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读书苦,那是你看世界的路——
西北风又刮起来,窗纸哗啦哗啦响,耗子在柜底下叫。
女儿刚一打盹,似睡非睡的时候,有一只手摸她脑袋一下,她打了一个冷颤,用肘碰了妈妈一下:“有人!”
老妈妈不声不响摸了一根火柴划着,抬头看了看什么也没有,嘟哝着:“睡吧,别疑神疑鬼的啦!”
没半袋烟工夫,摸到老妈妈头上来了,这分明是一只冰冷的手。
老妈妈倒吸了口冷气,坐起来点着灯,还是看不见什么。正纳闷儿,忽听炕根下有人哼哼,娘儿俩看了,几乎惊叫出来。
一个八路军,军帽被血湿透了,脑袋歪斜地枕在抱着的机关枪上,脸像白土子,胸脯和膝盖全是冰、雪和泥土。
他是个机关枪手,在天黑突围时被打中了左肩。因为他在老妈妈家里住过,才爬了来,因流血过多,又加上在冰雪里,拉着一挺机关枪,昏沉沉没力气说话。怕炕上住着鬼子,才用手去摸。
娘俩把战士抬到炕上,叫女儿在门口站岗,给战士换了便衣,擦掉脸上泥土血水,盖了被;机关枪放在妈妈被窝里。
“水!”有一袋烟工夫,战士才吐出一个字。
老妈妈把嘴凑到战士耳根上小声说:“给你烧!”
外面有咯噔咯噔皮鞋声,近了,更近了,老妈妈忙向女儿使眼色,鬼子刚要掀门帘,女儿忙迎着。“太君,走错啦,那个屋!”
“不睡?”鬼子说着中国语。
“妈叫我给太君烧水喝。”
“好的。”鬼子进屋去了。
烧好开水,给对屋提去一壶。战士喝了水,老妈妈又嘱咐女儿悄悄做了碗面汤。战士吃了,喝了,伤口换了新布,渐渐好了些;但新的难题来了,天亮怎么办?
娘俩低头寻思了半天,妈叫女儿在屋里照顾同志,自己到外面去了。回来用手抚着冻僵的耳朵说道:“岗哨忒密!”
天快亮了,女儿发愁地望着妈妈,呆坐着。这时对屋怪叫了一声。
娘儿俩对看着,变了脸色,她们想:“发觉了?”
听听却没有响动,只是呼噜声响着。“说梦话呢!娘俩吐了一口气,老妈妈又悄悄出去了,带着血染的军装,回来女儿问:“军装?”
“藏在外边了。”
“同志能出去?”
老妈妈失望地摇摇头。
天已经发白,公鸡连声地叫,娘儿俩急得直打转。忽听间壁圈里羊群咩咩地叫,老妈妈想起了什么,忙从被里,把机关枪抱出,装入麻袋,结好口,把炕起下一块砖,塞入炕洞又堵好。到隔壁叫起放羊小顺子。
“放羊去!”
“忒早吧!”小顺子揉着眼蹲在炕头抱着胸唏哈着,老妈妈在小顺子耳根嘟嘟了一阵子,小顺点点头。
天晴了,几棵星稀稀落落在天空眨巴眼,干巴巴地冷,小顺赶着羊群出去了,雪白的软团团的羊群叫着,互相撞挤着。战士翻穿着羊皮杂在这庞大的羊群里,妈妈又嘱咐小顺子送出东二里地村里,就不用管了。
小顺抽着响鞭,羊群从鬼子旁边过去。
悲剧就这样发生了;过半个月,鬼子知道了这件事,大队来围庄,老妈妈同女儿都跑了,赶巧爸爸正来家里,被捉住,拉到后山,浑身扒得干净,双手用战刀剁掉,掷在山根下,又用刺刀把肚子割开,就拉着大队回去了。
老妈妈好好把爸爸埋葬,这天鸡刚叫头遍,就吩咐女儿把借来的小灰毛驴喂好,一条被折起来当做鞍子。
“妈!你上哪去!”女儿摸不着头脑,可是老妈妈只是吩咐:“天亮了,买点肉,买点菜,做黄米干饭,等着我,多做三、四个人的!”
再问已经骑驴走开了,老妈妈就是这样一个人。
老妈妈骑驴过两个山梁,走了十五里地,到儿子扛活的主人家,儿子正喂猪,把瓢交给伙伴,伴着老妈妈到屋里。
“找东家算算账!”
“干啥?”
“跟我回家!”
儿子不再追问,他知道妈的性子,算了账,挟着行李,掀起炕席,把掉了皮的识字课本装入口袋,跟老妈妈回了家。女儿把饭菜都做好了。
老妈妈吩咐儿子:“打一斤酒去!”却又一声不响地出门去了。
老妈妈到街上找见了武装班长:“到我家去!顺便找下村长,”武装班长刚要问,老妈妈一摆手:“到家再说,我还得找老办去!”
客人们都坐好了,有武装班长,办事员,村长,娘儿三个也挨次坐好,大伙都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都大眼瞪小眼地愣着。
老妈妈笑了。“放心吧,没下毒药。”马上正色说道,
“今儿个请三位村来,有一件大事。”
“快说吧,闷死我啦,竟弄这些形式主义!”老办着了急。
老妈妈接着说:“今个儿请诸位来,没别的,我儿子参加八路军,诸位做个保。”
“行行,这还不中!”武装班长连声地叫。
“原来这个,”村长和老办才松了口气。
“还有,”老妈妈又说,“我家里情形你们也知道——”
“没问题,我们担保,饿不着你!”
儿子参加八路军了。临走老妈妈同志含着眼泪说:“二头哇,要不给你爹爹报仇,不是你娘养的!”
今天,大约又想起惨死的丈夫来了。
又坐了一会,鸡蛋煮熟了,娘儿俩送我们到村口,我们说:“回去吧,老妈妈同志!”
老妈妈点点头说:“好儿子们,别忘了看我!”
女儿抿嘴笑了。
走出约七、八堆粪远,回头看娘儿俩还在村口站着,我们把手卷成圆筒放在嘴上喊道:“老妈妈同志,回去吧!”
短篇小说《冀东老妈妈的抗战故事》完结,其他小说继续……
本文作者为著名作家管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