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午旧文】
早晨不到六点,我妈在家庭群里吆喝着该系端午线了。
原本对快要到来的端午节是何时没甚感觉,看到“端午线”,那熟悉亲切的感觉顿时萦绕到了舌尖。家乡独有的粽叶香气立时在口腔和胃里氤氲开来,家里姥姥和姥爷忙碌着包一大锅粽子、草房中锅炉冒出的烟裹挟着浓浓粽香、第一锅粽子刚出锅时腾腾的热气、哈着气解开粽子外面细线一点点剥开已经变成深褐色的粽叶、第一口粽子不舍得蘸糖而要品尝那浸润了粽叶香气的糯米滋味,那些画面一下子缓缓铺陈开来,一时间,舌尖和手尖都有些烫烫的,那是家乡第一锅粽子刚刚出锅时的温度。
吃粽子虽然是如今人们过端午主要的一向活动,但在我记忆中端午节最温柔的时刻,是一根根清晨悄悄出现在手腕脚腕的细细的端午线系起的。
刚刚回到妈妈身边那一年,是在暑热的七八月,端午节已过,于是第一年归家的我,并没有家乡过端午节的记忆。这一年间,我从一个无拘无束的顽童变成一个谨小慎微的孩子,“妈妈”二字于我意味着可怕的威严:吃饭不能挑菜,米饭必须吃光,吃完饭要刷碗,不喜欢的东西不能噘嘴不要,喜欢的东西不能吵嚷着要,生病时不准哭,得意时也不准大声笑,坐立要端正走路要直线,衣服鞋袜要自己洗刷,做妹妹的要永远尊敬姐姐,姐姐没时间洗的衣服鞋袜归妹妹洗,姐姐不愿做的家务归妹妹做,漂亮衣服要姐姐穿够再送给妹妹,好玩的好吃的要让姐姐先挑选,学习方面能拿满分不准扣分,如果考试出现了不应该的错误那么即便是第一名也不值得骄傲……等等等等。
七岁半的我在山沟里度过了几年放飞自我泥沟打滚河里洗澡骑牛上山的日子,忽然之间面对这么多规矩,其中不乏一些不甚公平的规矩,只觉得冷漠又压抑。脚下踩的再也不是亲切肥沃的黑土地,而是城市的水泥地;早晨醒来再也没有熟悉的爸爸妈妈亲切的笑容,而是一个新的妈妈无情的催促和训斥;放学路上没有了熟悉的玩伴和无数有趣的乡间小路、田间的蟋蟀蚂蚱,只有一个人孤零零走着从学校到家那一段单调的路线——不过,能够一个人安安静静回家也是奢求了,好几年间我没有家中的钥匙,只能等待姐姐放学一起回家,看着姐姐跟同学说说笑笑,我只好畏畏缩缩不远不近地跟着磨磨蹭蹭地往家走着;再也没有家禽家畜、猫猫狗狗让我抚摸喂养,春天不再有炕头上一家人精心养育的小鸡崽的叽叽喳喳,一切都是那么黯淡无光,而七岁多的我永无反抗的权利——不可以思念曾经的家人,不可以思念曾经的家乡,哪怕是梦中哭喊着爷爷奶奶我好想你们,也会立即被妈妈的厉声呵斥吓醒,吓得噤声,然后一次次在泪痕里勾勒着那条通往家乡的小路,一条在梦中无论怎样哭喊着奔跑都无法抵达的小路,迷迷糊糊中再度入睡。
如果那时我足够懂事,就会明白做一个母亲是多么不容易,一个独自抚养两个女儿的母亲的生活是怎样不堪回首,就不会在心里怨恨她是“坏妈妈”,我会真诚地告诉她我是怎样地感到害怕和不安,告诉她我希望得到怎样的教育方式,会在她每一次伤心落泪的时候坐下来安慰她;如果那时我足够有同理心,就会明白10岁的姐姐正在她的心智成长历程中经历一场难以愈合的地震,会理解为什么她一次次希望我能够从世界上消失或是把我逐出家门,我就不会那样怨恨我的姐姐,那样努力通过学习去打压她敏感脆弱的自信,我会小心呵护我们难得的宝贵的姐妹之情,和她一起慢慢成长,一起呵护我们的妈咪。可生活的奇妙就在于,从来没有如果,只有在与过去的自己相比站在了更高的位置的时候,回头看过去才会感叹,如果当初……就好了。可我们不要悲叹说可惜时光不能倒流,而要看一看,一路走过的路那么坎坷,犯过那么多错误,可如今我们依然过得比过去更好,这不是一件让人充满希望的事情吗?这真的是一件让人充满希冀的事情。单是回忆一下过去,就可以让我们面对现在和未来的路时充满力量。过去已经过去,未来尚未到来,一次次回忆过去的不圆满时最应该思考的,是当下该如何做得更好。沉溺于过去的悲伤是没有意义的,那和鞭尸有什么区别呢?那是对我们身边活生生的人的鞭尸。
