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月流光

  一

    我是很早就开始喜欢月亮了。可世间美好众多纷纭,为什么会对这个澄黄的胖子情有独钟呢?

    抬头望月,一种虔诚祈祷的感觉便像气流一样萦绕全身。然而,不同的人有着不同的感受:海子的月亮是“黑暗中跳舞的心脏” ,充满力量又兼有律动;村上春树的两个月亮是泛着光晕的母亲和青苔色的孩子,无尽的关怀和温情便止步于此;而天体物理学家的月亮则最为平淡无奇——一颗布满环形褶皱的,灰蒙蒙的可悲卫星。综上所述,它大概是某种孤独意象的传达。

    而我所见的月呢?

    此时我正立在一个百分之百高中生寝室的窗台边,顺着爬山虎一样倾泻的月光努力向上看。月亮高高在上,竭尽全力地蜷缩成为一颗光珠,像极了缺少灯罩的劣质灯泡,自顾自地发出廉价黄光。夜色无边,月也争着地将孤独的人儿笼罩起来。我是迫切地想与它交流,却怎么也无法从嘴里准确地抓出一个词——终究还是搞不懂它。大抵世间事也都如此。一开始什么都不懂,反而能弄清楚许多东西,越想了解就越发模糊,像极了扑朔迷离的量子状态。月亮极其宽厚,仍是执着地将月光也匀一点到我的身上——那同样酒过千古愁人的月光。我诚惶诚恐的接受了它的馈赠,尝试着全神贯注地与它四目相对。

    我所面对的窗子里不是玻璃,而是一张紧密缠绕着的铁丝网,校方难以解释,索性将其称之为安全措施,但我不清楚这么做会不会让学校概念变了味。铁丝时而切割夜里的树叶,发出呲呲的金属声,时而切割夜里的楼,却毫无反应,颇有一种无力感。我看月亮时,它

还是要将月亮残忍地切开,其惨烈程度丝毫不亚于生物学上活剥青蛙。 有时我甚至怀疑环形山是否就是月的伤疤——伤好的时候结出的深灰色的痕迹,日积夜累,甚至形成了山脉,令人揪心。 所以有人把月亮形容成满目疮夷也并非没有道理,那么张若虚所说的“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岂不成了东市现场?我打了个激灵,终止了想象。其实并没有那么坏,铁丝网也有铁丝网的好,这样我是看不到月亮的全貌的——她的形象又俨然成了“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女子。好多变的月!

    也正是因为多变,诗人们才和月相爱相杀。诗人总是以为哀愁由月引起,便寄思于月,将月视为载体来表达情感方便又快捷。“月亮是我们的工具”,殊不知月亮是故意显露出破绽,将诗人陷入自我感慨的臼巢。它是想借诗人为世界创造诗歌。“你哭,你笑,神都知道。”月亮是喜欢扮演那个无所不知的神。我们尔虞我诈,我们矫揉造作,我们偷偷地摘下路边的雏菊花,以为没人在意,月亮缄默无言,照例洒下月光。甚至在阴天,你想见都见不了它。我有一个老师说她害怕月亮,总觉得那是一只眼睛——有这种感觉的人不在少数,现在看来,倒也是一种对被监视的恐惧了。

    可我向来是不怕月亮的,反而把它当做夜晚的保护罩。 每每在晚上见到月亮,我便十足心安,庆幸着又能度过一个不孤单的夜晚。这种感觉很是奇妙,月光作为流体自天而降,打破所有坚实的物理定律,坚定不移地来到我的身边,告诉我说:“嗨,我们是同类啊。”我好似醍醐灌顶,瞬间领悟,之于水滴汇入大海,我也自然地隐没于月光之中,天地于我来说,无不是黑暗与星辰,无不是有如珈蓝佛殿般静谧虚无的心境。但想想也好笑,一个半夜溜出来看月亮的高中生,竟在这里大谈什么人与月,怕是作业还不够多。要是有人这么说,我也只得低下头——毫无罪过之感,却又喜爱低头的事,自然得有人去做。可我低头的同时还是能听到成白上千的低头的声响,原谅我不能以使用拟声词,那大概不是一种能听见的声音。

