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物生长

*骨科年下毁天灭地

      “我们彼此相爱,就是为民除害。”

      王瑜是被空调散热巨大的轰鸣声吵醒的。睁眼时太阳正掉下去,最后一丝光也被云层吞噬殆尽。屋里没开灯,遮光不算好的窗帘透进路灯的颜色。

      喻瑾的母亲站在床头,温声细语,却也带着疏离:“王瑜,喻瑾还没回家,你能不能,帮阿姨去找找他。”

      他在心底默数三下,数到三时腰上用力,被子自胸前滑落,轻轻的搭在腰间。右手揉眼睛,左手在枕边摸了一阵,终于摸到冰凉的金属方块,便反手捞在手里摁亮屏幕看时间。已经快八点半了。

      “王瑜,”喻瑾的母亲又试探着叫他,“你知道的,我不太了解他,我不知道该去哪里找他。”

      他有点想笑,到底没好意思笑出来。他了解眼前这个女人,不论是否情愿,他们毕竟顶了母子的名号,在一本户口本里待了十年。尽管就算逢年过节,他也几乎见不到她的面。喻瑾比他还要久,从出生起便与她写在一处。直到今年,喻瑾十七岁。

      “阿姨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掀被子下床,破洞长裤里裹着细长的腿。三伏天闷热而绵长,牛仔布料有些硬,紧贴皮肤的地方有汗液在滋生。

      他几乎有十年没在家里穿过短裤了,也说不清是为什么。或许那不过几十厘米的布料,是他能给予现实的最后的抵抗。

      “昨天,明天就又要走了。你一直在睡。”

      “嗯。”他弯腰叠被子,有条不紊,“我睡着前喻瑾就不在家。”

      他站起身转过去,精致的脸上带着讽刺的笑:“不过他也不是第一次这样了,您不知道吧?”

      说完他出门,顺手带走了床头柜上的小药瓶。喻瑾的母亲在身后静默的站着,几乎要站成一座雕像。

      王瑜进厨房倒水,凉水杯里的水已经有些浑浊,他也不在意,倒进玻璃杯子里仰头便往嘴里灌,还随手把已经空了的药瓶扔进垃圾桶。

      他举着杯子出去,在喻瑾的房门口站了一会儿,抬脚踹门的动作酝酿了半天,在踢到门上时还是收了力道。门没关死,“吱”一声就开了,王瑜站在门口,看糊了满墙的雅马哈海报和靠边立着落灰的滑板。喻瑾的房间就像一片寂静岭,闻不出半分该有的人气。

      杯子被他留在喻瑾的床头。他转出门去,手捂在胃上,有些用力,手背上青筋暴起,抓皱了柔软的衣料。他回房间找自己的手机,拉开抽屉把钥匙塞进裤兜里。喻瑾的母亲还站在那里,她不熟悉自己的儿子,更不熟悉王瑜,她终日为事业所奔忙,在天上的时间远比在地上的多。飞机银色的机翼划过的痕迹里,她丢了年华,青春与爱情。甚至快要丢了喻瑾。有时候她自己都觉得,喻瑾看一个陌生人的眼神都比看她时有温度。

      不过她实属多虑。喻瑾几乎不看任何人。

      王瑜绕过她朝玄关走,弯腰穿鞋时胃猛的抽了一下,疼的他一个踉跄,头撞在鞋柜上“咚”的一声,却也不知道喊声疼。

      他早就不会示弱给现实看了。幼时父母无休止的争吵过早的磨平了他敏感的触角,以至于父亲再娶时,他站在门口看着牵着喻瑾的女人走进来,居然想到用悲凉来形容眼前的场景。

      都是可怜人,谁不是一样的拼命活下去。王瑜反手关门,沉重的防盗门惊醒了走廊的声控灯。他翻通讯录找喻瑾班主任的电话,长摁那串数字便自动拨了过去。

      说来可笑,喻瑾极少叫他哥哥,可从小到大,他的班主任都只知道他有个哥哥,不亲,却从没丢下他不管过。

      电话响了两声就被接起来,他清清嗓子,沿着楼梯间往下走:“老师您好,我是...您是喻瑾的班主任吧?”

      没有没有,他在家。

      高三不用补课吗?噢过几天啊。

      没事没事,我就是问问。

      他在家...做题啊。没有他不去网吧,真的。

      谢谢老师。

      不算年轻的班主任叫住他,在他挂断电话的前一秒:“你是喻瑾的哥哥吧?”

      “我...是吧。”

      喻瑾很聪明,高三了你要好好督促他。

      你们关系不错吧?他总提起你,说哥哥很厉害,考到了很好的学校。

      他不爱说话,高三了压力大你要多帮帮他。

      “...知道了,谢谢您。”

      王瑜把手机扔回兜里,莫名觉得胸口有些堵。他推开防火门,电梯口的阿姨扭头看见了他:“这么晚了还出门啊?”

      “啊,是啊。”他头也没回的走出楼门,“小冤家我不去找就不回家,总不能让他饿死在外面。”

      出小区门向右拐,数到第三个网吧进去,网管从吧台后抬起头看他一眼:“三块一小时,包夜另算。”

      狭小的空间里烟雾缭绕,优劣不等的烟草味从一楼蔓延上二楼,穿着校服的学生们戴着耳机把键盘敲的噼里啪啦,一块块显示屏亮起又黑下去,伴随着欢呼声和骂娘声。

      角落的位置有些吵闹,聚集了十几号人和几十双眼睛。王瑜微皱着眉走过去,拨开骂骂咧咧的人群,看见坐在中间的喻瑾。

      “麻烦让让,我找人。”

      喻瑾猛的抬头,王瑜站在他三步开外的地方,皮笑肉不笑的看着他:“怎么不回家?”

      “我没钱了,走不了。”

      “没钱了?”王瑜嗤笑一声,“喻瑾,你妈一年到头见不着一面的满世界飞着养你,你跟我说你没钱了?”

      “你谁啊?”围着喻瑾的一众人里走出一个男孩,一头彩虹色的头发配夸张设计的耳钉在向世界宣告他的独特。独特嘴里叼着烟,劣质烟草呛鼻的难闻。他伸手搭上王瑜的肩膀,半耷拉着眼皮瞅一眼喻瑾,冲着王瑜吐烟圈:“替他还钱的?要是没钱就赶紧滚。”

      “你别动他!”喻瑾猛地起身拉过王瑜挡在身后,骨节捏的铮铮作响。王瑜被他甩在后面,薄T恤擦过皱巴的校服,他突然发现喻瑾长高了。

      “你他妈欠收拾是吧?”独特吐了烟头龇牙咧嘴的扬起拳头,被烟草染黄的牙与举在脸前的指关节遥相呼应。喻瑾阴着脸挺起腰,尽可能多的挡住王瑜。

      “喻瑾。”王瑜在身后轻声的开口,声音就响在耳边,嘴唇贴上他的耳垂,压的低沉的气音带着笑,烫的他烧红了脸。

      他靠近喻瑾: “跑会不会?”

      “啊?”喻瑾回头疑惑,终于像个中学生。王瑜笑笑,抄起旁边桌上不知谁吃剩的泡面桶,油花和干菜还漂在浊色的汤上头,糟糕的配色看的人倒胃。

      “跑,会不会?”他盯着喻瑾的眼睛笑,手里的泡面桶被他抬手就扔出去,砸在独特五颜六色的头发上。接着他一把扣住喻瑾的手腕:“跑!”

      在没人反应过来之前,

      在虚假的宁静尚未被打破之前,

      和我一起,

      一起冲进黑夜笼罩的地方吧。

      道两旁商铺霓虹灯的光亮被拉扯成细长的线,和风被奔跑的速度伪装,在耳边尖声呼啸。茂盛的枝叶遮蔽了光亮,前路茫茫,满眼漆黑。

      喻瑾睁大眼朝前看,只能看见王瑜。他的手腕被王瑜捏在手心里,王瑜不回头,也没再跟他说话。风是喧嚣的,叶是喧嚣的,天地万物都在尖叫,只有他们彼此沉默着。

      徐志摩说,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喻瑾甩开王瑜的手停下,一把揪住王瑜的后衣领,逼得王瑜也停下来:“你来干嘛?”

