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伯斯恩

      自我认识韦伯斯恩以来,他就说他想亲手把他家的房子重新搭建。

      我和韦伯斯恩从小就住在这片街区,土坡路的两侧,矮矮的房屋延展开,一眼就望到了尽头,而尽头上方有一座桥,那里每天都有一列火车驶过,红锈色的铁皮箱下巨大的轮子不停转动着,上面放满了货物和一些黑色的人类。


      这片狭小的街区总是尘土飞扬,粗鄙的言语随处可见。我记得这时候我7岁,韦伯斯恩跟我一般大小,他是一个瘦小的男孩,比我矮了不少,他总是穿一个跨栏背心,单薄的身躯支撑着黑黝黝的脸蛋和腼腆的笑容,他笑起来总是不露牙齿,厚厚的嘴唇弯成好看的弧度,给人一种不符年龄的稳重,他的额头很宽很圆,不算高挺的鼻梁上方镶嵌着一双漂亮的眼睛,我很喜欢他的眼睛,因为他的眼睛又圆又大,黑色睫毛下瞳孔散发着一种清澈和明亮,他总是用这双眼睛望向远方。韦伯斯恩居住的地方和我家是紧挨着的,不过他家的房屋是用木头搭建而成,深褐色的木料上总是有坑坑洼洼的痕迹,就连大门的正中央也出现了窟窿,透过大门上黑漆漆的洞,瞥一眼里面仿佛深不见底。我只听他说他的妈妈有病在身,一直卧床不起,但我未曾亲眼目睹,因为我没有进去过他的家里,他的家不论白昼黑夜,给我感觉总是漆黑一片。不过我经常会把韦伯斯恩拉出来,陪我一起坐在离街区不远处的一片凸起的沙丘之上,这时我看到我们的手脏兮兮的,既黑又粗糙,一点儿也不像这个年龄段孩子该有的双手。

      “我想自己重新盖一个家!”韦伯斯恩这么对我说到,他的食指划过地上的沙土,画出了一个极简的房屋形状,能看得出这个房子只是门和窗更加规整了,但轮廓和样式还是他家现今的布局。我的身体仿佛有记忆一般,立马问到,“为什么啊?只是门坏了,换一个门就好啊。”他不说话了,静静地坐到原来的位置,我猜他并没有把我的疑问听进去,他的眼睛看向远处,淡淡的说:“我想把新家盖在现在住的地方,修的更漂亮更大,把它送给妈妈,然后我们两个人无忧无虑的在这个房子里生活,生活到死。”我想象着他的愿景,那一定很美好。我跟随他的目光看向远处,火车头的烟囱冒出的烟雾融入了天空,空中的风把一朵朵的云吹成了各种形状,我觉得这些云一定非常暖和,它像我家里的棉絮,棉絮堆积一起盖在身上就很温暖。似乎每天这样的场景都在上演,对我来说熟悉又亲切。放空思绪后我的目光重新落到韦伯斯恩身上,他白色发黄的背心耷拉到肩膀,随着他均匀呼吸,锁骨上窝有规律的凹陷着,他依旧呆呆的望着远方,感觉有什么东西锁住了他的视线似的,也不再说话,圆圆的眼睛里闪着光。


