S城的天气总是让人琢磨不透,明明还是深秋,夜晚的气温却降到了5度。
姚憧看了一下手机,屏幕显示现在是19点10分,再过20分钟宿管阿姨就会关门,而在那之前,姚憧要赶到心理咨询室值班。
从宿舍楼到心理咨询室,走路刚好是20分钟。姚憧随手拿起墙上挂着的外套就匆匆往楼下跑。
刚刚走出宿舍楼,一阵北风吹来,楼道旁的常青树已在风中凌乱。姚憧缩了缩脖子,双手麻利地把外套拉链拉上,嘴里小声地嘀咕了一句:“这鬼天气!”
心理咨询室设在教学办公楼的九楼,平常少有人来,晚上人更少。
姚憧在等电梯的时候,已经打预备铃了,再过10分钟就是晚上7点半。
这个时候的电梯最不好等,大批大批的学生正赶着去上课、参加晚自习或是社团活动。
看着两边的电梯缓缓地往上升,可恶的是每个楼层都停,姚憧就纳闷了,“那些去二楼、三楼的同学也要坐电梯的吗?三两下就可以爬上去的事,等电梯的时间都够爬上爬下好几回了,现在的学生可真是懒。”
在心里的小宇宙爆发之前,电梯终于下来了,姚憧在后面同学的推挤中,往电梯口塞了进去。
九楼只有她一个人下,楼道的灯并没有亮着,当电梯门再次关上时,整个楼层已是漆黑一片。姚憧连忙伸出双手大力地拍了一下。
刹那间整个楼道变得明亮,姚憧就站在灯管旁,白光刺地双眼酸痛,眼泪瞬间浸润双眼。
姚憧一边揉着眼睛一边掏出钥匙去开门,上课铃已经打响,但是心理咨询室门可罗雀,显然今晚没有来访者。
作为医学院校,心理学算是一门比较重要的学科,毕竟现在看病不单单只注重生理上的疾病,心理上的疾病也很重要。
有时候解决了患者心理上的担忧,生理上的疾病治疗起来也就事半功倍了。
而且国家也有规定,高等院校应该配备有心理咨询师,注重在校学生的心理健康。
但是,显然心理咨询师在姚憧所在的医学院校只是个虚设。姚憧才读大一,还没有修心理学这门课程,也不知道是哪个老师授课。
听部长说,心理咨询室的值班老师就是教他们心理学的,全校也就这么一个心理学专业的老师,要教全校学生的心理学专业课,每天的课都排得满满的,除非有学生预约,不然很少会来心理咨询室。
姚憧自从进部门以来,从来没有见过这位神秘的老师。当初培训的时候都是部长自己上的,来咨询室值班这么久,也没能有幸见上一面。
姚憧打开了咨询室的门,随手摁了一下旁边的开关。映入眼眸的是房间正中央摆放着的沙盘,沙盘上堆满了各种各样的微缩模具,地上铺着一层细微的沙子。
“什么嘛,又不整理好模具,也不搞卫生,上一次值班的是哪位同学?哎……不行,一定要跟部长反应一下这件事!”姚憧皱着眉头发牢骚。
走过去把背包往沙发上一丢,姚憧就急忙把窗户开到最大。心理咨询室只是逢周二和周四晚上开放,每次进来姚憧总能闻到一股怪怪的味道,所以都会迫不及待的想要开窗。
但是,之前和师兄值班的时候,每次师兄都会把窗户关小,然后再把窗帘拉上。因为咨询室的窗户并没有安装防盗网,如果有来访者,窗户是不允许打开的。
姚憧按照惯例,把旁边办公桌上座机的话筒放好,这样别人才能打电话进来,接着打开一旁的老式电脑。
今晚很大可能姚憧要自己一个人在这里待到下班,所以要听点音乐打发一下时间。
一切准备就绪之后,姚憧才开始打扫卫生。
那个神秘的心理老师每到一个班授课的时候,都会布置一个任务,要班上的同学自行组队,到心理咨询室做沙盘游戏,这样做的目的是什么?姚憧不是很清楚。
难道是给心理部的同学找活干,还是想好好利用一下,他费尽口舌才从校领导那里申请来的沙盘模具?