      衣料很软,王瑜也庆幸它足够软,领口也不算太小,不会把他就地勒死在这里。他的胃还是不肯放过他,有节奏的抽搐着痉挛着,疼出他一身的冷汗。他抬起手抓自己胸前的布料,一点一点从喻瑾手里抽回自己的领子。喻瑾手劲儿很大,王瑜抽着抽着,突然就笑出声:“你长高了。”

      他利落的转身,趁喻瑾愣神的片刻就把手肘卡在喻瑾锋利的下颌上,抵着他明显的喉结,逼着他仰起头,满意的看他骤然放大的瞳孔。

      “你要是刚才有这狠劲儿,我那碗泡面汤就省了。”

      说完他撤手,喻瑾捂着脖子弯下腰去一阵猛咳,咳得五脏六腑都跟着颤。王瑜在一边抱着胳膊等他站起来,才又翘了翘嘴角转身往前走:“走吧,你妈估计已经走了。”

      两人一前一后的进门厅,王瑜摁了向上的箭头后看一眼喻瑾,眼神又扫过电梯不断变化的红色数字,转身拉开楼梯间的防火门:“你坐电梯吧,我走楼梯。”

      走了两步他听见身后的动静,回头看发现是喻瑾,落后他半步的距离,见他停下也立马收住了脚,盯着自己的鞋尖不说话。

      “你跟着我干嘛?”

      喻瑾抬头看看他,又把头低下去,带了点难为情:“我怕黑。”

      王瑜没说话,又往上走了两个台阶后他立定转身,擦着喻瑾的肩往相反的方向走:“那别走了,坐电梯吧。”

      狭小的空间总是给人莫名的压迫感。王瑜靠电梯右侧的墙,半仰着头紧盯跳动的数字。喻瑾在左侧的角落里低着头,直到一瞬间的失重感袭来,他跟在王瑜身后出电梯,看钥匙插进锁孔,向右转动两周半。

      他没跟王瑜说话,进门之后便直接回房间,床上的被褥已经看不出压过的褶皱,喻瑾把自己扔上去,小臂挡在眼睛上,长腿垂在床边。

      “来说说吧,为什么不回家?”王瑜在门口倚着门框,手塞在裤兜里,流畅纤细的手臂露在外面。他偏着头看喻瑾,语气比表情更没有温度,“因为谁在家?还是因为谁不在家?”

      他冷笑着开灯,像一条毒蛇终于露出尖利的毒牙,开始喷洒他剧毒的毒液:“你都十七岁了,还怕一个人待着啊?”

      “说完了吗?说完就滚。”

      “难不成是有女朋友了?”王瑜“哼”一声,“钱都拿去哄女孩子了?”

      “滚出去。”喻瑾翻身躲避头顶刺目的灯光,冷冷的说,“我叫你滚出去。”

      “我没进来。”王瑜脚底滑动,原地打了个转,轻描淡写的笑,“晚安,弟弟。”

      “滚!”喻瑾从床上弹起来,动作太大碰到床头柜上的水杯,是王瑜晚上留在那里的。

      他抄起水杯就扔出去,砸在王瑜脚下的地面上炸出一片星星点点:“还有你的东西!都给我滚出去!”

       

      王瑜刚上大学的时候有过一个女朋友。那时他总笑着,还不辞辛苦的学会了骑单车,为了能在周末的时候给女朋友一段单车上的浪漫回忆。

      他对人其实一向温柔,除了喻瑾。

      暑假他没回家,在学校附近找了份兼职,给人画logo做设计。女朋友也没走,在礼品店里做导购,她很喜欢这些漂亮无用又昂贵的东西,店里无人的时候,总能看见她穿梭在货架间,眼里闪着艳羡的光。

      两人工作的地方离得不远,而王瑜的宿舍离校门更近些,于是女朋友便每天早晨去楼下等他,两人一起吃过早饭再一起去上班。

      那天也是一样。王瑜早起洗了个澡,换了新买的T恤下楼。宿管看见他,招着手示意他过来:“你家里人找你。”

      王瑜挑眉:“阿姨您搞错了吧,我家里人不会来找我的。”

      “真是找你的。”宿管努努嘴,“大清早的就在外面站着,问什么都不理,只说来找你的。”

      王瑜走出去,惊讶的看着喻瑾右肩挂着黑色双肩包的背影:“你怎么知道我住这栋?”

      喻瑾转身,过长的刘海儿被风掀起来,露出稚嫩的脸,依旧没什么表情。他走过来,站在王瑜面前,有些别扭的诺诺:“你为什么不回家。”

      “我为什么要回去?”王瑜笑一声,半蹲下来平视喻瑾,“因为你吗?不至于。”

      女朋友远远的跑来,怀里还搂着个盒子,朝王瑜挥着手,满脸的明媚。

      喻瑾看一眼女孩,突然勾住王瑜的脖子把他拉的更低,接着一口咬住他的嘴唇,凶狠的毫无防备,血腥气溢了满嘴。

      女朋友不跑了,站在近在咫尺的地方,慌张的不知所措。

      她把盒子放在地上,红着眼睛头也不回的跑了。

      “喻瑾!”王瑜终于推开他,扬手就要打,薄唇鲜血淋漓,“你疯了吧!”

      “这样你就会回家了对吧?”喻瑾抹一把嘴,血被他蹭到下巴上,衬的一张小脸愈发的白,他直视着王瑜烧的通红的眼睛,咧开嘴笑的满脸是泪,“你不回家是因为她,现在你没有理由了。”

      王瑜扬了一半的手迟迟落不下来,终于落到喻瑾脸上时,已经轻的不足挂齿。

      “我上辈子一定欠你很多钱。”他擦掉喻瑾的眼泪,揪着他的领子把他拖进宿舍楼,“这辈子才还的这么难。”

      第二天王瑜辞职,带着喻瑾回家。整整一个暑假,他没再和喻瑾说过一句话。

      女朋友最后留下的盒子里,放着一只玻璃杯,是她喜欢的款式,用了她半个月的薪水。

      现在那只玻璃杯就躺在王瑜面前,以破败不堪的姿态,像极了王瑜见过的风雨飘摇。

      吹玻璃的过程是很烫的,骇人的高温催生逐渐成型的瓶瓶罐罐,透亮,澄澈。

      可它不经摔啊,不用耗费很大的力气,一个坚硬的地面,一段不长的距离,就足以让它粉身碎骨。

      杯子在王瑜面前摔得粉碎,炸开的碎片跳起来,划过他赤着的脚背,有血渗出来,顺着弧度滑向地面,没进拖鞋与地板的接缝里。

      喻瑾噤了声,还是刚才扔杯子的姿势,手却抑制不住的抖。

      他想起那个沉默的暑假,颤抖的手捏成了拳。

      王瑜低头看一地狼藉。碎片有些锋利,被划过的地方瑟瑟的凉,仿佛有呼啸的风穿进伤口,透进骨髓,在血液里狰狞的笑。

      可现在是八月,白天有似火的骄阳,晚上有如水的月光。

      他突然觉得自己几乎要痛的站不住,可他早就忘记如何示弱,忘记他也可以告诉别人,我也会疼。他抬头看喻瑾,盯着他僵硬的表情突兀的笑了,几乎要笑出眼泪。

      “出息了啊喻瑾。”他揉一把脸,把所有的情绪,该有的,不该有的,难过的,痛苦的,亦或是微弱的喜悦,都一并揉碎在手里,大力的捏碎,直到再找不到出现过的痕迹。

      “既然你这么能耐,也就不用谁再管你了。”

      “没有下次了。我最后一次告诉你,以后我再不会管你,你就野在外面吧。”

      他转身回自己的房间,门被用力的摔上,震的喻瑾踉跄一步。

       

      喻瑾住进家里那一年,王瑜上初中。他家离学校不算远,父亲也提起过可以每天接送他,可入学当天填住校单时,在“是否住校”一栏里,他的笔在指尖打了个转,回到手里捏紧后,还是在纸上打了个力透纸背的勾。

      那时他十三岁,是很好的年纪,比孩童大一点,又带着未脱净的稚气,脸上一点无伤大雅的婴儿肥,看起来人畜无害。可他却过早的告别了属于童年的幼稚和少年的张狂,学会了隐藏自己的情绪,把自己裹进坚硬的壳里。

      回家他平静的告诉父亲:你挺忙的,我住校了,你就不用分心再管我。

      说这话时喻瑾站在他身后,他转身回房间收拾住校的行李时看到他,弯下腰盯着喻瑾的脸看了半晌,眯着眼睛笑起来,站起身走了。

      往箱子里装衣服时他没来由的感到轻松,像是终于脱掉了沉重的枷锁,终于得以松快的喘口气。他在家很少有过于外露的情绪,叠衣服时随口哼的两句歌却还是暴露了他内心的雀跃。他在衣柜与行李箱间奔忙,快乐麻痹了五感,让他忽略了站在门口的喻瑾。

      “你要去哪?”