    而是一种赤裸裸的提醒,提醒我并不孤单。 每次登台望月,总有几个不同的身影,从不同的方向,以不同的方式出现——请寝室建筑安排得错落有致,这倒是其中的一个好处。我看着这些人影们做着和我一样的动作,眼也是一并向上看,在夜里呈现出好看的姿势,相当动人。寝室楼背对着公路,视觉神经只接受得了的了月光的刺激,而耳朵却颇有经验:汽车呼啸声,火车鸣笛声,虫儿舍命的叫声,我们的低头声。声音都自成一派,也作为夜的元素与我们并联起来,达到了一种和谐的平衡。至幸之时,我还能听到那些身影们的叹息,那是在繁忙学业生活中,在夜半月下抽空发出的,清脆如微风摇铃,可爱极了。那种连自己都捉摸不透的笨拙,实在是太可爱了。

    于是很自然地想到了人类。这并不是因为故弄玄虚,空发议论而扯出来的一个宏伟命题,而是除了用人类,我实在无法找到合适的称谓来表述我想表述的对象。

    我又极不自然地把他们分为“白天的”与“夜晚的”。 对于前者,讨论范围自是缩小到了日光之下。白天。我目力所及之地,无一不是形形色色的人,他们的言语行动,情绪,甚至耳间挽起的小髻碎发,全都不遗余力的向我呼喊着:“你看,我多么漂亮!一个活生生的人。”然而我却丝毫不觉得真实,即使支颐展颜,乐不可支,我扔握着一丝悲伤的可能性。哪怕伸手触摸他们的皮肤感知到了变化的温度与脉搏,还是只会当他们为生物体维持稳态的表征。“我们同研究的对象永远隔着一段不可测量的距离”。人们的孤独是在这样生长着。好似从天空泼下的透明油漆,每个人都蒙着一层黏糊糊的,不可名状的感伤。如是我闻,白天的人们是在这样生活。

    而“夜晚的” 则与之大相径庭。月夜来临,人们捻灯就寝,一切归于平静,所有生灵即将像植物一样失去意识,寂静生长,融入环境中,成为环境的一份子。在这里,人便失去了自我——这颇有点佛学的意味。而少许自以为是的人便逃脱了这无止境的轮回,将思绪诉之于月,做着类似叹息一样的蠢事,我便是其中之一。而也正是在这种缺乏生机与聪慧的时候,我能和好好地和自己说说话,能看见其他窗台的身与影在交谈。并不是自命不凡,我每次举头望向月与影,再回首自己,我总是觉得我们是在清晰可辨地活着。

    夜已深,明镜高悬。

    我在对着月亮指手画脚,胡言乱语了一大通后,终于平静了下来。 被分割的月光散落在地板上,还微微颤动着,像腻人的果冻,又像因害怕而发抖的孩子。

    宿管员巡视的灯突然打到了我的脸上,只是一瞬间,什么都消失了——无边夜色,窗台身影,甚至是强烈的存在感,一切都消失的无影无踪。那束凄惨的灯柱直射我的眼,仿佛正在审讯即将接受刑罚的可怜囚徒,它似乎在说:

    “诺,该你陈述了。”

    可我该陈述什么?

    我惊慌失措,那种感觉真像赤身裸体地被丢入衣冠楚楚的人群中,既滑稽又没有尊严。我像只狡黠的老猫,飞快地逃离案发现场,重新遁入熟悉的黑暗。

    从窗台返回到了床上,整理好被子躺下。自以为精神百倍,状态极佳,未曾想不到片刻,睡意就像沉重的钢板一样从头顶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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