次九千的那种，问我有没有问题。我对价格没有感觉，最关心的还是副作用，于是我说，我的体质比较弱，请他尽量用副作用少一点的药。医生就改成了一种一万五的药。六次化疗下来，药费就要花掉九万。但这种药同样有很大的副作用，它会引起骨痛，而九千的那种就是会发烧，总之都有很大的副作用。听完医生的话，我很低落，但也感叹，要是经济困难的人得了癌症，光是化疗就做不起。
我有医保，妈也支持我，算是比较幸运的。如果我连治病的钱都要发愁，总是徘徊在生死线上，最基本的尊严也总是被挑战，我还有心情去想情情爱爱的事吗？回到家之后，我又拿出了《空空之外》，一边看书，一边试着像书里说的那样，抽离出来观照眼前的一切。慢慢地，我似乎真的有了抽离感，我知道，这是一种冷静的觉知，当我提起这种觉知的时候，就不会继续陷在失落里，不会再被阴霾的天气打湿我的心情，不会再去想象那狂掉的头发和垮掉的身体，不会再去揣度失落背后的意义，只是感受着一切。这时，似乎外界一切的流动及内心一切的念头都与“我”剥离开了，我感到前所未有地轻松与释然。
但也是在这个时候，那个男人给我打了电话，他约我去白云山——这难道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吗？还是像您说的那样，每当修道有了某种进步时，魔都会出动，以各种手段来诱惑他，希望他堕落？然而我当时并没有想到这些，我只是条件反射般地答应了他。听到他的声音时，我内心的失落和焦虑，还有一丝丝的寂寞又冒出头来了，就像一个受了委屈，急切地想要得到安慰和陪伴的孩子。那样的我拒绝不了他。
于是，我努力地保持着觉知——现在想来，这只是一种自欺欺人，当我选择了欲望的时候，我的觉知就已经消失了，可那时的我为什么发现不了呢？还是我刻意遮蔽了智慧对我的警告？或许人就是这样吧，只要智慧还没有真正地觉醒，知识就无法与欲望的声音抗衡，甚至有可能会沦为实现欲望的借口——我在一种看似修行的借口下跟他见面了，我知道自己应该守住底线的，也决定了只是跟他见面，不会再跟他有什么暧昧的接触，我只希望在见了他之后，内心深处的某种东西能得到释放。可他呢，他没有配合我的计划，当我们从白云山西门上山之后，他在一个没人的地方抱了我，还深深地吻我。奇怪的是，我虽然抗拒不了跟他见面的欲望，却并没陷入男女情爱带来的那种生理上的迷醉，甚至，那种生理反应也渐渐地消失了。我真的能像旁观者一样，观照着他的行为。只是我的心冷冷的。这跟过去太不一样了，如果是过去，有人这样对我的话，我可能早就不可自拔了。而这次，他越是和我亲热，我就越是觉得恶心排斥，这种感觉汹涌而来，我甚至有种想要推开他的冲动。而且，我知道自己真的应该推开他，不该仅仅守住最后一道防线，更不能丢掉自己的觉知。我甚至应该跟他断绝一切来往，因为我的心还在左右摇摆，并没有定下来，他并不是完全不能影响我的。就像我的早年的第一次时，不管我心里多想推开他，多想叫他不要再来找我，更不要继续这样对我，却一直没有说出口，反而瘫软在他怀里。我的身体好像不受心灵控制，也像是内心深处那个脆弱的女孩仍在渴望这样炽热的爱，渴望这种渗透了爱意的触碰。我连推开他的力量都没有。于是我一边流着自责的眼泪，一边放纵着自己也放纵了他。
在第三次化疗时，他打电话问我要不要他过来陪我，我也心软地答应了。而且那次我很感动，毕竟化疗的时间很长，如果只是我自己的话，即使承受着毒药般的药水侵蚀，也可以躺在床上睡觉什么都不管，辛苦的是那个陪我的人，他要干坐在那里几个小时，难受得很。我知道他身体不好，容易腰酸腿痛也容易累，但他一直坐着没有去休息，后来还是因为我的强迫，他才勉强趴在床边上睡了一会儿。比起我的丈夫，他确实更加细心体贴，也更懂得我想要什么。美中不足的是，我们在一起时很容易拌嘴，拌完嘴就会翻脸，就连我做化疗的时候也不例外。下午的时候，我们又翻出了陈年旧账吵得面红耳赤，最后他就气鼓鼓地离开了。不知道这种场面，医生护士们会作何感想？
但我好像不在乎了，对于他的生气离开，好像我也习惯了，再也无心去装载谁是谁非。有时，就连那份甜蜜我也感觉不到。每次心软跟他见面之后，我都会再三叮嘱自己要跟他断掉这样的拉扯，甚至每次跟他翻脸之后我都会舒一口气，觉得我们终于可以断掉了。但随着时间的推移，心里的疼痛和失落又会慢慢地爬上心头，尤其在我感到脆弱又没有人陪伴的时候。一旦这个时候他来找我，我就会放松警惕，给自己一个见面的理由。也许我真的很自私吧。但我真的不愿这样下去。
那时，我始终在期待着自己能彻底若无其事，把这种欲望从我的生命里扫出去，再也不要反反复复地放纵和犯错了，然而我却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做到。我的心被期待和抗拒的纠结填满了，烦到极致，反而淡漠了。我找不到心里想要的过去，也找不到心里想要的未来，那让我万劫不复的牵扯仿佛也渐渐消解。对一切，我都心灰意冷。
