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村||母亲和她的那只猪

三伏天的阳光,火辣辣地炙烤着大地。天空高高的、蓝得晃人的眼。形似棉花糖的流云,生怕被太阳的热量融化了,有些慵懒地东躲西藏。堂前池塘里的水,像从地底翻腾出来的温泉,鱼儿在其中游来游去,寻找着岸边垂柳在水面投下的斑驳光影,以此感受片刻的清凉的慰藉。家家户户大开了院门,仿佛要迎接那久违的西南风。房前屋后的杨树、椿树、枣树的叶子,一动不动。

院子靠东的猪圈里,卧着一只大黑母猪,扇叶似的大耳朵上下扑腾,赶走了几只嗡嗡乱叫的蝇子。母猪的睫毛,和它身上的鬃毛一样长长的,坚硬且发亮。它正哼哼地和肚腩边嗷嗷哺乳的猪崽们讲着夏天的童话,好像讲到泉水、溪水、小河,便可以给闷热似蒸笼的猪圈减上一份清凉。

母亲挑了一担井水,将木桶摆在靠近栅栏的位置,拿起大铁瓢从桶里舀水,顺着母猪和猪崽的方向洒去。那时的我大约七八岁,做倦了暑期作业,便顺势合上书本,站起来观察母亲。受着好奇心的驱使,我也拿起一只水瓢,舀起水就要往母猪和猪崽洒去。 “不能直接往猪身上浇!” 母亲厉声喝住了我,“它们和人一样,直接泼冷水会生病的!”我惊讶之余,也学着母亲的样儿,尽量把水洒在母猪和猪崽身体附近一二十公分的范围内。或许,清凉的井水真的带走了猪圈水泥地板积蓄的部分热量,母猪和猪崽发出舒服的哼哼声,那声音里少了几分烦躁,倒平添了一分安静的味道。

过了个把小时,仍旧没有风,枝头的树叶都疲软地耷拉下来。连一向安静的老狗旺财也坐不住了,咧着大嘴巴,吐着红舌头,哈喇子流一地。它拖着发福的身体摇着尾巴,在堂前的廊下走来走去,晃得人眼花头晕。这时猪圈里的猪哼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母亲走过去,仔细观察一阵子,发出“不好!”的感叹声。

“俊俊来——我们去溜猪吧!”母亲拖长了她一向高亢、嘹亮的声音。我感到兴奋,心里想着终于可以摆脱无聊,找点事儿做了,于是连忙小鸡啄米似的向母亲点点头,同时口里还不忘补上一句“好的好的!”

猪栅栏打开,首先跳出来的是我的好朋友小花猪。它有着一双迷离、动人的猪眼,长着尖尖的似野猪的獠牙,与别的猪崽有所不同的是,它不爱用猪嘴到处乱拱泥坑,喜欢啃树干、嚼树皮。小花两个月大、体重大约三十来斤,身体显得壮壮的,然而四肢小腿短短的、细细的,走起路来一晃一歪、好像随时要摔倒的样子。

紧随小花出来的,是大黑猪,接着是其它十来只猪崽,大约都是三四十斤中,它们除了毛色、长相略微差异,基本分不清彼此。母亲戴一顶花边草帽,给我拿一圆顶毡帽,我跟着母亲,母亲跟着一群猪,我们出门了。

小花和母猪撒着欢,一路跳跃着把我们带到了屋后的一片桃园。正值盛夏,桃树的叶子绿油油的,簇拥在一起,在桃园下那干涸的黄土地上形成了大片的蘑菇云。桃枝中间隐约露出沉甸甸的桃子,有青的、红的、半青半红的。猪崽们在桃树枝干间的空挡里来回穿梭,是那么自由洒脱。母猪的尖嘴用力地蹭着干涸的黄土地,不一会儿功夫便在树荫下拱出一个半深的泥坑,就势躺下来,感受来自泥土地深处的丝丝凉气。小花猪像个调皮的孩子,蹦蹦跳跳一会儿累了,便躺在一簇桃树根下,小口嚼着裸露在外边的树根。我生怕小花啃坏了树干,蹭到了桃树,因此便走近它,像一个纠察队员观察着它的一举一动。不知怎么的,小花两月前新生的画面立刻袭上心头。

五月前后,家里的纯毛大黑猪终于在妊娠三个月后准备分娩了。母亲在麦糠里加入一些玉米粉,几大把红薯泥,算是给作为准妈妈的黑母猪改善生活了。母亲把猪圈清理洁净,垫一层稻草,上面再铺一层极细软的干草。圈顶加一卷厚实、防雨的帆布,琉璃瓦交错相接,压得猪圈顶密不透风。这便是母猪的新窝了。母亲从厨房迁来电源线至猪圈屋顶的横梁上,接上一百瓦的大灯泡,照得猪圈亮堂堂的。

母亲燃一堆篝火,搬来长凳,靠着猪圈围墙摆好,守在母猪旁边。灯光、篝火驱走了黑暗和夜的清凉。母亲给母猪挠挠痒,捋着它粗壮的黑鬃毛。母猪在这种愉快的气氛下很快睡去。一夜清静,母猪没有待产的意思。第二天,第三天,终于在第四天三更鸡叫的时候,母猪下崽了。母亲的疲惫一扫而光,他惊喜地接生一头头小猪崽,帮助清理胎盘和粘液,将闭眼哼唧的它们第一时间送到母猪的喂养部位。一、二、三……猪崽们闪来闪去,好不安分。母亲眼力好,不费吹灰之力便清点好了。