可是那样的日子里,支撑我一路走过的,除了孩子的倔强和书中的道理,还有无数的光影。在一片黑暗中,一点微光是无比闪耀的。在长期的自我怀疑中,在长期的对母亲的不解和怨恨中,依然有无数次的时候,妈妈用她发自内心、岁月和磨难不曾带走的智慧、善良、温柔、慈爱让我逐渐相信,尽管我生于苟且,长于暗淡,却依然是个被深深爱着的小孩。而在我心中深处收藏的美好中,与母亲有关的第一份,是八岁那一年,五月初一那一天的端午线。
在我的家乡,五月初一至初五,要系上五色丝线编成的端午线,保佑平平安安,有“系出五线命可续”的说法,因此也叫作五彩长命缕。端午线一定要在日出前悄悄戴在小孩的手腕脚腕上,静悄悄的不要说话。待到端午节后的第一个雨天,将端午线剪下顺着雨水河水飘走,就会化作龙带走厄运、辟邪驱毒防百病,留下一年的好运。可见端午线寄寓着我国传统思想中对于美好生活的诸多期盼和对子女一生顺遂的祝福。每到端午节前几天,上学的孩子到了学校都会互相炫耀自己的端午线,彼此欣赏着,享受着那一份被父母祝福、宠爱的幸福,油然而生一种归属感和安全感。
在八岁之前,我对这一切的美好还一无所知。五月初一那一天,天还蒙蒙亮,迷糊中感到有人在抚摸我的手脚,睡梦中的我胡乱扑腾着,引得一阵轻声细语的安抚,让我回到了在东北暖烘烘的炕上赖着皮不肯起床时奶奶和妈妈哄着我快快起来吃饭的样子。我踢着那只握着我的手,叫着妈妈让我再睡一会儿,心里感到无比地幸福安逸,只觉得自己躺在软乎乎的棉花糖上,踩着云朵一般的柔软。我躺在云朵上叫着妈妈,妈妈,感到自己被轻轻地温柔地摇晃着,怀抱着,我又看到了熟悉的妈妈的面庞,一张在土地劳作被太阳晒黑的粗糙而慈爱的面庞,圆圆的脸上弯弯的眉毛,弯弯的眼睛,嘴角永远挂着耐心的笑容,妈妈的声音还是那么清脆悦耳,朦朦胧胧中我仿佛真的回到了那熟悉的童年,迫不及待想要出去捉蚂蚱,捉蟋蟀,我说妈妈我要去喂小鸭,然后抬脚跑了出去……我踢到了什么凉凉的东西,那冷硬的触感让我一下子清醒过来——天呐,妈妈正坐在我旁边捉着我的一只脚,而我的另一只脚把妈妈的眼镜踢掉了!天呐,这可不是我梦里的那个妈妈啊!是那个威严可怕的新妈妈!我吓呆了,不敢动不敢出声,在紧张地思考我该装睡还是该醒来。装睡肯定也要被识破,妈妈的眼睛狠毒辣的,那时候肯定会被骂得更惨的,我还是醒过来吧,反正挨骂是逃不了的……然而,天呐,那真的是妈妈的声音吗?那么轻柔、还带着笑意的声音,是来自眼前的这位妈妈?她笑着,微皱着好看的眉头,捉着我的脚,手里在编着彩线,正把那彩线在我的脚上比划着,她嘴里轻轻说着,别乱动,不然可就系不上了……她扶眼镜的时候还在笑着说,这孩子怎么这么不老实呢,真有点力气……一时间我恍惚了,不知道自己身处何方,不知道今夕何夕,不知道眼前人是不是梦中人。我呆呆地躺着,一动不敢动,怕这是一场梦,一动就醒了。
