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奶奶这一代之后,就几乎看不到古时裹脚布下的三寸金莲了。
我的外婆就是有一双小脚,那双脚经历过疼痛,遭受过磨难。小小的一只,一个手掌就能握住。我给外婆洗脚的时候,看着顺排倒下,伏贴在脚掌下的脚趾,“外婆,裹脚的时候痛吗?”
“当然疼啊。”每到聊到往事之时,外婆的浑浊的眼神,似乎回到了过去。
老人总是很喜欢给你讲故事,一遍又一遍的,不厌其烦,我的外婆也是这样。
在大约八岁以前,我和外婆接触的不多,说不上十分亲昵,但每次最期待的,还是去看外婆。因为那里,有菊花精水可以喝。(一种速冲糖水,现在市面好像都没有了。)热水融开菊花颗粒,白水渐渐泛黄。很一般的口感,确是属于外婆独特的味道和记忆。
外婆是一个很喜欢聊天说话的人,有点像话痨。在外婆的故事里,她是因为家里贫穷,从小被卖给外婆的童养媳,在外公家也过的不是很好。我其实记得不是很清楚,但有一点,我到现在还记得。
“小时候很苦啊,吃不上,也穿不上,在大雪天脚都冻坏了,然后就爬着向前走。”(大意是这样。)
我记不清故事背景了,但这个小片段不知道为什么记得就很清楚。
上小学还是什么时候,因为门牙一起掉落一起换新,我的上门牙有点拥挤外突,外婆说,“三建光(我外婆给我起的外号,外婆很奇怪,总会给我们起各种各样的外号,千奇百怪),你这样以后难找婆家啊,你这样,把你的下唇使劲往外翻,这样就盖住你的大板牙了。”然后给我演示,使劲嘟嘴,然后让下唇外翻包住嘴巴。
然后我奉为真理,一天到晚都在翻自己的下嘴唇。后来长大,我的下嘴唇实在太厚,我一度以为是那个时候练就的“性感厚唇”,当然这是后话。
印象里,外婆的精神很好。总是会出奇不易的从邻村步行到我们家住下。那时候的外婆,头上总会裹着三角方巾,系到下巴,白的发黄的头发,总会调皮的从头巾中跑出来,是不是搔一下她的脸。
和别的老人不同的一点是,我的外婆即使是八九十岁,也一直头脑清明。后来,因为一次意外的摔跤,外婆腿部骨折,成为了轮椅上的一族,也成为她嘴中的“累人”。这时,我上高中。也就是在这个阶段,我和外婆的接触越来越多,因为每隔几周,外婆都会被接到家里来久住。周末的时候,我会帮助下躺在床上的外婆小便或聊天。
这个时候的外婆,像个小孩子,话也没有以前多了。在夏天的午后,我和坐在轮椅上的外婆在门口乘凉,我举着手机对着外婆逗她:“婆婆,你手上的皮筋是我的,要不要给我啊,”
外婆:“那是我的,不是你的。”
我上手去拿,外婆就像个小朋友一样去夺,然后生气。
换来我的哈哈哈大笑。
“外婆,跟我学,看我,啊~~~,长大嘴巴,啊~~~”
然后外婆对着镜头,“啊~~~”
没有一个牙齿的嘴巴,铺满皱纹的脸上,竟有点可爱。
那个夏天,我拍了不少外婆的视频和合照,只是可惜的是,那个手机SD卡坏掉了,我后来找了几家维修店,也没有修复好,只余下一两张残存的照片。(但那张SD卡,我一直都没丢掉,我总是抱着希冀和万一,希望有一天它突然就好了。)
在后来,我开始不耐烦外婆叫我,因为我要玩手机,因为我要玩。
我记得有好几次,外婆躺在床上叫着屋外的我,说要尿尿。
我很不耐烦的提着便壶,外婆却尿不出来。可等我走了之后,却尿在了床上。
我说,“外婆,你为什么真尿的时候不说呢?”
外婆就讷讷的不说话。
后来我才知道,外婆其实是不是因为很孤单,需要人陪她说话聊天呢?第一次第二次,只是希望有个人在她身边说话,等到第三次,却又害怕在看到我们的不耐烦。
我们陪过她吗?没有。
只是把她推到树荫下,随着阳光变换位置,或安置在床上,到时乘下饭……
现在想想,那时候的外婆肯定很孤单。
外婆走的那天,是大年初四,是我们刚过去拜过年的第二天。
很突然,很意外。
怎么会这样呢?昨天明明还从折叠的布方巾里,给我发了红包,怎么今天就没了呢?
昨天还给我说,要让我帮她洗头的外婆,怎么就突然消失了呢?
我很愧疚,也很后悔,后悔那天因为贪玩没有给她洗一下头发。我和弟弟走路过去的时候,
大人们正在和外婆穿衣服,那个场面,至今难忘。
我摸着外婆温热的腿,给她小小又丑陋的脚穿着袜子,看着闭着眼睛的外婆在想,会不会下一秒,她就醒了呢?
我想起了每次去看她的时候,她从折叠的手帕里,起手翻看的钱;
想起了她教我,冬天把裤子缠紧塞在袜子里防寒;
想起了躺在床上,摸着她的大肚子说“外婆,你的肚子上的肉一晃好像水波”时,她微笑的眼睛;
想起了她坐在轮椅上,一个人有时候一做就是一下午,等着别人来给他换地方的孤单……
想起了好多好多。
但最多的,还是小时候出其不意见到外婆来家里的惊喜。
那是一个夏日午后,外婆在马路的东头,裹着方巾,迈着小脚,几缕白色的头发在风中轻轻飘着,带着微笑向我们走来。
我们欢呼奔跑的迎上去,“外婆来了!”
好像就是那天,外婆给我们三个粉红色的绸巾。
这就是我的外婆,我很爱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