      王瑜闻声回头,喻瑾站在门口,手指抠着门框,几乎要把门卸下来。

      “你松手,别抠我门。”王瑜走过去推他,带着浅显的嫌恶,“回你自己屋待着去,别在我眼前晃。”

      “你要去哪!”喻瑾一把拽住王瑜怀里的叠好的衣服,眼睛睁大死死的盯着他。他还太小,还不够高,只能仰着头看,却也执拗的硬仰着头看。

      那一瞬间的王瑜心底升起突如其来的异样感,他看喻瑾,喻瑾看他。原生家庭的背叛让他们与世界为敌,却在看见对方时发现孤独世界的中心原来不止一人。

      原来你也需要我。

      王瑜把衣服扔进箱子里,手撑在膝盖上弯腰,嶙峋的肩胛骨凸起来,在衣服上支起两个锋利的尖。卡其色的齐膝短裤——他那时还会在家里穿短裤——是父亲买的,尺码有些大,显得两条长腿愈发的细。

      他对喻瑾笑,笑意未达眼睛,只是一个形同虚设的表情:“你管得着么?我去哪和你有什么关系?嗯?”

      说完他起身关门,把喻瑾关在了外面,连同喻瑾没来得及出口的话,一起甩在了脑后。

      半夜他被痛醒,惊慌失措的睁眼,床头夜灯依然尽职尽责地转着,大大小小的光点在墙壁上游走,在床尾处被拉扯变形。

      喻瑾蹲在他的床尾处,小手里捏着一枚碎片,几乎要大过他的手。他还保持着大力划过什么的姿势,手指紧紧的抠着碎片的边缘,锋利的边缘嵌进他的掌心,有血滴下来,滴在王瑜露在外面的小腿上。他的小腿被划过长长的一道,血珠涔涔的渗出来,逐渐连绵成海。王瑜认出那是他打算带去学校的马克杯的残骸,他颤抖着低头,看到喻瑾脚边一地的残渣碎片。

      “你为什么!”他终于觉出痛,便一发不可收拾,肢体被伤害所引发的痛感混着震惊恐惧一起铺天盖地而来,叫嚣着要将他溺毙。他在溺死前看见喻瑾惊恐的双眼,喻瑾抖着嘴唇慌的连话都要说不清楚,王瑜却在他的语无伦次中突然福至心灵的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样你就不会走了,你就会一直陪着我。

      “哥哥。”喻瑾怯生生的叫他,那是他第一次叫他哥哥,“你别丢下我了。”

      万幸彼时喻瑾实在太小,碎片留下的口子虽长的触目惊心但却并不深,倒是他自己由于太过害怕而过分用力,碎瓷片险些割断他稚嫩的神经。

      他用这种杀敌八百自损一千的方式留下了王瑜和掌心一道疤,却再没见过王瑜穿着短裤在家里晃荡。

      港式茶餐厅里有一款经典甜点,叫做菠萝油,在刚出炉的菠萝包上拦腰划一刀,抹上冰凉的猪油,靠菠萝包未散尽的热气激发出猪油本身的香气,咬在嘴里时,烫口的面包夹着冰牙的猪油,是味蕾与感官的双重享受。

      大陆有位文人,给这款甜点起了个文邹邹的名字,叫冰火两重天。

      王瑜没吃过这款甜点,却在冰火两重天中醒来。胃火烧火燎的疼,脚背刚划破的地方却一阵冰凉,好像有人在轻轻的吹气,带起一阵药香。

      他迅速的想起腿上那道疤的来历,脑中“嗡”一声,阔别十年的疼似乎在此刻卷土重来,叫嚣着要再次吞没他。

      王瑜敏捷的起身曲腿,左臂支撑起上半身,右腿蓄了力抬腿就要踹,喻瑾左手端药瓶右手举棉棒半跪在床边的身影使他停住了动作。脚背上传来一阵湿润的冰凉,遮掩了玻璃碎片带给他的伤痛。

      喻瑾抬眼看他,嘴唇有些微微的颤抖,一双眼在夜灯的笼罩里亮的出奇,像是锁在灯罩里的繁星悉数落进了他的眼里,把他眼底的惊慌描绘的淋漓尽致。

      一如当年。

      撑久了的左臂有些麻,王瑜动了动手腕,冷冷的说:

      “滚。”

      喻瑾抿了抿嘴唇,把药瓶放在地上,伸手去抓王瑜的脚踝,自然是被躲开。王瑜坐起来,背绷的笔直,像只即将反击的猫:“出去,谁让你进来的?”

      “对不起。”喻瑾突然说。他依然跪在地上,手指捏着细细的棉棒,未干透的药水弄脏了他的手,他低着头,小声的重复着,“对不起。”

      王瑜一愣,紧绷的脊背放松下来,才后知后觉的发现冷汗浸湿了他的衣服,薄T恤黏腻的贴在背上,动一下都不舒服。

      他打开喻瑾伸过来想要拉他的手翻身下床,撑着桌角站起来时眼前发黑,腿一软便又磕着床沿坐回去。喻瑾伸长胳膊拦他,指尖撞在桌沿上“咚”的一声,他硬是一声没吭,只睁大了眼看王瑜:“你要去哪?”

      “你为什么总在问我这个问题?”王瑜推开他的胳膊,“让开,我找药。”

      “什么药?”喻瑾手心一翻,一只小药瓶被他扔在桌上,标签被撕掉了,只剩光秃秃的白色外壁,“这种吗?”

      王瑜借着夜灯忽明忽暗的光看清那是他昨晚扔掉的那只药瓶,他看向喻瑾,看他抿紧的唇和大睁的眼,凉凉的笑了一声:“从哪儿翻出来的?”

      喻瑾的脸刹那间就白了,他抓着王瑜的膝盖,手抑制不住的抖:“你吃了多少?”

      “你觉得呢?”

      喻瑾拽起他的胳膊就往自己身上带,他转过身背对着王瑜蹲下,拉过他的胳膊顺着自己的脖子滑到胸前:“我带你去医院洗胃...你别睡...”

      王瑜抽手,同时抬腿踢喻瑾的腰。喻瑾被他踢的往前一扑,不得不伸手撑地,于是王瑜的胳膊得以解放,被他迅速的收回来撑在身后,上身后仰,慵懒而随意:“省省吧你。药效太差,不然我哪用得着跟你生这一晚上的气。”

      他倾身靠过去,喻瑾还坐在地上。王瑜凑近他,一字一顿:“毕竟我睡着前,你就已经不在家了,对吧?”

      喻瑾猝然起身,王瑜猝不及防的被他环着腰扑上来,身体本能的顺势向后倒,后脑勺便磕上了窗台,撞的他耳边嗡嗡作响。

      喻瑾的脸埋在他腰侧的被子里,瓮声瓮气的说着我错了你别走。王瑜被他半压在床上动弹不得,突然就想起自己高三毕业的暑假。

      王瑜是艺术生,从小养成的绘画功底让他在冬天的专业课考试里备受青睐,且在盛夏到来之际的那场考试里,他超常发挥的文化课成绩如愿把他送出了生活了十八年的城市。

      他又一次在房间里收拾行李,距离上次已经过去了六年。他摊开行李箱,转身又看见喻瑾。

      “你怎么在这儿?”他心情颇好,甚至还对喻瑾笑了一下,“来送我?来早了。”

      喻瑾咬着嘴唇看他,声音小小的,有紧张和试探:“你能...带我一起吗?”

      “什么?”王瑜愕然,喻瑾扑上来,手臂环着他的腰把他推到床上,仰着脸看他,“你能带我一起吗?”

      “你开什么玩笑。”

      “那你还回来吗?”

      “我...”王瑜否认的话在嘴边徘徊,终于还是改了口,“我们做个交易吧喻瑾,我不可能带你走,但我可以放假回家。”

      “前提是,你好好长大。”

      “怎么样?我等你长大。”

      喻瑾把脸埋进他腰边的被子里,瓮声瓮气的说好。

      王瑜突然就笑了:“喻瑾,你和你小时候几乎一样。”

      他推喻瑾,手臂上肌肉鼓起来,是真的用力:“起来,我胃疼不想动,你去帮我找两片止痛药好不好?”