心理部当初招兵买马的时候,就是打着沙盘游戏的招牌。姚憧从小就喜欢心理学,高中的时候就经常跑到心理咨询室做客,倒不是心理有问题,只是对心理学感兴趣,会去看心理学的相关书籍。
当时高考成绩出来的时候,姚憧就跑去找高中的那个心理老师,说:“李老师,我要报心理学,将来跟您一样,在学校当一名心理咨询师。”
李老师当时笑笑说:“小憧,以你的家庭条件,学心理学不好,本科心理学难就业,如果继续读下去,你爸妈是不允许的,你还是选择一个比较好就业的专业吧!”
于是,就这样,姚憧被骗到了S城的医学院学了护理学专业。
姚憧不想放弃心理学,所以加入的第一个社团就是心理部,特别是听说可以学习分析沙盘游戏,这让姚憧高兴了好几天。
直到培训的那一天,姚憧才知道,部长只是个心理学爱好者,对于沙盘游戏也只是略懂皮毛。
后来又听说心理部有专门的指导老师,心理咨询室也有老师坐镇,于是姚憧又期待着哪天值班的时候能与老师不期而遇,结果大一第一学期都快结束了,也没有见过他本尊。
把模具放回架子上,扫地、拖地后,已经差不多八点了。姚憧回到办公桌前准备换一首轻快一点的音乐,突然听到沉闷的敲门声。
姚憧抬头一看,敲门的是一位男同学,穿着黄白相间的圆领T恤,配浅褐色的休闲裤,脚上是一双特步的小白鞋。按照现在的话来说,长得有点像小奶狗。
但是头发有点长,厚厚的前刘海几乎遮住了双眼,头发并没有经过精心的打理,发尾已有些泛黄,乱糟糟的像顶着一个鸟巢,整体看起来又有点日本歌手的颓废风。
姚憧连忙站起身来迎接,“你好!”
“你好,请问这里是心理咨询室吗?”男孩的声音很好听,软绵绵的、很温柔。
“是的,请问是来玩沙盘游戏的吗?”姚憧热情地接待着。
“不……不是,我……是来咨询的。”男孩怯生生地回答。
“哦,咨询的话是要提前预约的,老师今天没有来值班室。”
男孩满怀期待的脸瞬间崩塌,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失望,姚憧看得出来,来咨询室应该是男孩挣扎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决定的,没想到的是老师居然不在。
男孩还站在咨询室门口,低着头,双手来回搓着衣角,一副不知所措的样子。
姚憧能感受得到,男孩满怀着心事,他需要一个树洞。
姚憧走了过去,拉起男孩的手,把男孩往沙发上领,这才发现刚才随手一扔的背包正霸占着整个沙发,连忙把它拿起后放在办公桌上。
“你先坐下吧,我去给你倒一杯水。”说完姚憧便转身走向里面的茶水间。
在茶水间里,姚憧倒水的时候陷入了沉思,记得师兄之前讲过一件事,就发生在这个学校。
那是一个患抑郁症的学生,那几天心情特别的压抑,去看了精神科的医生,医生建议他吃药。
那时的抑郁症还没有现在这么高发,大家对抑郁症的认识也不足,以为那是神经病的一种。
那个学生不知道自己应不应该吃药,又不愿意将这件事告诉家里人,他可是父母的骄傲,要是让他们知道,他得了这种病,那对于他的父母来说,可是晴天霹雳啊!
那个学生考虑了很久,最后决定寻求心理老师的帮助,那天他鼓足勇气来到心理咨询室,当然,没有预约的他最后见不到老师,回去了。然而,当天晚上他便跳楼自尽了。
自从发生这件事之后,心理部便立下规矩,凡是有异常的学生,在没有了解清楚情况之前,不能草率地让他独自离开。
姚憧倒好水走出来的时候,那个男孩正盯着敞开的窗户看得入神。
“来,你先喝杯水。”姚憧笑着来到男孩的面前,双手小心翼翼地把水递了过去。
男孩在姚憧的声音中回过神来,接过水杯,面无表情地说:“谢谢你!”