妈妈握着我的脚,彩线被温柔地系在我的脚腕上,妈妈的手触碰到我,那触感那样真实。妈妈的手,真的好温暖,好柔软啊,我第一次知道原来妈妈的手是温度的,是软软的云朵一样的,托着我的脚,我感觉那是托起了我的梦。仿佛梦回到在田间撒野的小时候,可我分明是在规矩严明的新家,难道,难道在这个新家,我也可以感受到这样的温暖吗,这是真实的吗……我僵硬地感受着、贪恋着妈妈身上的温度,那份柔软,原来妈妈身上每个位置都是柔软的,贴在身上是这么舒服啊!我像个吸吮母乳的小孩子,如此贪恋妈妈的怀抱,每一寸都是那样柔软,洋溢着阳光的味道和温度。我轻轻的,呼吸都放缓了,生平第一次,我听到了时间流淌的声音,那是妈妈一起一伏呼吸的声音。妈妈的身体距离我如此近,我们的肌肤贴在一起,以至于她的每一个毛孔都在传达着呼吸的声音,像细细的水流贴着墙缝缓慢流淌的声音,每一次水流细得要断掉了,我紧张地担心这声音要逝去了,那水流又会神奇地相连,继续在墙缝上无限地缓慢流动着。我自己好像忘了呼吸,在脑海中看到了那流淌着时间的墙缝,墙缝中的青苔,墙缝两旁红砖的纹理,都一点点清晰起来,随着一起一伏的时间,像沙丘一般和缓地移动着。那是我母亲的呼吸,我们是水乳交融的母女,我在母亲的每一个毛孔中都能感受到时间的呼吸,那是我曾经存在的地方。如今这肌肤贴着我的肌肤,让我感受到原始的婴孩的呼唤,如同在羊水中获取氧气的胚胎,我在母亲的呼吸中寻求我的生命,那生命的脉动第一次如此真实,在我的母亲如此柔情地靠近我的时刻,在五彩的端午线着落在我的手腕脚腕的时刻,我像刚刚着床的胚胎一样获取着稚嫩脆弱的鲜活生命。像人们对初生的婴儿一般又喜爱又紧张,怕稍不小心碰坏了较弱的婴孩,我也那样欣喜又紧张地享受着妈妈予我以柔情的时刻。
妈妈发现我醒了,哄着我说天还没亮,再睡会儿吧。我不说话,把被子拉到脸上,露出一部分眼睛偷偷看着妈妈。我发现妈妈好美,第一次发现妈妈是这样的美人。天还没有亮,微微的晨曦笼罩在妈妈身上,像是旧衣服的毛边,很柔软不扎手,还带着身体的温度。那时我不知道有“圣母”这样一个词,但笼罩在微光中的妈妈朦胧地美得很神圣。妈妈的头发是天生的大波浪,带着微卷,深眼窝高鼻梁让她看起来像是个十足的异域美人。那时妈妈的脸上还少有细纹,微微圆润的面庞此刻那样宁静专注地注视着我的脚丫,细细搓拧着一股股丝线,那双美丽的圆眼睛里,闪着清澈的光芒。妈妈虽然是家中长女,但在那个穷苦的年代,妈妈并没有被赋予长姐如母的责任,而是家中最娇贵的小公主。我看过妈妈大学时期的照片,那双灵动的小鹿一样的眼睛是那样清纯,即使在照片上固定下来的眼神,看上去仿佛也即将要俏皮地转动起来。有这样清澈眼神的人女孩子,一定是不曾吃过苦受过委屈的,的确如此。如若不是遇人不淑又一意孤行,妈妈会一辈子是个单纯漂亮的小公主,过着只需要晨起看书下午种花夜里数星星的美好日子——那是妈妈一直向往的生活。然而命运是个爱开玩笑的家伙,它喜欢看人跌跟头,还要在地上打几个滚才可以爬起来。打了几个滚的妈妈眼里依然闪着光,比起大学时期照片中一塌糊涂的清纯,跌过跤打过滚的妈妈,眼睛里装进了深沉、不屈和坚韧。天上的星星有时很柔和没有棱角,有时则会有尖尖的锐角,那星光会扎到人的眼睛,后来妈妈的眼睛的光就是带着针尖的,会不小心扎到人,但真的是不小心的,妈妈也不知道她的眼神会扎疼我,就像星星只会努力发光而不知道会不小心刺痛观星者的眼睛一样。