      喻瑾爬起来出门,隔壁传来一阵翻箱倒柜的声音。没一会儿喻瑾回来,手里攥着两片小白药片。王瑜摊开手等他,喻瑾却猛地收回手:“家里没热水了,我去烧。”

      他把药片塞进兜里转身去厨房烧水,王瑜看着他出门的背影,无奈的起身:“你会么?算了我来吧。”

      他追出门去,果不其然看见喻瑾捧着茶壶满脸的纠结,便叹口气走过去接过来,拧开水龙头把水灌进去,放稳后开煤气灶,火苗跳出来,伸长舌头舔舐还挂着水珠的壶底。

      喻瑾站在门口看他一气呵成的动作,直到火舌稳定的跳跃起来才慢吞吞的走过去,抓起王瑜垂着的手。

      “哥哥。”他小声说。

      王瑜摸到他掌心那道疤,有些磨人,有些刺痛,他静静地摸了好久才开口,声音带笑,尽是无可奈何:“我梦到过你。”

      他垂下眼帘盯着眼前的茶壶,手指一下又一下的摩挲喻瑾的掌心:“要不是你,可能那瓶药的药效也没那么差。”

      大概会有无数种形容可以描绘那样一种心情:孤独的旅人四处漂泊,心无定所,四海无家,又四海为家,天为被,地为枕,无依无靠,却总似有所牵挂。

      他走遍山川万里,看尽云卷云舒,终于遇见心之所向,于是再无漂泊。滚滚红尘自东向西奔腾而来,带起的烟尘沾染了衣摆,拖住了流浪的脚步,从此就如候鸟飞到了南方,鸳鸯成对成双,自此安定。万千世界再好,心之所向,即是诗与远方。

      喻瑾不懂这些情怀,也从不细究种种行为的原因,只是王瑜在家,外面的一切于他而言就都了无生趣。他心甘情愿的在家里对着书桌枯坐一天,盯着手表等王瑜踩点叫他吃饭。米饭在碗里堆出一个尖,两人面对面坐着数米粒,谁也不说话,又谁也不离开。

      总是王瑜先吃完,却也不走,把碗推离桌沿二十厘米,手肘撑上桌,像在看喻瑾,又好像不看喻瑾。

      一次喻瑾故意抬头看他,米粒还粘在嘴唇上:“你看我干嘛?”

      王瑜笑,伸长手替他把米粒摘下来,举到他眼前让他看:“我在想,明年的这个时候,你会去哪呢?”

      他抽张纸擦手,力气大到指尖都被搓红。喻瑾盯着他充血的指尖,咬了咬筷子:“我...”

      “别来找我。”王瑜歪了歪身子,一记精准的三分,团成一团的纸巾无声无息的滚进了垃圾桶。他收回目光坐正,又重新看喻瑾,眼角挑上来,却看不出半分笑意,“去你想去的地方,那里不必有我。”

      喻瑾扭头看垃圾桶的方向,废纸巾划破的空气尚未完全愈合,在空中朝着喻瑾龇牙咧嘴,仿佛下一秒就将张开血盆大口将他一口吞食。

      喻瑾转回头来看王瑜,王瑜也撑着脸看他,鼻尖有细密的汗珠。面前碗里的米饭只下去一个尖,刚夹的一筷子菜还躺在上面,带起的汤汁缓慢的渗下去,浸透周遭的每一粒米。

      “怎么不吃了?”王瑜把盘子往喻瑾的方向推,指尖小心的没有沾到汁液,“再不吃就凉了。我不想陪你去医院。”

      喻瑾摔了筷子起身回房,王瑜在身后坦然的起身,弯腰捡摔得身首异处的一双筷子。

      “还没闹够么。”他轻轻地叹气,把碗摞起来放进水槽。水开的有些大,撞在碗底上,又沿着碗壁溅出来,带了零碎的油星。

      王瑜侧身躲避的同时伸手关水,水流停止的瞬间他提高声音叫喻瑾:“我说真的,别来找我。”

      喻瑾抬脚踹上了门,又一脚把墙角的滑板踢到门上。沉闷的响声里,他大口的喘息,胸腔剧烈的起伏着,心跳如鼓。

      如果不去找你,

      那你要我去哪里。

      第二天喻瑾起的很早,甚至熹微都还没来得及散在风里。他也没开灯,靠着扶手坐在沙发上对着王瑜的房门高声的念英语课文。王瑜如愿被吵醒,半闭着眼拎着枕头出来,喻瑾已经在念另外一段:

      Love is patient;love is kind;love is not envious or boastful or arrogant or rude.It does not insist on its own way;it is not irritable or resentful,it does not rejoice in wrongdoing,but rejoice in the truth.It bears all things,believe all things,hopes all things,endures all things.

      Love never ends.*

      王瑜举起枕头砸过去,喻瑾扔了书向后躲,枕头正砸进怀里。他举着枕头挡在脸前,只半遮半掩的露出眼睛,看王瑜坐进他刚坐过的地方,手伸过来抢他怀里的枕头:“你看看现在几点!”

      “我在背书。”

      “背书?”王瑜猛一松手,喻瑾被惯性推倒,险些搂着半个枕头滚下去。他忙手忙脚乱的找平衡,王瑜趁着空档捡回自己的枕头,又重新砸在喻瑾脑门儿上,“我毕业也没两年,英语书就改成《圣经》了?”

      他起身去玄关开灯,视野清明的瞬间看清喻瑾跪在沙发的另一端发呆,书被扔在地上,半边已经滚进了沙发底下吃灰。

      “不出门了?”王瑜坐回去,给新换的杯子倒满水,直到水面平静无波才扭头看喻瑾,“转性了?”

      “没必要出去。”喻瑾把枕头推进王瑜怀里,借着这个由头去看王瑜的脸,看他长长的睫毛在下眼睑上投下的阴影,“你在家。”

      王瑜打一个哈欠,有眼泪从眼角挤出来,摇摇欲坠的挂在那儿,让喻瑾想起那位眼泪会化成珍珠的童话公主。大抵也不过如此。

      “我高一的时候过新年,有个女生送过我一张贺卡。”喻瑾盯着那滴泪,膝盖依然陷在沙发里,上身缓慢的前倾,绷直的脊背有好看的线条。布艺沙发有些软,他重心偏的厉害,柔软的坐垫无力再支撑,便径直扑倒,摔在王瑜腿上,皮肤与牛仔布料摩擦而过,带起一片火辣的刺痛。

      “嘶,”喻瑾吸一口冷气,翻一个舒服的姿势躺好,头枕在王瑜的腿上,仰着脸伸手去碰王瑜的眼角,另一只手摸到王瑜的膝盖——他今天没穿破洞裤,于是他只摸到一截布料,“你不热吗?”

      王瑜俯身盯着他的眼睛,眨眼的时候嘴角一起扬起来,他俯的很低,鼻尖几乎要碰到喻瑾的额头,声音也不大,却也足够听清:“因为你在家啊。”

      喻瑾的指尖停在离他一公分处,再没往前一步。他依旧枕着王瑜的腿,全身的肌肉却在一寸一寸的紧绷,像是随时准备起身躲避王瑜不知何时会踹上来的腿。

      出乎意料,王瑜没有。他坐直身体,任喻瑾躺着,甚至还收了收腿,让喻瑾躺的更高。

      “你刚才没说完,”王瑜手肘支在扶手上,指尖撑着头,偏着脑袋看喻瑾,“有个女生送你一张贺卡,然后呢?”

      “她来的不巧,我正给你打电话,那张贺卡递过来就被我顺手写了航班信息。”喻瑾去碰王瑜的脸,被他不动声色的躲开,便也断了念想,老老实实的收回手放在小腹上,拽的T恤都往下了几分,“后来我挂了电话才想起来看看那是什么,结果她站在旁边都快哭了。”

      王瑜失笑:“你是木头吧,用人家的贺卡写航班信息。”他顿了顿,有些好奇,“什么航班信息?你什么时候给我打了电话?”

      喻瑾的眼睛直直的黑下去,他用幽深的眸子凝视王瑜,半晌才涩涩的开口:“你真的,不记得了?”

      在王瑜离家上学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除了寒暑假,他从不回家。唯一的一次中途回来,就是喻瑾高一的新年。

      早在旧年还有两天时他就收到了喻瑾的短信,只有两行字还忘记带标点符号,足见发信人的忐忑:

      要过新年了

      你回来吗

      当时王瑜正不分昼夜的赶期末作业,几十张画纸纷纷扬扬的撒下来铺满了宿舍的地板,他跪在最大的一张上,握着最大号的画笔给画里的人像上基础色。手机被扔在一边,亮起时他分神看了一眼却没有理会。趴在另一张纸上勾线的舍友看见,随口问了一句:“不是有事吧?要不回复一下?”

