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夏天,拾掇老屋儿的旧物件时发现,在一个套牢了两三层蜘蛛网的旮旯底处安静地蹲着一只精致的五角星形状的玻璃艺术瓶。
我俯身在浑浊的水盆里摆摆抹布,帮瓶子擦去落在它脸上六年之久的泥垢,它立即崭新如初恢复至当年的模样。
我记得,哪怕再过十个六年依然会记得,瓶子里装着一百六十六只有她亲笔字迹的花色星星和纸鹤。
我紧闭右眼,将瓶子贴近左眼,透过它去寻找并且捕获那束过于耀眼的阳光,去追忆、幻想、沉思六年前那段好比蒲公英球儿一样短暂却美好的情感启蒙史。
“快...它来了。我可以接得住你。”盖过火车嘶声力竭的呜鸣声我朝她喊,嘴角挂着坚定的笑容,顺势展开双臂做出一副誓要拥抱全世界的样子。
我仰望她。她有一对儿跟小白兔同款的前门牙,我曾毫不含蓄的给她起个绰号叫“兔八姐”。或许恰如兔子见到了胡萝卜。她柔弱的胳膊高高举过头顶,由铁轨旁侧的石子儿上一跃而起,兴冲冲地向定在土坡下的我投身扑来。
一缕黑发跨过她被太阳照得粉红的右脸颊压在另一侧,她仿佛并没在意,而我却不能。那无疑给她本就灿烂无暇的脸庞再增添了一些神秘、隐约的天使般的七彩光环。
正午里,浓郁的草丛里点缀着红色黄色的碎瓣花儿,我曾摘下一朵轻轻别在她右耳附近的发梢上。她用拇指和食指温柔地捏着花茎挨在嘴边,让我如实地回答是她美还是花美?
铁轨被即将驶来的载人绿车皮震得嗡嗡响。她犹如一团棉花似的一头扎进我小小的胸膛。那一刻,树梢的百灵鸟就像是钢琴家在潇洒弹奏,树皮上的知了就像是大提琴手在尽情拉锯,而华丽的舞台正中央立着的不是别人,正是彼此享受拥抱的她和我。
隔着她挺立、柔软的前胸,我静静地感受着愈来愈强烈的两颗心跳,就像那两根被火车压过的铁轨,彼此永远见不得面,然而却能够同时接近疯狂的跳动。
每一只星星和纸鹤的周边在日光的照射下散出无数的细小微茫,我把瓶子上下左右稍稍移动,那些如针似锥的茫便一会儿变长一会儿再变短。
那是六年前初中毕业之后,她托人交与我手里的。那人仅留下一句“她想你”便匆匆离开了。
我俩各自的前程命运似乎早在毕业之前已有定论。
“长大了,你想做什么?”她问。
我沉默以对。
“你说咱俩能一直在一起么?”她有一双澄澈如洗的大眼睛,我能从其中清晰地看见蓝天白云的倒影。
“跟我一起继续读下去吧!”我略带鼓励地说,“我们一起读高中,一起上大学。”我满心期望她能予以肯定的回应,就算是包含一丝犹豫不决的沉默以对也好。但我从她毫无谎言的眼神中读取得出,她不会。
“咱俩......不一样。”她穿过走廊往宿舍的方向跑去。
多年以后,我才醒悟我俩确实不一样,甚至可以说有着天壤之别。再后来,我又清楚地意识到其实我跟她也没有什么差别,应该说我俩是同一类人---胆小鬼。
迷蒙着水雾的清晨总叫人厌烦得透,不远处的土丘被掩去了大半张脸。干涸已久的河床上零零散散的鹅卵石延绵至很远很远踮起脚尖都看不见尽头的地方。卡车司机为了避开每车横征几百块的煤检站,不惜冒着左颠右斜倾洒少量煤粉的代价去选择我跟她面前的这条勉强称得上路的坑道。
卡车司机摇下车窗投来一个不怀好意的眉眼,我知道那是他们专门用来调戏有夫之妇的烂把式,他们是在贪恋我的她的身子。于是,一股莫名的醋意没来由地涌至我的嘴边,我吐出四个极少说出口的字眼“马勒戈壁”予以回击。她只能是我一个人的。
可惜,她从来都不只是我一个人的。
夕阳斜照,一抹余辉透过云层顺着玻璃窗温柔的落在正踏着板凳往黑板中央抄写标准答案的政治课代表的短小后背上。在一件薄如蝉翼的黑夹克包裹下,课代表的身形轮廓格外清瘦,极像一只涂改了颜色的长腿蚂蚱。暑假期间,我见天儿去陈小文家的玉米地地头去捉这种蚂蚱,因为我发现西房爷爷家的鸽子不仅吃豌豆,对蚂蚱竟然也饶有兴致,那确实颠覆了我对鸽子只吃粮食这一说法的认知。
第一次发现在我小小的班级里有一位长相如此酷似我爱宠的女同学。在玉米地里往来穿梭追逐长腿蚂蚱的场景在我脑海里栩栩如生,我聚精会神地盯着它,露出一丝胜利在望的邪笑,心里不停地默念“看你往哪儿蹦跶”。
皆因捉蚂蚱的情形过于逼真,以至于一张刻满羞愤的狰狞面容早已映入眼睑我竟毫无察觉。
“你听我说,不是这样的。”
“我不听,不听。”她蹲坐在操场西墙下的一块紫色岩石上,胳膊环在膝盖之间,整张脸严严实实埋于胳膊下。透过她倾泻如水的长发,我能感知一滴滴的眼泪好比漩涡占据着她的双眸。