后来妈妈给我系好了端午线,就掖好被子走出去了。我一直把被子盖在脸上装睡。妈妈走了,我把被子压得紧紧的,要把妈妈身上的温度、妈妈的呼吸声和妈妈身上太阳的味道都留在被窝里。细细的小水流在微微的阳光下缓缓地流动着,微光折射出一点点温热,不小心看过去的话,折射的光会有些耀眼,细细的水流几度几乎断流,终于又接续上了,可是终于,水流还是渐渐消逝,变成了水滴,大水滴变成小水滴,滴落的速度越来越缓慢了,像是慢动作回顾的电影,终于那缓慢的水滴的声音满的像回声,把我带到梦境去了。我又在寻找回家的小路,脚下是水泥路,前方看起来不远的地方又土黄色的小路通向一个小山坡,越过那个小山坡我就到家了,推开门就能看到我思念的爷爷奶奶爸爸妈妈,还有一条老狗窝在墙角下,还有老牛在舔舐它的孩子们,鸡鸭的声音和屎尿味会扑面扑鼻而来,邻居玩伴会很快跑过来要我一起去摘野果子。我还是撕心裂肺地跑着,跑得气喘吁吁,再累也不敢停下。突然一辆车出现在土黄色的路上,那是我的校车,每天奶奶会送我坐上校车。我兴奋起来,坐着校车我就可以回家了。突然校车后来走出了我的奶奶,撑着一把黑伞。那把黑伞是普通的布做的,下雨久了它会漏雨的,一次下大雨奶奶陪着我等校车,就是撑着这把巨大的黑伞,打伞久了,雨水沿着布料滴滴答答往下落,成了一条小水流。我想,奶奶来接我了,奶奶怎么知道我回来了?不管怎样,我开心极了,挥着手喊着奶奶奶奶我来了。奶奶站在那里打着伞朝我挥手,说你慢点。我跑啊跑,却始终不能离奶奶近一些,累极了我累得想哭了可还是不敢停下来,再跑一会儿我应该就到了。忽然奶奶挥挥手,说你回去吧,别回来了啊,我是来送你走的。我听不清楚,听清楚了也想不清楚,为什么奶奶不来带我回家?奶奶要我去哪里?我还是往前跑,可是奶奶离我越来越远了。忽然校车后面太阳升起来,奶奶和校车都不见了,我一个人站在太阳面前,巨大的光球笼罩着我,我脚踩着水泥地脚上满是黑色的湿润的泥土,前面就是土黄色的路,界限如此分明。我在日出前呆呆地站着,不知该往何处去,巨大的光芒让我的身体很热,我忽然掉转头往回走,沿着水泥路往前走,没有悲伤,也没有开心,世界忽然又一片黑暗,我也消失了。梦醒了,天亮了,早饭依然是鸡蛋牛奶,妈妈看起来和昨天、和以前的日子都一样,可是有那么点不一样。妈妈手上也戴着端午线,她给我讲端午线是什么,告诉我下了雨要剪掉,顺着水沟流走,就会化成龙飞走,我就会考个好成绩,有个好运气。妈妈没有清晨时刻那么温柔了,可也没有平时那么凶。
也许妈妈本来就没有那么凶,是我以前过得日子里太无拘无束,才觉得妈妈格外凶。
后来的日子似乎日复一日没有什么变化,我依然习惯着种种规矩和要求,处处让着姐姐,做更多的家务,拿更好的成绩,也依然挨很多的骂,吃了好几次巴掌,绝大部分时候依然过得很不开心,渐渐习惯了不快乐的状态以后,在书籍的陪伴里咂摸着各种滋味,那滋味让我在物质之外有了一方自由的天地。我的身体不能在开阔的土地上自由奔跑打滚了,但我的思想日渐成了一批没有束缚的野马奔腾在属于自己的草原。每年过年整理自己书桌一方小天地的时候,总是小心翼翼地藏起一摞本子,里面记录着我形形色色的想法,包括情窦初开时期写的各色小说、脑洞大开时编织的种种故事、读了大人眼中“禁书”以后那些离经叛道的想法,也有对生活的点滴记录,从最开始的发泄到后来的客观记述再到有意收藏生活里难得的小小美好,这些本子见证了我成长的心路历程。但每次大扫除都担心被妈妈翻看,总是费尽心思东躲西藏,很多时候只好忍痛丢掉。其中有几本一直保留到高中毕业,藏在我一箱一箱的教辅材料、试卷笔记中,大学离家前,想到妈妈在家难免又要收拾整理,悉数丢掉了。想起来有几分可惜,但它们也算是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只是在和妈妈聊天的时候会惊悚地发现,自以为那些稀奇古怪的本子都被我藏得很好,原来妈妈怕是早就发觉并且全部看过不止一遍了。