      他把手里的笔别在耳后,拿起小一号的一支,蘸了水才上调色盘,直调出满意的色调才接话:“没什么事,家里的小朋友又别扭了。”

      他把笔尖戳在纸上,笑着摇摇头:“哪有时间跑一趟,不回。”

      于是在旧年的最后一天他接到了喻瑾的电话。电话接通后听筒里寂寥无声,惹得王瑜把手机拿下来三次确认是否接通才又举回耳边:“说话。”

      “你没回我短信。”

      “所以?”王瑜反问,“你是来兴师问罪的?”

      “不是。”喻瑾默了一会儿,再说话时就有些小心翼翼,“你新年回来吗?”

      “不...”

      “家里就我一个人。”

      “...回。”王瑜叹气,从包里翻出耳机戴上,开始用手机查最近的航班。

      “我买下午五点的票,”他对着耳机线上的话筒说,“飞两个小时。”

      “我去接你。”

      “不用。你放学就给我回家。”

      “我想起来了。“王瑜恍然,“你后来还是去了机场,那天飞机还晚点了。”

      他从出口跑出来时已经将近晚上十点,喻瑾穿着校服蹲在出口外,看见他时猛然起身,撞到了近旁的一对情侣。

      “就是那次。”光又重新回到喻瑾的眼睛里,黑白分明的瞳仁里,王瑜歪着头在笑。

      “那你后来知道那张贺卡里写什么了吗?”

      那张贺卡是精心挑选过的,封面描猫画狗好不热闹,翻开来是女生的簪花小楷,看笔势是特意学过的,虽不得精髓倒也有样学样,四句词写的娟秀,是她喜欢的一首歌。

      “她写,”喻瑾突然出手,拉过王瑜空闲的左手举在眼前,手指在他的掌心写写画画,有若有似无的痒,“ 回首来路三千,一晃数载流年...”

      他把王瑜的手放下去,定定的看着他,直白的无遮无拦:

      “才知我若是游子,你便是人间。”**

      王瑜恍若未闻,左手微微用力挣开喻瑾后伸进他的腰下往上推,曲起膝盖顶他:“起来。”

      他瘦,膝盖有些戳人,喻瑾被硌的后颈一痛,曲着腿坐起来,后腰上的热度瞬间降低,腰窝处甚至有些凉。他扭着上半身看王瑜,手伸到脖颈上不停的揉,看着竟有些委屈:“疼。”

      “不想看别看了。”王瑜歪着身子捞掉在地上的书,拿在手里后反手砸在喻瑾背上,扬起的灰尘让两人都皱了皱眉。王瑜站起来抬手扇了两下,又转身拽着喻瑾的衣领把他拖下沙发:“你出出门吧,都要发霉了。”

      “你呢?”喻瑾踩着一只拖鞋,蹦跳着去找另一只,双臂伸平竭力的保持平衡,左摇右晃间眼神却依旧不离王瑜,“你去吗?”

      王瑜把脚边的另一只拖鞋踢过去,喻瑾伸长腿绷着脚尖去勾,张牙舞爪的手本能地抓住王瑜的衣服。他今天穿一件旧衬衣,扣子有些松,被喻瑾一把拽下两颗,领口便顺理成章的往下滑,精致的锁骨露出来,挂着一条细细的锁骨链,吊坠没在半敞的衣领里若隐若现。喻瑾追着那个坠子一路往下看,视线从胸口向下滑了不过两寸,就被王瑜的手挡住了。

      “去。”王瑜一手抓紧自己的领口阻止它下滑的趋势,另一只手从衣料与掌心的缝隙里伸进去,接过喻瑾的手扶在手里,头也不抬的说:“再乱看你就自己去。”

      喻瑾匆忙的收回目光,脚尖用力前伸,脚趾勾住了拖鞋的边缘,再向上一甩,把鞋整只套在脚上,站稳后他松手,王瑜蹲下去找滚落的扣子。

      “你那个...”喻瑾细长的手指在自己的胸前比划,王瑜抬头看他,左手依然紧抓着领口,右手在地板上仔细的摸索,指尖沾了灰,泛着不均匀的光泽:“什么?”

      “那个。”喻瑾在胸前划拉两下,“以前没见你戴过。”

      王瑜起身,拇指轻轻的揉搓着食指和指肚,灰尘被聚成黏连的一体从指尖落到地上。

      他笑:“你以为你有多了解我。”

      清晨总是有些“空山新雨后”的奇妙韵味,润了整夜的泥土的芬芳,晨光破开积攒的薄雾的轻响,路边小摊支起小桌的忙碌,街头巷尾袅袅的炊烟...世界空无一人,于是灵魂得以四处飘荡,在静谧中无声的喧嚣。

      晚上下过雨,匡威的帆布鞋踩在湿润的落叶上发出细碎的声响。王瑜走在喻瑾前面,低着头看未干透的沥青路面带起的水点溅在鞋上,打湿了边缘一圈黑色的鞋面,白色的鞋带沾了水,塑封的地方发暗。

      鞋带开了。

      他蹲下身系鞋带,散开的鞋带在食指第二个关节处缠绕着,又被拇指牵引,与另一端交汇,打一个漂亮的蝴蝶结。

      路口的交通灯开始闪烁,王瑜索性停下来等喻瑾,却迟迟没有听见踩水的声响。他转身,看见喻瑾盯着路对面出神,巨大的LED屏上投放着某雅马哈车队的海报。

      王瑜循着喻瑾的视线看过去。时间在那一刻回朔,倒流回喻瑾高一的新年,王瑜从出口跑出来,捏着没电自动关机的手机,看见蹲在路尽头蜷成一团的喻瑾。

      喻瑾也看见了他,紧皱的眉眼舒展开,似乎还带了笑。他起身起的太猛,近旁一对相拥的情侣被他撞到,男孩本能的护住女孩,警惕的看喻瑾。

      “对不起对不起。”王瑜加快步子赶过来,抓着喻瑾的手腕把他护在身后,给男孩一个抱歉的笑,“他等很久了,大概脚麻没站稳,不是故意的。”

      男孩摆摆手示意无事,王瑜了然的点头,推着喻瑾快步离开,直到四下无人才松手,有些畏寒的拽自己的袖子,把手笼在里面。喻瑾盯着他看,视线从额角游走到眉梢再到鼻尖,一丝一毫都不放过。

      “等很久了?”王瑜把手机揣回兜里,指缝里都是黏腻的汗,他张开五指凑在嘴边吹气,液体蒸发吸热,他的掌心一片冰凉,倒并不冷。

      “你说七点。”喻瑾还在看他。

      “手机没电了。”王瑜手塞进外套口袋,缩了缩脖子,“走吧,还赶得上末班地铁。”

      喻瑾站在原地没动。王瑜走了几步发现无人跟上,便也停下脚步转头看喻瑾:“怎么了?”

      “今天有雅马哈车队的表演赛,”喻瑾四处乱瞟,薄唇却被咬得充血,红的妖冶。他看王瑜,终于鼓足勇气:“你能...一起去看吗?”

      王瑜眨眨眼,舌尖舔过牙关,探出来轻舔有些干涩的嘴唇,舔出一派水光潋滟。接着他调转方向,朝另一个出口走,喻瑾跟上来,随着他走出机场大厅,拐向出租车候车区。

      “打车吧,稍微快点。”王瑜招手拦车,只分一个眼神给喻瑾,意味不甚清明,喻瑾却执意相信那是嗔怪。于是他把脸埋进拉到顶端的校服里,几不可闻见笑起来。

      跨年夜大抵是最轻松的离别,璀璨的烟花升空,在夜幕里炸出一片火树银花不夜天。地面上的人仰望着瞬间的辉煌,兴奋的尖叫出声。熙攘与喧闹里,旧年与新年完成一生一次的相遇后挥手告别,盛大的像一个仪式。

      出租车在城市的边缘艰难的腾挪,路上刹车灯红成连绵的海,把抵着窗的喻瑾也一并染成鲜亮的颜色。王瑜甩手,让卡在小臂上的手表滑下来,借着邻车的光看时间:“几点结束?”

      “啊?”喻瑾扭头,王瑜晃了晃腕上的手表,玻璃表盘反出一块不大的光斑,正打在喻瑾挺拔的鼻梁上。喻瑾垂着眼睑看那块光斑:“快了吧,”他又抬头看窗外的车水马龙,难得的有了明显的失落,“看来赶不上了,要不...”

