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腔的痴

我，山野一村夫，生性并不多情，没有潘安的貌，没有太白的才，自视三回，才明白鼻头有喷嚏打不出，是一腔的痴。

我，新人，常常说抬眼看世间，可是这世间能看我几回？在世界上生存二十年，看了来来往往的人，学会几个足以安身立命的方子，在不同的年纪作着不同的梦，和山林风雨打过不大不小的交道，常常怀着故事在心头感动，感动自己感动手中的笔，不能再多。文静细心的姑娘长大后成了交际的好手，来回不出十年。我说这人生前后半段不能按年岁划分，至多是这最初的二十年算是前半生，后来的六十年算是后半程。前半生走在完人的路上，生理长成、心理长成，却终究是不明不白；后半程的唯一目的，就是活得清楚，全力睁开眼，但有些人穷尽一生，也无法感受到一丝光明。

有些在悲伤中过活的玩伴，后来几年遇上了开解心扉的良人，算是有了归宿，在坎坷的人间路，倒也如愿。年幼时候的弹珠，弹到什么地方？嚣张跋扈的过客，成了保家卫国的战士，在风雨里践行着军规，我叮嘱顾好身体，他说一切为了百姓。喝下去的酒也写不全故事，只会穿过肠胃，成遭人嫌弃的粪尿，这世界有多少光明磊落，就有多少肮脏丑陋。疾病总是跟着人走，前一天嬉笑怒骂的汉子，后一晚就倒在寂静无人的夜，尸体在野猫流窜的街头冰冷，家鼠跑过他名牌的鞋服，又从暗处钻进路旁人家，带着他的魂魄暂避冷风，等天一亮，就都散去结束了一生。在亮如白昼的深夜，藏着无数苟合的呻吟，留下一地狼藉以及献给世界的一地鸡毛，在短暂快感里放纵，又要用往后的余生偿还和彼此交换的债务。即便是明晃晃的阳光下，人模狗样的男人也幻想着独属夜晚的缠绵，他把发膏抹满毛发，他把身躯强健淫笑，他用虚假面孔面对朝夕相伴，他把生灵的美扼杀在所有光明磊落之中。我羞与为伍，不堪见之。

从年幼到年长，从年长到年迈，在人生经历的所有激情里，只有一份痴最珍贵。来来往往的人带着形形色色的玩伴，从日出到日暮，从亲密到争吵，他们共同享受过爱，感受过无力，在对人生的抱怨里，他们最得彼此的心，于是三两下肚也成了知交，说着几个从别处乞讨来的方子，祈求在人间过活。他们说知道最好的道理，依旧过着最坏的人生。人活着从来不靠道理，无法去考究身边人说的前言，也不必知道下一句的传话，只想着今晚吃什么，以及吃食的钱从哪来。听说中医能治百病唯独不能医心，当心染上风寒，只求经年累月的自愈，哪里来的良药苦口。我看人们在酒桌上觥筹交错，看着自己杯里的酒水渐渐满上，眼里笑开，心里倒是愈闭愈紧，然后找个时间上厕所，把下腹的都排出，把眼里所见的都遗忘，可是凌晨凌乱了月华的风，会将我催醉，想起这世界的美好，转身回到桌前，再一次地举起酒杯。老人们说要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我对着世界却是说不出一字。在不发一言的年纪，所见都是圆满，在时间失去意义的时候，所有相逢都意味着完美；在渴望诉说的时候，总是被棍棒敲打，等学会了左右闪身就在泥沼里作个溜圆的泥鳅，喝下不醉的酒，听着无趣的故事，在明晃晃的人间做着偷鸡摸狗的破事。书里的师长说宁得罪君子不得罪小人，我说师长还是太天真，你看孤独的人间哪还有君子的踪迹，多的是连小人也算不上的伪人。所幸无君子，否则也太寂寞。

我曾经想着年岁尚小，来日方长。不想岁月最无情，攀不上任何交情，只被撵着走，撵着在大路上走，身旁都是或明白或糊涂的身穿同样囚服的人。他们予我智识，予我坚强，告知许多在世上行走的本领。我愚钝，学会一些又转头忘了一些，等见到那朵来生的彼岸花，才慨叹为时已晚。他们中的一些攀上花枝去往往生，而我所在的另一些在俗世沉沦，在所有伟岸的自我救赎中不顾性命。其中一些杰出者嘲讽是“戴着镣铐跳舞”，我看更不堪，是失去生命的走肉。后来我想，山川都不是人造，早晚都要投胎，不如自在于山野，吹吹风看看雨，闲散也是好去处。可是这山岂能随意待，风雨哪能随意召唤，若是偷懒歇息，自然会有判官押着我的心爱而将我役使。世界上从没有免费的存在，死囚还得交买死钱。

我写下的许许多多都可以谓之不明所以，就像我渴望把一腔的感动化成痴，留在心底最深最暗的角落，即便有一天偶遇丧命，也能作个不明就里的大人死在自己笔下。我们总爱用最简单的词去概括一个人最复杂的一生，可我偏不，宁用最复杂难懂的言辞，也要将简陋的生命藏起，留给世界一个倔强的黑影。

这一篇我感动、我怀念、我暗骂、我喟叹、我无能为力、我怒气汹汹、我在年少轻狂的年纪里说些大逆不道的话，然后用尽一生的气力去证明自身清白，去远离虚伪假善，去渴求作个真真正正的人。人生有一相，应谓痴，这份痴，当护我此生安好。

原发微信公众号《新人酒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