恐惧在我脑海冉冉升起,不能失去她,我的挚爱,我的初恋女友。一丝患得患失的愁绪逐渐塞满了我狭隘的心扉。
我语无伦次。“她是我的宠物...”就算六年后再忆起这句没过脑子脱口而出的蠢话,我依然想狠狠扇自己一嘴巴。
那一整个星期,我无时无刻不恍恍惚惚,总觉得有个小偷在觊觎我手心儿紧攥的巧克力酒心糖。而且我心里清楚的很小偷一定是那个卑鄙无耻的小人---姚胖子。因为他跟我所青睐的历史枭雄曹操极像,专在别人落魄时对他的妻妾下手。
他的两个脸蛋又肥又腻,跟被人正手反手渐次扇肿了一样;说话漏风的嘴巴里至少缺两颗齿牙,我断定那一定是他在某个不好的地方调戏貂蝉被吕布用方天画戟给硬生生戳掉的,场面虽然血腥但我极感兴趣。
我恨他,他动了我的巧克力酒心糖。若不是碍于他是我最钟爱的英语老师的侄子这一事实,他可能还得再少两颗齿牙。
正是在那段难挨痛苦的日子里,理性与隐忍逐渐将我体内的蛮横与霸道替而代之。时至今日我才晓得,退让、克制、冷静就是懦弱胆怯的表征体现。若能将瓶子后面我稍稍成熟的魂魄借助时光机重返六年前那具该死的肉身里,我心爱的巧克力酒心糖定会完好无损地重新回到攥在掌心的包装纸里。
政治老师个子极高,以我当时不地道的眼光看来,她一定不会找到一个好婆家。我嘀咕哪个男人会喜欢一个人高马大、筷子顶葱,说话声音好似放炮的大女人;要是所有女生个个儿都像我的她一样温文尔雅、前凸后翘便好了,男人之间也不用明争暗抢,反正你的我的都一样。
忽然之间,一只拇指指甲盖大的粉笔头犹如流星撞月般在我嘴角炸开了花儿。我还不及反应,接踵而至的是政治老师一声鞭炮似的怒吼“我脸上是有字还是有饭?”。随之而来的便是如开水炸锅一样同学们男男女女鼎沸的哄笑声。
我既是语文老师逮着抄练习册答案被讥讽的那只不怕开水烫的死猪;也恰巧是数学老师拧着眉头嘲笑解不开方程式的那坨扶不上墙的烂泥。
全世界都投来嘲笑又有什么关系呢?
可我那双不争气的眼珠子却偏偏不由自主地转在右眼角的夹缝那里停住,我想它俩原本是想替我缓解几分尴尬找回一丝丝合情合理的安慰吧。应该是这样,但眼帘中下一秒的场景令我呼吸不畅、胸闷气短,难怪被说是死猪,是烂泥。
我竟然看见......他俩在笑。一个前俯后仰,一个皮笑肉不笑,前者---姚胖子,后者我曾经的她;他的笑不难理解,具有落井下石、幸灾乐祸的浓重味道,然而她的笑自始至终是藏在我心房尖上的一团疑云,是以牙还牙的报复?或是绝情过罢的嘲笑?不得而知。
一只挣脱折痕束缚的千纸鹤露出右翼下的一个“你”字,十分小巧圆润,是用一种介于玫瑰与牡丹之间的暗红色签名笔写下的。
在浓重的好奇心驱使下,我用拇指和食指的指甲一点一点将套在瓶口彩绸外的一根金丝线系的死疙瘩退去,再使出吃奶的力道用右手虎口夹出牢牢嵌入瓶口的软木塞。
我小心翼翼地把星星和千纸鹤逐个倒在一只四姨将要用来灌过冬食用的西红柿酱的玻璃罐头缸里。我取来一只捏头发的镊子颤颤巍巍的把那只损坏了的纸鹤提溜出来放在我的掌心。
它渐次相错的折痕没有一丝毛边儿,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她的脸,一张印在纸鹤右翼下大头贴似的笑脸。我从破损处沿着折痕慢慢展开,心中乎地燃起一团紧张又迫切的兴奋感,就像刮彩票首个出现的不是“谢”字那般。
“你唱的《童话》无人能及,包括光良。”
“你哭着对我说,童话里都是骗人的......结局”
火车铁轨桥头下的石墩儿是个无人问津的凄凉场所,我跟她坐在石墩边缘手牵手顺着十分粗糙的花岗岩往下出溜,随着下滑两股热流自屁股蛋直直钻入小腹。那个寸草不生、鸟不拉屎的地方竟意想不到的成了我俩嬉耍的游乐场。
“你说。”她说,稍微停顿几秒又问:“童话里的那些故事到底是不是骗人的?”她环抱着我左臂的双手愈发用力。
她是一个内心充满忧郁的女孩儿,灿烂阳光的外表总是逃不过我洞若观火的独特禀赋。唯独那次皮笑肉不笑。
“歌词都是假的。一是一、二是二,我妈爱我爸,你爸爱你妈,都是很自然的事情。”我自以为是的说。
我沾沾自喜,她沉默以对。
我首次感知她跟我确实不同是在多年之后的一次偶然邂逅里,从她闺蜜—递给我瓶子的那位姑娘—嘴里得知她的爸爸在其上初中之前背叛了她的妈妈带着同村的漂亮寡妇远去了,留下她母女二人相依为命受尽旁人冷嘲热讽。这是她出嫁之后说与闺蜜的。
我是一只自作聪明的傻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