      “师傅您停下车,我们不坐了。”王瑜往前探了探,留一张钱在副驾驶,毫不犹豫的推门,右手伸到后面,摸索着拉喻瑾的衣服:“下车,别等了。”

      喻瑾跟着他下车,脚踩在地上时踉跄一步,撞在王瑜身上,两人同时“哼”一声,王瑜朝身后捞一把,喻瑾靠上他的背,小声而短促的“啊”出声。

      王瑜扶着他的肩膀转身,弯下腰看他苍白的脸和豆大的汗,再顺着看下去,看见他捂在胃上的手,于是皱眉:“晚上没吃饭?”

      “我以为...”

      以为能和你一起。

      “去医院。”王瑜作势要拉开关了一半的车门,司机诧异的扭头张望,门又被喻瑾推回去:“一年就一次,我想去看。”

      王瑜抓着他的肩,微偏着头盯他,喻瑾迎上他的目光,相顾无言,像一场无声的较量。

      “而且...”喻瑾咬唇,显得别扭且纠结,“我不想在医院过新年。”

      “好吧。”王瑜妥协,脱掉自己的外套扔给喻瑾,背对着他半蹲下,拍拍自己的背,“穿好衣服,我背你。”

      “不...”

      “上来,”王瑜打断他,语气坚定,眼神却柔和,“哥哥背你。”

      “王瑜。”喻瑾声音很低,他小心的穿上还带着余温的外套,犹豫着伸手勾住王瑜的脖子,整个人趴上他的背,因胃酸的噬咬而疼的抽搐的胃隔着层层衣料贴上王瑜温暖的脊背,便像得到了安抚一样有所平静,痛感不再气势汹汹。

      他很小时就只有母亲了,生性的冷淡又使他与新父亲亲近不起来,遇见王瑜时对方也才不过十几岁,带着被原生家庭抛弃的愤恨与青春期的叛逆,像一柄锋利的剑,虽从未剑指过他,但刃上的寒光也让他觉得无从下手。

      而在这个冬夜,他脱掉自己的外衣,把温暖的脊背露给他,曲着腿说哥哥背你。

      以前他学课文时,总会被文章里“我希望这条路更长一些,再长一些”的抒情矫情的牙根发酸,而此刻他趴在王瑜的背上又想起这一句,只想发自内心的感叹艺术来源生活。

      “会赶不上的。”他的脸埋进王瑜的颈窝里,圆领毛衣的领口处断断续续有热气溢出,挠的他鼻尖痒的发酸,“你背着我走不快的。”

      “是你要去看的,喻瑾,”王瑜手绕到腰后,搂着喻瑾的腿站起来,把人往上颠了颠,手掌卡进膝盖窝里,“既然喜欢,无论赶不赶得上,就要去走这一趟。”

      喻瑾噤声。王瑜背着他,在车间的缝隙里穿行,近光灯把影子投在前车的后窗上,他背着喻瑾,喻瑾搂着他,留下一个近乎亲密的影子。

      “下雪了。”喻瑾突然说。王瑜闻声抬头,细小的雪花飘落,在眼前滑落的稍纵即逝,连地面都不曾打湿便再寻不到存在过的痕迹。

      这座南方的城市极少下雪,尽管它的冬天也有萧瑟的风和零下的低温,却容不下那些白色精灵的存在。喻瑾没离开过这里,自然也没见过雪。他右手勾紧王瑜的脖子,左手伸出去接雪。自然是徒劳。

      “你学校那里下雪吗?”他收回手问王瑜。

      “北方都会下。”王瑜紧了紧搂着他小腿的手,“但北方...”

      他停下脚步看天,零碎的雪点里,灿星明明灭灭的闪烁,衬出其中一弯新月,泠泠皎皎,月若流金。

      “北方看不到这样的夜空。”他微侧过脸,小声却欣然,“喻瑾,你看。”

      “今夜月色真美。”

      喻瑾闭着眼睛,歪着头靠在他的肩上,呼吸平稳而绵长。王瑜扭着头看了他半晌,轻轻的,无奈的笑起来:

      “你大概不知道下一句吧。”

      “风也很温柔。”***

      零点的烟花升空,炸开的绚烂落进王瑜尚未收回的视线里,他在漫天璀璨下驻足,看夜色被烟花遮掩,连漆黑都不再深沉。

      “新年快乐。”

      “你在看什么?”喻瑾问。

      王瑜笑:“你在看什么。”

      那夜的月色是否真的很美,又究竟有多美,其实他如今再回想,早已经没有太深刻的印象。又或许,那晚漫天飞雪中的泠泠月色本就不存在,只是他背着喻瑾,就好像见过了月色如水,看过了星河如练。

      那片月色给了他刹那的勇气,却没给他温柔的风。

      到如今,他也再没什么力气,再感叹一句“月色真美”了。

      王瑜回神,喻瑾已经追上来停在他面前,举起的手张开五指在他眼前晃几下:“看什么呢?”

      王瑜往后躲开他的手,扬着下巴点点对面的海报:“今年再去看的话,你记得早点去。”

      他转身:“走了。”

      可惜没走成。他刚迈开腿便被结实的小臂箍在腰上向后拉,撞进身后人的怀里。刚站过的地方掠过一个少年,脚下踩着滑板,轮子带起的积水溅在王瑜的裤腿上,留下丑陋的斑点。

      “小心。”

      少年踩着滑板扬长而去,甚至都未来得及在王瑜尚未聚焦的眼里留下残影。

      “喂!道歉!”喻瑾提高声音,含着不满,冲着逐渐消失的少年喊,“你差点撞到人没看见吗?”

      “算了。”王瑜推开喻瑾搂在腰上的手,弯腰看自己的裤脚,“小朋友而已,而且也没撞到。”

      他捏起泥点边上的两个角,对在一起用力的摩擦,喻瑾站在他身后,冷不丁开口:“反正你对别人一直都很有耐心。”

      他盯着王瑜揉搓裤脚的手:“除了对我。”

      “啊?”王瑜停下动作抬头看他,“除了对你?”

      他站起身看喻瑾,笑意爬上嘴角,却依旧进不到眼睛里,他的眼睛是深沉的,盛不进一个喻瑾。

      “我还不够耐心啊?”他笑,“那喻瑾你说说看,你想要怎么样?”

      “每天陪你吗?送你上学吗?只要你不回家就风雨无阻的出来找你吗?”

      他盯着喻瑾抿紧的嘴角,冷笑一声:“我什么没做过?而我又凭什么呢喻瑾?”

      “我也会玩儿滑板,”喻瑾死盯着他的眼睛,试图从里面找到一星半点属于自己的影子,“我滑的很好,可你知道吗?你都没见过,你...”

      “那你回去拿啊,拿来滑给我看,”王瑜似笑非笑的站着,“我等着。”

      他从兜里掏出钥匙扔给喻瑾:“带钥匙了吗?”

      喻瑾捧着手接住王瑜扔过来的钥匙,带了三分诧异七分惊喜的握在手里,临转身跑开前又不放心的转回来:“你等我回来,我马上回来。”

      王瑜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拐角处,便无意识的笑笑,寻一个长椅坐下,摸出手机查EMS的快递信息。屏幕正中的小圈不过转了两圈便被打进来的电话打断,王瑜皱着眉看来电显示,抓着手机的手指不由自主的捏紧,黑色的金属块在关节处不住的颤抖出“嗡嗡”的声响,直到临近自动挂断才被接起来。

      “喂。”

      我是回来了,那又怎么样?

      您那么忙,就没必要抽空见我了吧。您有空我也没空,我也不想听。

      “王瑜!”电话那端的男人低喝了一声,“你都不叫我一声,就用这种语气跟我说话吗?”

