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妮来到大厅,身后跟着三叶。她看到家中的奴隶和仆人们正在忙碌地张罗着。大厅中央已经安置了三座青铜火盆,两名奴隶正在点燃其中的木炭。而香料公会首领卡梅留斯的女儿大卡梅莉娅正站在大厅中显眼的位置,叉着腰,指挥着她的几名家奴清扫着地板,而她的女儿斯堪狄娅则在大厅另一端协助总督家的仆人张罗早餐。阿妮还看到了其他人,染料商维比乌斯的妻子弗拉维娅、石匠公会头领格涅乌斯寡居的妹妹小格妮娅和她的女儿霍斯提娅、百夫长克提乌斯的妻子欧菲莉娅,还有其他阿妮认识,却不怎么叫得出名字的女人。
她们的父亲、丈夫、兄弟都是父亲的家臣。
“哎哟,是阿妮小姐啊,”一看到阿妮和三叶,大卡梅莉娅立刻堆上笑容迎了过来。她的颧骨很高,双眼几乎咪成了两条线。她穿着一件深绿色的长裙,面料十分考究,卷曲的黑色长发在头上盘成发髻,再用祖母绿的发髻束在一起。她立刻招呼自己的女儿过来向阿妮行礼。斯堪狄娅和阿妮同岁,也穿了一条绿色的长裙,腰间束了一条珍珠腰带。阿妮听到大卡梅莉娅说道,“先向您道喜了,阿妮小姐。听说您未来的公公可是朱廷最有权势的元老呢,这可不得了啊。”“就是啊,”她的女儿也帮着腔,“您未来的丈夫也会成为元老,而您的儿子将来也会成为元老。哎,这多让人羡慕啊。我要是能有您一样幸运就好了。”斯堪狄娅粉扑扑的脸蛋上一脸的羡慕。
“让您见笑了,阿妮小姐。”大卡梅莉娅瞪了自己的女儿一眼,“多亏了格拉狄斯老大人,我家闺女才算找了户好人家。虽说贝里乌斯只是平民出身,可他现在都当上了副将,跟在老大人身边一定能出人头地。您听说了老大人任期结束后要回朱廷去吗?听说大统帅准备让老大人做大法官?贝里乌斯也会跟他一去吧?”她的一双蓝色眼珠子溜溜地望着阿妮。
父亲也会去朱廷?还会做大法官?阿妮可完全不知道这些。父亲从来不会把这样的事情告诉自己。就在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时,突然发现整个大厅里都安静了下来。她双眼的余光瞥见所有正在忙活的奴隶和仆人们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而她面前的卡梅莉娅母女也立刻噤声。果然,阿妮看到她的嫂子奥维狄娅夫人带着两名女仆来到了大厅。
奥维狄娅夫人今天穿了一件深紫色的纱衣,配上纹着金线的紫色披肩,上面绣着精美复杂的暗纹。她的脖子上戴着好几道金色的细环。奥维狄娅已经怀了孩子,腹部已经开始微微隆起,在她的下胸束了一条用金链编成的束带。她的头上披了一条深色的纱巾,配得上她自然卷曲、盘起来的褐色长发。阿妮看到她走过大厅,所有仆人、奴隶和家臣的女眷们都向她弯腰行礼,最后她走过大厅的主位,坐在父亲那张橡木椅子旁。
当她坐定之后,阿妮终于可以跟家臣的女眷们一起在宽大的乌木桌边坐下了。
总督家的早餐只有一杯羊奶、一枚煮鸡蛋、几片切好的咸面包,一片用橄榄油烤得油滋滋的熏肉,和一盘用来爽口的樱桃萝卜。很快,气氛开始变得不那么拘束,阿妮听到家臣的女眷们终于开始窃窃私语。
“听说了吗,最近有许多毛人离开山区,搬到罗德利亚城外来了呢。”染料商的妻子弗拉维娅小声说道。