姚憧拉了一下外套,缩了缩脖子,假装很冷的样子,然后走到窗边,轻轻地把它关上,顺便把窗帘也拉好。
“老师很忙,平常很少来值班室的,如果你想要找他咨询的话,要先预约好时间。当然,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可以跟我讲一下,说不定我能帮到你。”姚憧走回来的路上,随手把办公桌旁的椅子拉了过来,坐在了男孩的对面,露出了标准化的微笑,缓缓地对男孩说。
男孩没有回答,低着头,手又开始不自觉地扯着衣角。
外面的北风突然大了起来,窗户玻璃被拍得发出哐哐的响声。门外的声控灯,在玻璃的拍打声中忽明忽暗。
窗户并没有全部关上,风从狭缝里灌了进来,把窗帘吹得老高,但是风一过,窗帘又垂了下来,像极了舞女的裙摆,随着舞姿不断地打开合拢。
不知过了多久,姚憧正看得入神时,男孩突然说:“我妈妈去世了,我刚刚参加完她的葬礼。”
姚憧听完愣了一下,转过头来看着男孩。他正好看向姚憧,布满血丝的双眼中,眼泪在打着转。姚憧从他的眼睛里,看出了满满的无助与恐惧。
以前,姚憧的朋友们遇到什么不开心的事都会找她倾述,姚憧也很会安慰人,但是朋友们的苦恼不外乎考试成绩不理想、跟爸妈吵架、跟男朋友闹别扭……最严重的也就是爸妈离婚了。
对于亲人去世,姚憧还是第一次面对,而且是这么亲近的人。
姚憧站了起来,伸手去拿办公桌上的背包,掏出纸巾递给了男孩。
显然,这个时候任何安慰的话都显得苍白无力,男孩最需要的是发泄那些已经隐忍不了的情绪,此时静静地陪伴才是最有效的安慰方法。
男孩接过纸巾开始肆无忌惮地哭了起来。外面的北风还在狂嚎,哭声在夜色笼罩的房间里萦绕,一声更比一声撕心裂肺。
哭声就像纤细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拨弄着姚憧的心弦。姚憧在男孩的感染下,竟也泪湿了双眼。
过了不知多久,他像刺猬一样缩成一团,肩膀微微地颤抖着,偶尔还能传来一声声的抽泣。
姚憧带的纸巾已经被男孩用完了,茶水间还有,但是姚憧并不打算过去拿,此时的离开显得很不礼貌,男孩会以为她听得不耐烦了,于是就这样静静地坐在他对面,等着他稳定情绪。
慢慢地,男孩不哭了,他拿起旁边的水杯,一口气全部喝光。
姚憧看着他,轻轻地问:“还要吗?”
“再给我一杯吧,谢谢你!”男孩有些不好意思,微微动了一下嘴角,想露出一个微笑,但是哭太久了,脸部肌肉有些僵硬,笑起来比哭还难看。
“好,我去倒给你。”姚憧接过男孩手中的水杯,走进了茶水间。
过了这么久,姚憧也有些渴了,便给自己也倒了一杯,转身准备出来的时候才想起要拿纸巾,于是又折了回去。
东西有点多,拿不了,姚憧用牙齿咬住自己的那杯水,一手拿着男孩的水,一手拿着纸巾走了出来。
男孩看见了,连忙上前帮忙。姚憧在男孩面前绕了个圈,避开他伸过来的手,走向沙发,咬着一次性水杯的嘴里含糊地说着:“不用不用,你坐着就行。”
姚憧把东西放在沙发旁,拿下咬着的水杯暖手,身体很自然地往后背倚靠。男孩学着姚憧的样子,拿起水杯也往沙发后背靠了过去。两个人像是刚刚大扫除完,都累瘫了一样。
“我觉得很对不起我妈妈。”男孩看着姚憧缓缓地说。
姚憧挑了一下眉,瞪大眼睛。不用说话,这个表情足以表达她此时此刻的好奇心。
“我爸爸是个酒鬼,还是个赌徒。他整天游手好闲、无所事事,就爱赌博,无论赢了还是输了都要喝酒,喝了酒就爱打人,他打我,也打我妈妈。那时候我还很小……”男孩背靠着沙发,头半仰着,眼睛看向左上方,他在回忆。
一次性水杯被男孩捏扁了,另一只手也握紧拳头,看来回忆的内容让男孩很痛苦。
姚憧伸手去拿水杯,随手把旁边的抱枕放到男孩怀里,男孩终于松开了双手,放松了下来。
姚憧看向男孩,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我那时候还小,不懂事,天天问妈妈,什么时候可以离开这里、离开爸爸?妈妈每次都会摇着头偷偷地抹眼泪。”男孩讲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换了个姿势,把抱枕塞进怀里。