      王瑜深吸一口气,又长长的,缓慢的吐出去才开口:“爸。”

      “我明天早上八点的飞机,在我离开前,我希望能见到你。”

      “为什么一定要见我。”王瑜举着手机哂笑。太阳升起了一点,于是有光洒下来,被未干的积水反射,照的他眼前一片灿金色,“我不会去的。”

      说完他就断线,头深深的埋下去,有些长了的刘海儿遮挡了视线,也模糊了他的脸。

      身体突然腾空,取而代之的是腰间熟悉的力道,他的脚踩上狭窄的一块滑板,身后是站得笔直的喻瑾,右手环着他精瘦的腰,左手扶着他的肩,鼻尖凑在他耳后,低沉的笑:“想学吗?我教你。”

      片刻的惊慌后他镇定下来,用鼻子“哼”一声后便没了下文。他不太尝试这类极限运动,加之意识还尚未从方才的沉闷中完全抽离,因此难以抑制的腿抖也算情有可原。他靠着喻瑾勉强维持着平衡,在迎面而来的风里眯起眼睛,看无限延伸的道路和匆忙掠过的树影。

      他不知道以后将会怎样,看不清前路也想不出将来,但至少此刻,他们在一起。

      “你怎么了?”喻瑾难得敏感的察觉出他极力掩饰的情绪变化,便趁着把控方向的间隙凑上去,“不喜欢吗?那我放你下去。”

      “你看路。”王瑜小心的动了动,找了一个略有安全感的姿势,“小心别摔了...”

      他顿了顿:“我。”

      喻瑾笑起来,低声说好。左脚发力蹬地后迅速抬起,长板飞驰而过,留下少年难以言喻的欣喜。

      长街的尽头是本市最繁华的十字路口,喻瑾停下滑板,等王瑜跳下去才踩一脚翘起的板尾,干净利落的收了板。王瑜在一旁等他,看他把板夹在腋下才开口:“回家吧,车好多。”

      喻瑾咬了咬嘴唇,面上端的平静,眼底却满是不情愿。王瑜看他一眼,歪着头笑:“那怎么办,要不我请你吃个早饭再回去?”

      喻瑾思考了半晌,还是摇摇头:“算了,没什么太想吃的。”他夹着长板朝前走,手伸出来虚拉一把王瑜,指尖擦过王瑜近旁的空气,也只用力地握紧他近旁的空气。

      他终是没拉到王瑜的手,连一片衣角也没碰到,于是只好一个人走在前面,直到在家门口停下,他转身看王瑜:“到了。”

      王瑜心不在焉的点头,手伸进裤兜里一阵乱摸,掏出手时却除了手机什么都没摸到。他的脸上掠过一瞬间的茫然,手隔着衣兜外侧的布料抓几下,抓的裤子都起了褶:“我的...”

      他突然抬头看喻瑾:“我钥匙给你了。”

      喻瑾下意识的“啊”一声,王瑜的手已经摸进他的裤兜里。夏天总是穿不住外套的,裤子也薄的紧,他浑身上下只有后面两个浅浅的口袋能勉强充当置物空间。王瑜细长的手指探进去,指尖勾着钥匙环出来,喻瑾还愣在那里。

      “要不你开?”他把钥匙举到喻瑾眼前。喻瑾怔了一下,靠边站了站,让出门的位置。王瑜挨过去开门,转钥匙的时候听见喻瑾的声音:“你到底怎么了?”

      他扳过王瑜的肩膀。钥匙还捏在王瑜手里,门刚拉开一条缝,人已经被抵在门边的墙上,喻瑾的脚卡进他的两腿之间,带着侵略性的拉近两人的距离:“我回来取滑板的时候,你见了什么人吗?”

      王瑜拿着钥匙的手弯成一个奇异的角度,凸起的骨头隐隐作痛,另一只手在身侧垂着,掌心里握着手机,亮起的屏幕上显示出刚刚送达的新微信,在暗黑系的壁纸上醒目的扎眼。他冷不防抬起腿撞喻瑾的膝盖,趁对方吃痛弯腰时一把推开他拉门进屋,喻瑾便顾不得疼的踉跄几步跟进去,带上门后转身,王瑜已经换了拖鞋,钥匙套在指关节上打转:“你什么时候开学?”

      “八号。”

      “那没几天了。”王瑜点点头,笑的人畜无害,“作业写完了么?”

      说完他径直回自己的房间,没有关门。就好像他一早就知道,喻瑾不会跟上来。

      他们太过熟悉彼此。尽管朝夕相对的六年时光里两人总是剑拔弩张,每一刻都仿佛与对方不共戴天,恨不得下一秒就同归于尽,却又都紧抓着不愿放手。直到王瑜远走,每年所剩不多的见面时间里的两人都自觉的收敛了浑身的尖刺,于是时间最擅长的粉饰太平便在这时显得分外重要。他们假装若无其事,甚至有时也称得上兄友弟恭,但年少时彼此伤害所留下的难以磨灭的印记却如同一根扎在掌心里的软刺,每当想要用力时便会适时的刺痛,拉响刺耳的警报嘲讽荒唐可笑又无可抑制的爱欲横生。

      喻瑾站在客厅吊灯下看王瑜的房间,推开门有一个恰到好处的拐角,属于卧室的最隐秘的地方都被拐角掩藏。他站在那里,视线的尽头只有拉开窗帘的飘窗和窗外不算明媚的阳光。

       

      歌手的喜悲被唱进歌里,琴师把无常弹成音符,梵高明艳的向日葵下隐藏着挣扎痛苦的内心,贝多芬的《命运》里满是与命运的抗争。

      总是要发泄的,如果没有人愿意听,哪怕说给自己也好。

      只剩两页空白的速写本于王瑜而言,就是梵高的向日葵,贝多芬的交响曲,是他从不示人的隐秘心情。他从一旁的架子上取过惯用的笔,翻开厚厚的速写本勾线描边打阴影。他早就可以熟练的使用各式绘图软件做这些事情了,但笔尖与素描纸摩擦带给他的细腻触感却始终无法替代。他享受铅笔逐渐磨短的过程,同样眷恋亲手画在纸上的成就感。

      最后一笔完成时王瑜长吁一口气,嘴角不自知的勾起来,连收笔合本子的动作都显得轻快。他向后推椅子,起身时甚至还伸一个懒腰,晾了许久的手机重新被拿在手里,指尖向左划掉未读消息。他走出去,在喻瑾的门口停下,抬手敲他敞着的门:“我出去一趟,你记得按时吃饭。”

      “还有,”他笑着补充,“别再让我回来没见到你,我说过了,我不会再去找你。”

      他没有等喻瑾的回应,而是兀自出门。喻瑾背对着门坐着,自始至终没有回头。他们就像两条射线,朝着相反的方向一往无前。

      却忘了,射线的点,只有一个。

      王瑜坐着环形地铁在巨大城市的地下游荡,从新上市的手机看到新口味的酸奶,直到招商位的灯都一盏一盏的灭下去才坐上最后一趟机场专线。车厢都是空荡的,他在角落的座位上大睁着眼,车轮与铁轨碰撞的声响是唯一的伴唱。

      国际机场的繁忙在这样的时间点也显得落寞。夜晚总归是该属于温床与梦乡的,白日里的生活已经足够辛苦,唯有夜深人静时才仿佛是为自己而活。

      可惜今晚于王瑜而言,属于萧索的机场与难耐的等待。他在机场坐了整夜,身边的人来了又走,总是剩下他一个。直坐到头重脚轻,八点起飞的人才姗姗来迟。

      助理带着行李箱先行一步,父亲西装革履的走过来,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领带打成温莎结,暗纹的西装外套扣起来,连打底衬衫都是浆洗过的,显得挺拔而绅士。

      更多的是疏离。他与王瑜之间隔了窄窄一条过道,却隔断了千言万语与思绪万千。

      还是王瑜先开口,他惯会给人台阶下,给的体面而不失分寸:“行李不用托运吗?”

      “助理去办了。”父亲有些尴尬的说。同喻瑾的母亲一样,他陪在自己儿子身边的时间同样屈指可数,在王瑜离家后父子俩甚至一年都未必能见上一面。很多时候他也觉得愧疚想补偿,可当成堆的文件摞在手边时,他过分好强的事业心又会把那点本就不多的愧疚感压得严严实实。

      “不走了吧?”父亲问。

      “为什么不走?”王瑜反问,语气如常。父亲愣一下:“六月份你毕业前就说不回来,后来不还是回来了?”他翘起二郎腿,上身后仰靠上椅背。这是他习惯的谈判姿势,从容而有压迫感。可对面的人不是他的生意伙伴,他忘记了。

      “既然愿意回来,就不要和我闹这种小孩子脾气了。家里不好吗?非得在外面受罪...”