“十五头哩!”母亲欣喜若狂。

我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看到亮如白昼的白炽灯下,母亲正猫着腰,小心维护着猪崽们吃奶。母猪的十四只乳头上下排布,其中一两个还未出奶,所以总有三两只猪崽吃不到奶。小花猪就属于那种不怎么会吃,经常掉队,常常需要母亲挑出一只调皮捣蛋的出来,替换上小花。它看起来实在柔弱、让人不禁心生怜悯……

“太阳转过来开始西晒,这片有点热了!”母亲扶正我的圆顶毡帽,“我们带猪去洗个澡吧!”母亲似乎突发奇想,让少年的我顿觉新鲜且不可思议。

“猪会洗澡,笑死人了!”我手捂着嘴,乐呵得屁颠屁颠的。

只见母亲一声吆喝,大黑猪起身带头,小花和其它猪崽像接到号令,“唰唰”起来,跟随大猪的脚步走向屋前的池塘。

池塘的荷叶翠绿欲滴,托出朵朵芙蓉。荷花连成一片,如同簇拥着的少女的面颊,又似火红的花的海洋。池塘的水面上,像插满了顽皮少年手里攥着的伞,把池塘裹得严严实实。母亲找了一块靠岸的少有荷花荷叶的水域,引着母猪下水,母猪试探着将身体浸入水中,小花和猪崽们则像个熊孩子,一窝蜂纵入水中,水面飞溅起雾状的水花儿,在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熠熠发光。

看着母猪和猪崽们泡澡的得意样儿,我脱了衣服,趟进有些凉意的水里,准备跳下去与猪们共舞了。母亲拦着我,“这池塘水不比往年,现在大家各自院里的生活污水,茅坑里的粪便尿液,雨天里都顺着地下的阴沟排进水塘,你看那荷叶多绿,荷花多艳,鱼儿多肥,都是水质发酵变坏的缘故!”母亲的话让我吃惊,我慌忙上岸,把脱了的衣服再重新一件件穿上。

我回过头,看到母亲正在洗衣台边,左手扶着一个长竹竿,沿着顺时针方向旋转,渐次收缩的扇形区域越发狭窄,直至竹竿与岸边形成巴掌宽的楚河汉界。我才突然发现,相间的区域里已挤满了厚厚的、翠绿逼人的浮萍,这便是猪们的最爱了。我在母亲身旁蹲下,手里痒痒的,便以央求的眼神看着她。母亲似乎没发觉,右手握着的漏勺继续往竹竿与岸边的楚河汉界一探,便捞起满满一勺子、一勺子的浮萍,接着倒入身后提前准备好的塑料大桶里。“你来试试吧!”过一会儿,母亲将漏勺递给我。我接过漏勺,学着母亲的模样,也轻轻地往楚河汉界处一探,果然满满一勺子浮萍,我感受到丰收的喜悦,咧着嘴笑着。阳光下,母亲如荷花的笑靥是那么灿烂。

不知什么时候,阳光暗下去。风姑娘终于拿开娇羞的面具,微笑着缓缓走来。塘里的荷叶、荷花欢快地摇曳着,像跳着时髦的探戈,不知停歇。房前屋后的杨树、椿树、枣树的叶子随枝干轻轻摇摆。母亲吆喝一声,小花和大黑猪抬头看看我们,顷刻间从水里窜出,接着窜出来的是其它十来只猪崽。

回到家,大黑猪和猪崽们发出饥饿的嚎叫声。母亲将浮萍倒入碎石砌成的猪槽,混入几碗麦秸康、两把玉米粉,拿一只专用的短木在猪槽里搅拌均匀了,然后喊一声“开吃!”大黑猪和小花、猪崽们便蜂拥着抢食。这时的大黑猪常常尽显一个母亲的柔情与慷慨,她吃上几口,便停下来观察,用尖嘴将跨入猪槽捣乱的调皮小鬼蹭出来,腾出地方让掉队的猪崽补上……

临近年底,猪崽们长到大约一两百斤,父亲找到村头的赵屠夫,商量个好价钱,便陆续出货了。猪圈里的猪越来越少,小年前后仅只剩下大黑猪和小花。后来,小花被同村的一个妇联主任买走,成了她家餐桌上的美食。猪崽们换下的钱,用作了兄长和我读书的学费和生活开销。结余部分,母亲则琢磨着给家里添一两件实用的电器,或者谋划着来年购入一些化肥、农药,以及其它的生活开支。

再后来,我考上县里的中学,离开家,一两月难得回家一次。父亲在镇上的炼钢厂做工,经常早出晚归。于是,陪伴母亲的便只有那头大黑猪了。

……

大学毕业后,我在S城工作和生活。周末常常在小区楼下或公园的草地上,看到很多阿猫阿狗,它们被主人或孩子手上的一根耀眼、精致的长绳子牵着,不断被唤作“茉莉”、“甜宝”、“卖萌”、“泰山”等可爱的名字。有时,主人在前面溜着它们。有时,它们在前面溜着主人。

这时,我便常常想起我的小花,想起母亲的那只大黑猪。然而,小花已被人吃掉,恐怕早已化作肥料,滋润了黄土地里的一朵小花或一株无名小草。母亲的大黑猪呢,也无影无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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