“真的吗?他们怎么敢?那些毛人都是没开化的猴子,我听说他们用小姑娘的血祭祀白女妖,还吃人肉、喝人血。当初老大人消灭了阿米尼斯的叛党,真该把他们全部都钉上十字架。”大卡梅莉娅撕了一片面包,口中嘀咕道。
“都是天气害的,”格妮娅也加入了进来。“今年的天气太鬼了,还没到冬天就开始变冷了。我们家的奴隶们都人心惶惶,开始磨洋工。港口的工事在老大人回来之前肯定是完不成了。”格妮娅咬了一口熏肉,手指上沾满了油。
“还不是你家兄弟太心慈手软了,”大卡梅莉娅撇了撇嘴。“前一阵子我们家好些个毛人奴隶不但带头偷懒,还在私底下造谣说什么太阳要熄灭了。哼,你猜怎么着?我家那位把全部奴隶都叫到码头上,当着他们的面把那些妖言惑众的奴隶统统挂上了桅杆。现在他们还不照样乖乖听话?”大卡梅莉娅一边剥开蛋壳,一边说道,“你可得给你哥哥提个醒,老大人虽然一直慈悲为怀,可我听说港口的工事挺重要,要是真耽搁了的话,准没好果子吃。我可还记得当年阿米尼斯的那个情妇被拖出来当众烧死的样子,啧啧。”
“可不是。”欧菲莉亚也凑了过来,她的丈夫克提乌斯也跟随阿妮的父亲一同出海。她的语气里颇有些故作神秘。“我们家那位出发之前也说过,这次老大人回来之后搞不好还有大动作呢。算起来……老大人恐怕就在这两天就该回来了哟。”
阿妮双手捧起温热的杯子,喝了一口羊奶,放下杯子,用手指抹了一下嘴角。她的目光瞥了一眼站在自己身边的三叶,对于女眷们的议论,三叶脸上似乎没有任何表情。就在阿妮把一片面包塞进嘴里的同时,她听到一阵急促但轻微的脚步声。她知道这一定是伊尼乌斯来了。
阿妮抓了几枚樱桃萝卜扔进嘴里,回头望去,看到这位年迈的总管光秃秃的脑门上油亮亮的。他就穿了一件褐色的亚麻长袍,脖子上戴着跟三叶一样的黄铜铭牌。当他走到乌木桌边的时候,阿妮听到她的嫂子奥维狄娅夫人终于开口说话了。
“伊尼乌斯总管,”奥维狄娅夫人的声音非常清脆,让整个大厅都安静了下来。“请您原谅我内心的焦虑,但我只是一名等待丈夫和公公归来的小小女子,请问您今天带回的可仍然是吉兆吗?”
“噢,您太客气了,阿妲夫人,”伊尼乌斯略弯着腰,手掌抱在一起走到奥维狄娅跟前。“您不必太焦虑,祭司们说脏卜的结果很好,两位主人一定会平安归来的。这还得多亏了您向神庙献上的五十只鸽子和一头牛,祭司们说还会在正午的祈祷中专门为您和您的父亲大人祈福呢。更何况根据上一次收到的消息,两位主人早已驶过了旧湾,搞不好今明两天就会回家了呢。”
她才不是阿妲呢。阿妮心中没好气地想。阿妮的姐姐才是阿妲,而不是她。阿妮知道,虽然奥维狄娅在娘家的时候可能的确被称为阿妲,但更主要的原因多半是因为奥维狄娅将会是这个家里未来的女主人,所以伊尼乌斯才会献媚地用这个称呼家中长女的亲昵称呼来讨她欢心。可在阿妮心中,她跟自己的姐姐可差得太远了。阿妮没有母亲的记忆——她的母亲在生下她不久就病逝了,所以长她五岁的姐姐就替代了她心中母亲的位置。而阿妲也的确对她这个爱捣蛋的妹妹关爱有加。可真正的阿妲在五年前嫁到了东方行省,在那之后,阿妮就只有在三年前私自跟着哥哥去探望过她一次。那时候她才十一岁,可那次见面的景象却一直留在她的脑海里。