您知道这种感觉有多难受吗？化疗的那段日子里，我承受的不仅仅是疾病和药物对身体的折磨，也是欲望执著对心灵的折磨，这双重折磨简直让我痛不欲生了。我很想给自己一个理由，告诉自己一切都是可以被原谅的，但我不想再逃避。我的放纵，是过去的我不曾想象的，似乎疾病和厄运给了我借口，让我放肆地追寻那种不曾在家庭和丈夫那里得到满足的渴望，让我把长久以来的压抑一下子打破，在这堕落的快感中，我几乎不能自已了。多么愚蠢。
我如何能说服自己呢？我明明知道自己就是懒散无力，就是过分在乎自己，就是没有真诚，就是冷漠无情……那时，我在这样的思绪怪圈里无限地沉沦着，不断用自我批判折磨着自己，惩罚着自己，却又在行为上一次次背叛了自己的向往，这让我越来越心灰意冷了。
好几次，我躺在床上都想死去——对当时的我来说，死亡已经不是警枕了，它成了我的临时避难所，一想到大不了就死，我就会觉得轻松了很多。但很快，我又会想起心印法师，她在万般折磨下还能活得那么幸福，我呢？那时，我还不知道自己的病会恶化到那个程度，更以为自己不可能像她那么坚强的。我甚至觉得，假如我是她，在癌痛袭来的时候，我一定会立马自杀。您可想而知，当时我有多么羡慕她，又有多么自卑。我以为，她始终是她，而我也始终是我，我不会变成她的——如果没有您一直以来的帮助和开导，没有信仰对我的牵引，也许我真的会像自己以为的那样。如果真的那样，该多可怕啊？
我还记得在那个极度黑暗的时期，我几乎完全丧失了自信，就像自甘堕落的人一样享受着自我放逐、自我摧残的感觉，仿佛这样就没有任何人任何事可以伤害我了。我好想像动物一样没有特别的想法，想吃就吃，想睡就睡，该死时就死去。
我不知道人死后心还会不会发虚，是不是喝了孟婆汤就能忘记一切？换了个身形再入红尘的我，还会不会像琼波浪觉说的那样继续寻觅？我甚至想，如果我从来不曾寻觅过，从来不曾知道有解脱这回事，我的心是不是就不会发虚了？我不知道，只觉得那样会比死亡还要恐怖。
那段时间恐怕是我一生里最颓废的时期了，而且那是从身到心的颓废和倒退——我不知道那时自己的身体到底损坏到了什么程度，但我在好几天里连坐着和站着都难以忍受，只消一会儿，就必须躺到床上去。而这种难受，也成了我什么都不想做什么都不想碰的理由。这种以身体为借口放弃灵魂挣扎的态度当然是可耻的，但我毫无办法。我觉得自己从身到心都很疲惫，一点力气都没有，只能任由负面情绪就像脏水一样往心里猛泼。而寂寞也在疯狂地发酵着，无数说不清的情绪就像迷雾一样，将我的心变成了一个阴暗的洞穴，潮湿阴冷，散发着堕落的霉味，我好想结束那一切，将一切挡住阳光的东西都一手撩开，可虚弱的我，却连手都抬不起来……
太阳，那段日子里您会觉得我恶心吗？您会不会觉得自己为我所做的一切都没有意义，我是个烂泥扶不上墙的人？因为我就连面对死亡的时候都不能放下欲望，还在欲望的泥潭里翻滚着，虽然谈不上乐不思蜀，却真的是欲罢不能。现在想想，我真的觉得好羞愧啊。
其实，那段时间里我一直觉得世界对我失去了意义，唯一有意义的就是您和同学们对我的付出。也是这些东西，让我守住了自己最后的防线。如果没有你们，我大概早就放弃了。可那时，我还是拒绝不了自己的情绪，巨大的失落感和空虚感总会席卷了我，我的生命里总是刮着寒冷刺骨的风。我总是觉得自己生无可恋，死亦无妨了。可矛盾的是，我却也惧怕死——或者说，我惧怕走向死亡的那个痛苦的过程，惧怕身体将会承受的煎熬，也惧怕死亡之后灵魂还是得不到解脱，反而会像孤魂野鬼那样，在无边的暗夜中游荡。要是真的这样，那就太恐怖了。因此，我总是在虚无和恐惧里煎熬着，唯一能让我救赎自己——虽然只是暂时性的——的，只有跟您有关的一切。
太阳，想起这些，我又想流泪了，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我都应该更努力一些的。
您是从一段怎样的黑暗岁月里搭救我的啊！
记得那时，我总是苦苦追问自己活着的意义，追问自己这个半死不活的躯体还能给世界留下什么，我甚至有些鄙视自己的随便了——我应付着吃喝，应付着医生，应付着治疗，甚至应付着您的教言。我觉得，那时的我简直有点蔑视死亡，蔑视生命了——是的，“死亡”这个概念只要离我稍微远上一点，我就会变得像是从没面对过它一样，只是随便地活着。这样的我，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
那时，我深深地陷在这种状态里，不管自己有多想脱离这种状态，也仿佛有一种巨大的生命惯性，让我在稍微有一点不够警醒的时候，便会忘掉自己对神圣的向往，然后重蹈覆辙。如果不是您一直没有放开拉我的手，我肯定已经堕落了，因为单凭自己的力量，我是不可能打破这种状态的。
太阳，您真的是我生命中的太阳。
陪伴我走过那段路的人，就会明白这个称呼对我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