虽然此时已经长大,知晓这些的时候内心还是感到无比羞耻。小学时常常因为妈妈翻看我全是大实话的日记本而吵架,于是渐渐的摆在桌面的日记本里总是写满了开心和恭维的话,记录真情实感的本子早就藏了起来。然而成长的过程里,还是会在很多细节里感受到妈妈的变化,回首才会发现,其实那时候妈妈是在用沉默的、细致的方式矫正着对我幼时造成的伤害,也保护着我日渐鲜明起来的自尊。与对姐姐明面上的偏爱不同,妈妈把很多细节里的关爱悄悄塞给了我,而我在没有发觉的情况下理所当然地接受了,站在日后的时光里回放,才会发现那些藏于不经意之处的关爱。
这些不经意之处的关爱,懵懂的我并未及时发觉,却依然感受了一丝丝模糊的光影。如同端午线一样,这些关爱发生在天未亮的时候,用最轻柔的、如同呼吸一般的方式从妈妈的毛孔输入到我的毛孔,让我的血液里不时感受到一丝丝不易察觉的暖流,而这暖流,在压抑的童年时光里,使得我在晦涩中一次次模糊地感受到,其实我也是个被偏爱的小孩,只是别人都还没发现。这种懵懂的、不真切的、抓不住的、随着血液缓缓流动的感受,是我成长和河流中似有若无的水草,不时抚摸我的脚踝,但不会将我缠住带入危险的深渊,又不至于让我在无边的河水中感到无所依凭。河水中的水草是危险的,一旦缠住腿脚,就会是无可挣脱的危险,如同童年里妈妈清澈眼神里的凌厉一样会伤害我;但在日光微微的河水中,舒适的水温,平缓的水流,足下感受到柔软的水草轻轻拂过的时刻,内心是宁静的。当然我不能在那水草上方驻足,但水草轻拂脚面的那一刻,就像细软的端午线轻轻系在脚腕时带来的一丝悸动,一丝温度,带着呼吸般的感触。虽然转瞬即逝,却在心里留下永不抹去的温存和明亮。
按照习俗,端午后的第一个雨天,就应当剪掉端午线,顺着河流冲走。但我舍不得摘下那细细的端午线,只要看看它,就能感受到妈妈的呼吸,毛孔的温度,水缓缓流动的声音,与这相较,冲走端午线会带走厄运的说法并不能使我动心。我们家的端午线比我同学们的都要更细,是妈妈用普通的丝线一点点搓拧出来的。妈妈不会编织端午线,也不舍得买来专门的端午线,就用普通的丝线细细地紧密地拧在一起,虽然不比同学们的精致漂亮,也不甚结实,带在手腕上细细的一条,有时锋利的书页就会不小心将它割断。但这细细的、柔弱的、未经编织的端午线是我对端午最温柔的回忆,也是五月初一的清晨里妈妈的形象的写照,我像贪恋那一个清晨里的妈妈一样仔细呵护着每一条端午线,让它们在我的手脚上停留地更久。
高中住校以后,妈妈不能够在每年的五月初一这一天天蒙蒙亮时悄悄为我系上端午线了,但总是在端午放假回家的时候,天未亮的时刻,感受到被窝里属于妈妈的温度。在我高考那一年,端午节在阳历六月的中下旬,但考场上的我,两只手腕上都戴着细细的独属于我妈手艺的端午线。那是前一年的端午线,被我细心呵护了一整年,已经很宽松,还起了球,但始终没有断掉,也没有被雨水冲走。戴着端午线的我在考场上实现了鲤鱼跃龙门的一跳,端午线没能化成龙顺河流走,却陪伴着我完成了一次又一次坚定、勇敢的蜕变。
端午线于我而言,早已不仅仅是一个端午的习俗,在每一根端午线轻轻系在我手腕脚腕的那一刻,妈妈的指尖触碰我的肌肤的那一刻,我都感受到一种生命的脉动,如此温情,如此顽强,将一起一伏的生命呼吸包裹在未升起的日光里,随着时光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