“后来我懂事了,就一直劝妈妈,跟爸爸离婚吧,我会跟着妈妈,以后好好读书、努力赚钱,让妈妈过上好日子。但是妈妈不肯,于是我就觉得妈妈是一个窝囊废,受了气也不敢反抗,就这样任由爸爸打。”男孩的眼睛又开始红了。
“我跟她怄气,读高中之后就一直不回家,寒暑假都在外面打工,过年也没有回去过。我知道,妈妈是盼望着我回去的,她每年都在等我,但是……直到她生病去世,我……我都没有回去看她……”男孩由开始的哽咽到后来变成泣不成声。
姚憧伸手摸了摸男孩的头,小声地说:“妈妈会原谅你的。”
这句话让男孩变得异常激动,他双手抱着头,左右地摇晃着身体,嘴里含糊不清的说:“不……不会的,妈妈一定不会原谅我的。”
“傻瓜,天底下哪有不爱自己孩子的母亲,不管你做错了什么,妈妈都是能理解你的,她是这个世界上最懂你的人啊。”
姚憧讲出这些话的时候,连她自己都吓了一跳,她跟妈妈的关系并不是很好,此时此刻却能讲出这番话来,或许是因为入戏太深,也有可能是潜意识里的母爱就是这样的。
“真的吗?”男孩抬起头来泪流满面地问。
姚憧本来也是半信半疑,被男孩这么一问,更加坚定了,她慎重地点了一下头,斩钉截铁地说:“真的。”
“但是,我……还是觉得我做错了。” 男孩刚刚止住的眼泪又溢了出来。
姚憧皱了皱眉头,心里想着,“天啊!那到底是一个怎样的家庭,到底是什么造成他们有如此扭曲的亲情?”
姚憧看了一下手表,现在已经是晚上九点五十分了,再过十分钟,楼下阿叔就该锁门了。
“好了,现在请听我说,在没有了解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之前,我们先不要下定论到底是谁的错,现在请收起你的眼泪,回去好好的冲个澡,然后上床睡觉,什么都不要想了,好吗?”姚憧站了起来,对男孩说。
男孩缓缓地抬起头,仰望着姚憧,长时间的哭泣已经让他精疲力竭,他简单地点了一下头,便拿起旁边的纸巾擦脸。
姚憧起身关电脑,拿开座机话筒,把窗户关上,拉好窗帘,拿起背包来到男孩面前。
男孩已经把自己收拾干净,正准备把垃圾袋绑好,拿去扔。姚憧连忙接过来说:“不用,这个让我来就行啦!”
男孩站起身来,有些不知所措,小声地说:“今晚,谢谢你!”
“你太客气了,这是我们的工作啊,你如果还是不开心,下次可以提前打咨询室的电话,我们帮你预约老师,或者你想找我聊天也行。”姚憧讲话的功夫,已经把男孩领到门旁,转身把门给锁了。
出电梯的时候,阿叔正准备锁门,姚憧简单地打过招呼后,便跟男孩走出办公楼。
男生宿舍跟女生宿舍在学校里两个不同的地方,男孩要往左走,而姚憧要走右边的校道。
“我送你回去吧,这么晚了。”男孩说。
“不用了,我自己回去就行,这条路我经常自己走,没事的。”姚憧笑着说,心里却在嘀咕着,“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小祖宗,今晚可别想不开啊,不然我会被吓死的。”
“今晚的事……”男孩欲言又止。
姚憧知道男孩想说什么,每一个来咨询的人,最怕的就是自己的秘密变成同学们茶余饭后的谈资。“放心吧,咨询者会为来访者保密的。”
“那……我还能来找你吗?”
“可以啊,如果你还不开心的话,我们咨询室见。”
“好,今晚真的,谢谢你!”
“知道啦,快回去吧!”姚憧挥挥手,一副要赶走他的样子。
男孩对着姚憧慎重地鞠了一躬,转身小跑着离开。
手机铃声适时响起,是高铃的《我爱你》,《夏目友人帐》里姚憧最喜欢的一首歌。姚憧会心一笑,不用看都知道,是室友,问她什么时候回宿舍。
“我想成为一个温柔的人,因为曾被温柔的人那样相待,深深了解那种被温柔相待的感觉。”
“接触了善意,于是我也想变得柔和,就像我被治愈了一样,我是不是也能做些什么事情呢?”
望着男孩离开的背影,姚憧好想给男孩一个爱的抱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