她还记得,在那座东方行省华丽的宫殿里,她的姐姐阿妲躺在一张宽大的象牙床上,那张床装饰着各种阿妮叫不出名字的珠宝。姐姐只穿了一件镶嵌着黄金和蓝宝石的白色亚麻裹胸,和带白色亚麻下摆的青铜缠腰,裸露着隆起的小腹。当时她已经生了两个儿子,正怀上第三个孩子。她褐色的头发上和脖子上都戴着繁重的金银首饰,手腕和脚踝上都戴着沉重的金环,几乎像镣铐一样把她禁锢在柔软的象牙床上。得到家人的探望让姐姐十分高兴,可阿妮却觉得姐姐的笑容十分虚弱。阿妮的目光转向另一个阿妲,她正满意地点着头。虽然听到父亲和哥哥即将平安归来的消息让她心里感到宽慰,可她眼前这个同样穿金戴银,怀着孩子的女人和她脑海中姐姐的样子重合在了一起,让她感到十分恐慌。因为这就是她自己的未来。
阿妮有些气恼地从盘子里拿起鸡蛋,赌气式地轻轻摔在桌子上,把它的蛋壳打破。这个举动引起了伊尼乌斯的注意。她听到这个老人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走到了她身边。
“阿妮小姐啊,”伊尼乌斯有些语重心长地说,“今天早餐结束后,您得抓紧时间把婚礼的仪式好好练习一下,您可一定要在未来的丈夫面前表现得举止合礼才行啊。”
又来了。阿妮把剥开的鸡蛋送到嘴边咬了一口。伊尼乌斯的话几乎在自己耳边起了老茧,一提到这个就让她觉得头疼。她原本打算趁父亲和哥哥还没有回来溜出去骑马。更何况……
“可为什么在婚礼上我就一定要戴上枷锁,像个奴隶一样?”阿妮忽然觉得自己的声音在大厅里显得十分兀立。
“那是为了纪念萨利亚人萨莉娅,”阿妮忽然听到奥维狄娅夫人开口说道,她的声音十分平静,但阿妮却觉得十分刺耳。“如果你曾经用心学过,就应该知道这段历史。当年萨利亚人和朱廷人彼此征战,完全不顾永夜即将来临。是萨利亚人萨莉娅主动戴上枷锁,嫁给朱廷人的英雄奎努斯,并劝说她的父兄和朱廷人和解,帮助自己的丈夫在黎明之王的指引下找到白剑,这才打败深渊之王,将永夜彻底驱逐。”奥维狄娅的目光无情地盯着阿妮,让她感到泪水几乎要涌了上来。
“阿妲夫人说得对,”伊尼乌斯歪着脑袋说道,“这是一项光荣的传统,象征着朱廷人和萨利亚人的联合与团结,将这两个民族融为一体。靠着这样的传统,朱廷人才成为了世界的主宰。”
说得好像他自己是朱廷人似的。阿妮心里愤愤不平。伊尼乌斯是个旧邦人奴隶。虽然听说旧邦人也曾经十分强大,可早在一百年多年前就被朱廷人征服了。
“阿妲夫人说得没错呢,”大卡梅莉娅接过家奴递过的手帕抹了抹嘴,接着说道,“我家闺女出嫁的时候比您还怕得厉害呢,阿妮小姐。但那不过就只是一场婚礼罢了。我们可都是这么过来的。”其他女眷们都纷纷笑着点头。
阿妮感到十分委屈。她并非不知道这个传统,她自己也不明白为什么会如此抗拒它。也许是因为这个传统总让她觉得自己像个奴隶?不,有时候阿妮觉得自己还不如奴隶呢。身为奴隶的三叶起码还有个名字,可她自己连个正经的名字都没有,阿妮只不过是家中小女儿的代称罢了。一想到这个,她就觉得十分沮丧。
可那位旧邦人总管仍然不打算放过她,“还有啊,您今天可不能再像奴隶一样出去抛头露面,做那些不体面的行为了。否则您未来的丈夫会认为您没有教养。”
阿妮感到自己鼻子发酸,胸膛里有什么东西在发紧,就在她准备拍着桌子爆发出来的时候,她突然听到一阵悠长、低沉的号声从外面很远的方向传来。
这个号声她已经听过了许多次,每次听到都会让她激动不已。可这一次,她的心中除了激动,还有一种大限来临式的苦涩。
罗珊娜之矛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