      “我回来不是因为你让我回来,”王瑜笑一声打断他,他比父亲更高一些,起身时居然让还坐着的男人有了压迫感,“而是因为喻瑾希望我回家。”

      他无视父亲的愕然,笑一笑接着说:“小时候你们俩总是在吵架,离婚以后您也很少带给我什么,偶尔的关心又总是放错地方,但唯有一件事,我每次想起来,都还是会想感激你。”

      “谢谢你们离婚放过了我,又娶了阿姨带来了喻瑾。”

      于是世界终于有了色彩。

      纸质的登机牌被父亲捏在手里皱成一团,他动着嘴唇想说点什么,却又的确是说不出来什么。

      他该说什么呢,成长路上的那些亏欠,那些无形的伤害,缺席的十几年,买错尺码的衣服,送错方向的生日礼物......他实在没什么资格说什么。

      王瑜从他的手里抽出登机牌,仔细的押平卷起来的角,又还给他:“你要误机了。”

      助理已办好了托运手续快步赶来,王瑜笑笑,打了个招呼以示礼貌,便头也不回的走出了机场。

      王瑜回到家时喻瑾正坐在地板上打游戏,电视连着游戏机,屏幕上一片兵荒马乱。他看见王瑜回来,操控着手柄的手顿一下,大招放空,游戏结束。

      他又开了一局,视线不离屏幕,手舞的天花乱坠,屏幕上的小人随着他的动作上蹿下跳,右上角的经济值一路飙升,他居然还有空同王瑜说话:“有你个快递,我放你桌上了。”

      王瑜“嗯”一声,从他身后绕过去回房间,桌上躺着一个信封,写着漂亮的花体英文。

      他走过去拿起来,翻过背面的瞬间瞳孔放大,像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来,把他从内到外凉了个彻底。

      ——信封被打开过了,火漆已经破损,足见拆信人的粗暴。王瑜慌忙的抖信封,碎纸片从封口处洋洋洒洒的被抖出来,像新年夜的雪,像打碎的玻璃杯。

      他抓着信封出去,喻瑾还坐在地上,小人蹦跳着在原地打转,像只无头的苍蝇。

      信封被王瑜劈头盖脸的砸过去,喻瑾没躲,只抬起头看王瑜:“你打我干嘛?”

      “你撕的?”王瑜的脸色难看的可怕,好看的手紧握成拳,用力到发抖,“给我个理由喻瑾。”

      “你说我好好长大你就会回家,”喻瑾扔了操作柄站起来,“你说你等我长大。”

      画面变成黑白色,“GAME OVER”的字样在正中间闪烁,喻瑾盯着王瑜,压抑许久的委屈在这一刻喷薄而出,歇斯底里:“可你还是要走,甚至走的更远,你是在哄小孩子吗?你想没想过小孩子会当真啊?”

      “我是说过,”王瑜轻轻的叹气,他始终无法真的发火,刻进骨子里的温柔不允许他那样做,他转着眼眸看喻瑾,愤怒被无奈掩盖,眸子里一片死寂,“可是喻瑾,你好好长大了吗?”

      “既然我们都食言,也就无所谓欺骗。你过没有我的生活,我去没有你的地方,所有的联系都断掉...”

      “你喜欢我。”喻瑾打断他,四个字说的笃定,“你喜欢我,你为什么要离开?”

      脑海中只剩一阵白噪音,王瑜愣一下,随即又笑起来,笑的讽刺而嘲弄:“你胡说什么。”

      喻瑾一把抓起他的手腕把他拽进房间里,从摆满书的架子上抽出最厚的一本摔在地上,是那本速写集。被剧烈的震动掀开的本子里,每一页都画着人像,或静或动,坐着的,站着的,跑着的,戴着耳机的,甚至是睡着的。

      每一页,都是喻瑾。

      最后一页没有画像,十几个小时前,他亲手用签字笔写了封底,三行字就说尽了曾经:

      “这些年的喻瑾,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爱你的。”

      喻瑾蹲在地上一页一页的翻,纸上熟悉的脸有太多不熟悉的情感。那些他乡异客的日升月沉,漂泊在外的斗转星移,从小相伴的口是心非...

      我不是来救你的,我是来爱你的。

      “你要是不喜欢我,”他缓慢的抬头,眼珠涨的充血,连鼻头都发红,“那你为什么要画我,每一页都画的是我。”

      王瑜突然就笑了:“喻瑾,你有没有想过,可能只是因为,你是我周围人里,长得最好看的。”

      他弯腰捡画册,手指离纸页尚有几公分的距离,人就被抵在了飘窗上,喻瑾摁着他的肩膀,膝盖卡进腿间的缝隙里,受情绪蛊惑而变得低沉的声音近在咫尺:“不信。”

      体温隔着衣服染上了飘窗,烫的王瑜不住的想躲,他用手推喻瑾,连掌心都滚烫起来。喻瑾居高临下的看着他,有汗滴沿着脸颊滚下来,滴在王瑜露在外面的锁骨链上,金属的链子不畏惧体液,甚至更有些发亮。

      “起来,”王瑜推他,“我不想犯罪,小朋友。”

      “我今天十八岁,”喻瑾笑,俯下身去咬王瑜敏感的耳垂,“不算犯罪。”

      喻瑾七岁的时候跟着母亲搬进王瑜的家,王瑜在房门口看他,却没跟他说一句话。

      八岁时他打碎了王瑜的马克杯,用一片碎片划破了名义上的哥哥的腿。

      十三岁时王瑜离家,他环着人的腰把人压在床上小声说着带我一起走吧。

      十四岁时他第一次北上,一个人坐了好久的火车去到王瑜所在的城市,用一个满是血腥气的吻把王瑜带回了家。

      十六岁的新年他没看到雅马哈车队的表演,却见过了冬雪中的星空。王瑜背着他似乎说了什么,他没听清前半句,只记住了“风也很温柔”。

      十七岁的末尾他摔了王瑜的玻璃杯,飞溅起的碎片又一次划破了王瑜。半夜他去厨房倒水时瞥见垃圾桶里的药瓶,瞬间腿软的几乎要站不住。

      十八岁的第一天他把王瑜摁在飘窗上,手指肚摩挲过小腿上的疤,小声地问“疼吗?”

      “忘了。”王瑜说。

      他大约有十年没在家里穿过短裤了,连皮肤都快要忘记家里空气的味道。此刻再尝到,居然涌起无数的怀念。

       

      你不是爱的终点,只是爱的原动力。

      我将这爱献给路旁的花朵,献给玻璃酒杯里摇晃着的晶亮阳光,献给教堂的红色圆顶。

      因为你,我爱上了这个世界。****

      “生日快乐。”王瑜的手指穿过喻瑾汗湿的头发,连指缝里都沾满了潮湿的汗。他声音太小,惹得喻瑾又凑过来:

      “你在对谁说?”他咬他的嘴角,“你不知道我的名字吗?”

      “好吧,喻瑾,”王瑜哑着嗓子笑,“生日快乐。”

      我们伴着哭声来到这个世界,大脑一片空白,身上一丝不挂,我们不带任何而来。所有的牵挂都从此刻展开,一点点织成密布的网。

      我们与世界碰撞,磨合,适应,冲突,我们见过阳光,皎月,繁星,薄雾,我们快乐,悲伤,难过,平静,我们成长,我们也被成长。

      见过希望,也尝过绝望;向往鲜花与掌声,更多时候,却只有埋头继续奔忙。

      变色龙可以调节自己的颜色适应环境的变化,我们也终将学会披上刀枪不入的皮囊走向未知的远方。

      害怕吗?恐惧吗?彷徨吗?想过放弃吗?

      你看过电闪雷鸣吗?连自然都会无声的反抗。

      最后谁赢了呢?时间才是最大的赢家。

      我就在这里坐着,生活给我什么我就接着,拿走什么我就看着。

      如果抵抗是徒劳的,

      如果黑暗无边,

      如果生命苦涩如歌,

      闪着光坠落,又依依不舍,

      请你,看我一眼啊。

     

      你要去哪里啊,拜托请带我一起吧。

      所以生命啊,它璀璨如歌。*****

*《圣经》,爱的真谛

      “爱是恒久忍耐,又有恩赐;爱是不嫉妒;爱是不自夸,不张狂,不做害羞的事,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不计算人的恶,不喜欢不义,只喜欢真理;凡事包容,凡事相信,凡事盼望,凡事忍耐。

      爱是永不止息。”

**河图《我若是游子》

***“I Love You”传入日本时,夏目漱石说,不能只翻译成“我爱你”,太直白无趣,应当翻译成“今夜月色真美”,才有语言的美。如果想说“我也爱你”,那么,“风也很温柔”。

****:赫尔曼·黑塞《堤契诺之歌》

*****:《我用什么把你留住》福禄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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