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难

作者:梁卓尔

说书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职业。狭窄的酒馆里,百姓猜拳划酒,推杯换盏,说书人在台上讲述英雄们的故事,听到引人入胜处,人们大声叫好。说书人讲各种各样的历史,英雄相惜、疆场厮杀、才子佳人、宫闱秘事。然而究竟有多少段评书,讲的是这些酒馆百姓们的故事?

蔡文姬算是这样一个普通人,因乱世而饱受苦难的普通人。她16岁成婚,一年内丈夫早亡,父亲蔡邕因同情有知遇之恩的董卓被王允下罪,横死狱中,母亲随后去世。匈奴南下,烧杀掳掠,蔡文姬作为战利品被献给匈奴左贤王。然而在史料中,背井离乡匈奴荒漠十二年,蔡文姬连左贤王的妾都不算。之后曹操听闻老师蔡邕的女儿流落漠北,重金赎回蔡文姬,将其赐婚给董祀。本来这也是一对良配,可蔡文姬已经三十岁了,又是三嫁之女,董祀对她没有任何感情,只是相敬如宾。

起初在我眼里,蔡文姬只是乱世里的一个苦命人而已,而天下苦命人千千万。谁知转眼间董祀死罪当斩,为了这个没有感情的丈夫,她披头散发,光脚踩过凝冬冰雪,闯入曹操府邸,在众多公卿名士面前苦苦求情,哀盼着有人能放董祀一条生路。最终她以默写蔡邕生前的四百卷藏书换回了丈夫的活路。很难想象这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能让她在经历重重不幸后,仍然有勇气不再像众多的苦命人一样独善其身,而是豁出一切来挽回最后的家。

三国演义并没有过多地记载蔡文姬的生平,甚至连她的生卒年也没有定数。命运随手分配给她一段凄惨的人生,然而在乱世里,她远远比那些真正的平凡人要幸运。

董卓迁都长安时,纵容兵士,造就洛阳惨状,“黑烟铺地,二三百里,并无鸡犬人烟”,然而这简单一句“并无鸡犬人烟”的背后,到底隐藏着多少家庭的离散,埋伏着多少百姓的嚎哭?这背后的故事,不是一本三国演义的容量可以记叙完的。乱世当头,人命如草芥卑微,普通人难以幸免。在接踵而至的死亡面前,所有人都吓破了胆,于是人们坐地而哭,奔走逃命,易子而食,析骸以爨,背后始终被铁骑洪流的黑影笼罩。

我们常常说乱世是时势使然,也常常说时势造英雄。时势有莫大的力量,小到可以完全塑造一个人,大到可以摧毁社会。然而时势是什么?是命运?是历史?是一个两个人的抉择?时势应当是人力,是众生的力量。时势是千百万死去或活着的人推动的,可人们却并不知道自己到底做了什么。于是残酷的时势返回来告诉人们选择的结果,叫人们知道,什么是苦难。

人们推搡着前行推动时势,时势的苦难又成为满天盘旋的兀鹫。正如所有普通百姓一样,蔡文姬逃不过时势,于是也逃不过苦难。可人们的生活已经很拥挤了,再没有心思来腾出手来解决自身的苦难,只能任凭它啄食。所以人们会在深夜里啜泣企求安慰,刚刚在酒馆里大口吃肉的汉子可能转头到家就会失声痛哭,才讲完一段传奇故事的说书人离场后可能泪湿满襟。无论什么时代,折磨都积压在每个人身上,像是大坝挡住的深水,总有一天会决堤而出。喜、怒、哀、乐,人们的情感汇聚起来,就构成了天下。面对天下的力量,人们在前行的过程中你绊我我绊你,到头来只能独善其身,愤怒地问为什么要这样对我。

苦难真是强大,它让文人骚客吟诗悲叹,让佳人才子抱头痛哭,让蔡文姬过着惨淡的生活,好像没有人能免受它的侵害。但我想是有的,那些极善之人和极恶之人,他们感觉不到遭受的苦难。他们的善行或者恶行都完完全全遵循本心,他们的喜怒哀乐与他们期望得到的一致。于是苦难到底是什么就很明显了。苦难不是诸事不顺的今天,不是生离死别的明天,苦难是情感的矛盾,是做出选择后却又一遍遍地问自己对错和后悔与否,是行为与良心的一次次冲突,是对命运的愤懑和对自己的怜悯之间的碰撞。这正如人们试图独善其身,可却一遍又一遍问自己,独善其身有用吗?

蔡文姬经历了一个普通人所能经受到的不幸,生离死别她早已司空见惯。当她经受了匈奴带来的苦难后,曹操重金赎回,她在孩子和回家之间最终选择了回家,仓促地选择了独善其身。她换来了残破的故里,换回了并不美满的婚姻,换回了并没有结束的苦难。多年后,当她第二次面临选择,面对曹操提起的刀,她最终跳出独善其身的圈子,得到了一个完整的家。她之后的生活可能还会有不顺心,但我想她应该不再会因苦难而倍感折磨。

所以,为什么我们独善其身,却还是为苦难而痛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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