      第二天清晨,我早早的出门想要找韦伯斯恩一起去看火车,刚走到街区便被一阵白烟困住,这团白模糊了我的视线,也让我丧失了听觉,待我睁开眼睛,耳朵边却传来了“轰隆隆”的声音,白烟逐渐散去,我看见我的脚踏在火车上,我怔怔的站在火车尾巴栏杆的围挡处,跟随火车前行,我发现火车正在穿过我所居住的街区,一直朝着尽头的反方向行驶着。看着那破败的街区,还有满脸麻木的人们,我没有一丝留恋,我希望就这样离开这个地方,但却有些舍不得韦伯斯恩,我想跟他一起走,想带他的妈妈也一起离开这里。我吹着因火车快速前进而带来的凉风,东张西望的看向四周,火车扬起的尘土,覆盖了我眼前的街区,我背过身,轻轻的靠在围栏上,一点儿也不愿意再多看这个地方。我朝车身望去,铁皮箱离车尾还有一段距离,但目光由远及近,我发现离我所在车尾端接近的地方,竟站着一个黑发白裙的姑娘,她也是背身倚靠在围栏处,从身形看感觉也就十二三岁的样子,我记得她的皮肤很白,整个人十分清爽干净,干净的仿佛与整个火车,甚至说与整个街区、与我,都处在不同维度。我记不清她的容貌,但潜意识里我好像从未见过如此白净之人,只记得她转过头对我笑了一下,那笑容温柔又美丽,与街区的那些野蛮人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当我还沉浸在女孩甜美笑容的同时,女孩的嘴巴一闭一合,仿佛在告诉我些什么,她表情有些扭曲,神态有些着急,但这丝毫不影响我沉溺于她的美貌,我没有在意,依旧享受这份宁静。可是没过多久我就发现我已经从火车上跌落下去,重重的摔在街区中央,瞬间,那个女孩就站在我刚才背靠的围栏处,朝我招手,眼看火车马上开离这片尘土,隐隐约约听到:“喂!你……”。

      殆尽,消失。火车就这样离我远去,就连那么白净的女孩叫喊的话语我也没有听清,留下的只是脏兮兮的我的一副身躯和漫天飞舞的沙尘。我低头看向膝盖,有一个很小的口子,黄色的沙土蒙在皮肤和绽开的血肉上,红色依旧那么显眼,可我却感受不到一丝疼痛,只是突然变得萎靡不振,提不起精神去回忆刚才所发生的一切,当下我看着渐渐消散的沙尘,忍不住自言自语“为什么火车能够行驶在街区?明明这里没有车轨。”


      我只是那么想着并踉跄着站了起来,拍掉那些沾在衣袖和裤腿间的尘土,转身向家的方向走去。转眼间,四周飞扬的颗粒终于消散,我回过神,突然发现整个街区变得不一样了。我立刻飞奔起来,沿着看似熟悉的道路跑着,想去找韦伯斯恩,想去和他分享我在早晨所经历的一切。在快接近我家住处的时候,一个淡黄色的房屋印入眼帘,那是我家的隔壁,是韦伯斯恩家的房子,我看见墙壁涂满了新鲜的油漆,散发着独有的焕然一新的味道,与四周的房子格格不入,我说不上是惊讶还是震撼,再一次愣住。这时我看见有一个穿着蓝色西服的男人站在房子正对面,肥胖的体态和一个油光的背头,他以一种居高临下的态度看着面前的这栋房子,他的右手食指带了一枚金色的戒指,同时夹着一根雪茄,金戒因太阳光的照射在不停闪烁,泛着油光,伴随他吐出来的一阵烟雾,烟雾和沙尘融到一起飘到了空中,又变成了云。正当我四处寻找韦伯斯恩时,发现了一个小男孩从这栋新房子走出来,男孩面无表情的站到男人面前,西装革履的男人拿了一小叠绿色的纸块给了男孩,然后露出了满意的笑容。走近我才发现这个男孩正是韦伯斯恩,他拿着绿纸远远的跑开了。

      就在这时,我好像知道韦伯斯恩马上要丢下房子,丢下我,丢下妈妈逃走了。我的体内有一股悲伤和愤怒涌入,我拼命追上他,指着房子质问他,“你为什么不要它了?你不是说要送给妈妈吗?你不是说你们两个人要一起居住在这里,生活到死吗?你怎么回事啊?!”他把背面朝向我,一句话也不说,我却像一个复读机一样,不停的重复这些质问和指责。这些不满化成泪水,从我的眼圈里喷涌开来,我不知道他为什么放弃了那栋房子,明明他一直以来的梦想是想要亲手重建那栋房子啊,无数的压抑和难过重重的压在心上。

    “韦伯斯恩,为什么就那么轻易逃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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