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城靠近西湖那里的小桥旁,树林里四个男子提着汤瓶在斗茶。一位端着茶盏刚刚喝完,似乎还在品。一位正要喝,一位拿着汤瓶正在冲点茶汤,一位喝完茶正在用袖子擦拭嘴角。卖茶的站在茶担旁,一手搭着茶担一手掩着嘴开始吆喝,茶担里摆放着很多汤瓶和茶盏,茶担一头贴着“上等江茶”的招贴。谢白和叶盼各人手拿汤瓶、茶盏等茶具,往前走。谢白还时不时回头看,叶盼推他一下:快点走吧,免得那几位等你!
从前朝北宋开始,宋人的喝茶就以点茶为主,一改过去唐朝煎茶。唐朝人煎茶,是根据喝茶人数,先将适量的茶饼碾成茶末,等锅里的水烧到第二滚时,先舀出一碗,然后将茶沫从锅心放入,同时用竹荚在锅里搅动,加入调味之盐,等水再开时,将之前舀出来的水再倒回锅中,这种方法,叫“育华救沸”。茶水煮好之后,分入茶盏供人享用。而自宋开国,点茶法则要将研磨好的茶未,事先在茶碗中以少量开水调成均匀的茶膏,之后一边注入开水,一边用茶匙击拂。
谢白他们几个朋友的斗茶还遵循了前朝的古法,所谓前朝指的是靖康之变前的北宋:那时的风气受建安当地风气影响,形成了“茶尚白、盏宜黑,斗色斗浮”的标准。而今天在临安的斗茶核心更偏于对茶汤的品味。谢白的好友曹壮点茶技术最高,对斗茶历史也有研究。他告诉朋友们,斗茶的重心是不一贯的,在时间跨度上也不是连续的,在更多时候,处在平行状态。就像现在,有遵循古法崇尚白色斗浮斗色的斗茶,也有不计茶汤色白色绿,而注重茶之香和味品鉴的斗茶。
而最喜欢斗茶的丁登节,有次约了他们几人去城郊的松树林品茶斗茶。那次突降大雨,他们几个淡然穿上随身背的雨具,提着汤瓶,就在松树下架炉煮水,一边品,一边斗。现在的汤瓶还和前朝一样,是长流瓷注壶,但所用的茶盏不再是建窑的黑釉盏,而改用现朝的越窑瓷了。
谢白这群朋友里,曹壮点茶技艺最高。他跟人比的时候会说,我的这个泡沫还保持不变,你茶碗里的泡沫已经不行了,已经露出一水;我还能咬盏(泡沫咬着茶盏),你就出现了二水;第三水都出来了,我的泡沫才慢慢散开。这斗茶就像下棋,你输我一子,输我二子、输我三子,你输我一水、输我二水、输我三水。
前朝读书人,诗词经常出现这几个词:一个是”英华“,一个是”乳花“,或者是”粟花“、”琼乳“、”雪花“、”白花“、”凝酥“,以及”醍醐“,那都是点茶拉出的花。曹壮可以给朋友们点出所有的花,并告诉朋友们其中的区别。
谢白被叶盼催促着向西湖边的丰乐楼走去。丰乐楼是当朝根据前朝在汴京最大的酒楼-樊楼,翻版建造的。说起樊楼,谢白看到孟元老写的《东京梦华录》,那真是了不得,曾经执北宋酒楼之牛耳!谢白想起孟元老在书中提到的羊肉,现在临安可是不容易找。出产羊肉的陕西被金国给占了。想起当年,仁宗朝每日宰杀羊280只,神宗朝每年消耗羊肉43万多斤,现在羊肉涨到每斤900钱,成了奢侈品。皇家丢掉的不仅是北方的江山,还有口福呀,没办法,现在只能因地制宜用海鲜替代了。
谢白爱好四般闲事:烧香、点茶、挂画、插花,对食馔也颇有兴趣。他专门查书,初步统计当年汴梁的美食就有几百个品种,在食材上包含了肉、蛋、禽、豆、内脏、野味、河鲜和海鲜。像假元鱼、假蛤蜊那些以“假”字开头的菜,都是仿荤。
走近丰乐楼,“中秋节”前,临安所有酒楼都开始卖新酒,重新结络门面彩楼。走进门楼是院落,底层是散座,称为“门床马道”,楼上的小阁子包厢,灯烛映照。浓妆的妓女有将近一百多,聚在主廊檐面上,等酒客招呼,谢白一眼瞥过,就见冯旖琰冲他微微一点头。冯旖琰年前初入临安,被同乡误导,准备进入那种叫做庵酒店找生计。大宋自前朝就有规定“官营酒楼的应招妓女,只站着歌唱送酒,不许私侍寝席“。而庵酒店,却在酒阁内暗藏卧床,做酒色并举的买卖。幸而遇到谢白的好友董甘林从门前经过,见冯旖琰神色,定是寻错了地方,然后才将她引见到丰乐楼。后来朋友聚会,都叫她来唱歌助兴,因而也算是熟悉。董甘林自家经营酒楼,对其中门道,自是知悉。他告诉大家,有娼妓在内,酒客“可以就欢”的酒店,门口的那盏栀子灯,不论晴雨,都盖斗笠。这种酒店,不单临安,其他城市也有分布。
谢白拾阶而上,又想起一事,告诉叶盼,去门外叫一“香婆”来。这香婆不卖小吃,更不卖艺,而是专门提供一项非常细化的“焚香服务”。过一会儿,香婆捧着准备好的小香炉,炉子里的香灰、香炭、香饼、香丸都已经收拾妥当,当一缕香袅袅升起,她就退出房间在外等候。一炉烧完,谢白付钱,婆子离去。
余香还在,谢白的几个朋友陆续都到。早春他们一起去西湖雅集,现今重新聚首,当是开心。董甘林更是提了两壶酒,说是自家根据秘方,仿造汴梁樊楼的自酿好酒,一个叫“眉寿”,一个叫“和旨”。大家听这酒名,击掌赞叹:久闻大名!杯酒下肚,话题落在合香。陈随峰先问:谢公子最近是否有好的香谱可以拿出来让大家品品?“谢白本不想说,后见朋友兴趣极大,才悠悠道:”江南李主帐中香“可算是一好物。”
“那是如何做的”
“得把大香梨挖去核,装入沉香末、檀香末,密封,然后上火蒸。蒸过后,削去梨皮,梨肉连同其中的香末一起研碎、和匀、做成饼儿、丸儿,就可以焚烧了”。
叶盼听到这里,怪嗔到:“这也算好香谱?我最近得‘温成皇后阁中香’才真是好物。仁宗极宠之张贵妃放弃一切贵重香料,单用松子膜、荔枝皮、苦涟花配出这一款香型格调清新朴素的香物。”,谢白从叶盼手中接过香囊,放在鼻前嗅了一嗅,“送给我吧”。
陈随峰见众人说完,从怀中掏出一字轴:“各位,黄庭坚的《制婴香方帖》!”话一出口,大家的眼光立马盯了上去,丁登节见谢白咽下几口,也觉得渴,呼来伙计:送几瓶沉香水上来!
沉香水算是这里极为普通却又广受欢迎的饮料,也被称为”沉香熟水“。根据材料不同,还有有“檀香熟水”和“速香熟水”。制作方法一般是这样的:一般烧香的方法,在小香炉里烧一两块好沉香。当缕缕沉烟从香块上升起时,将一只茶瓶倒扣在炉内的沉香周围。沉香不断散发香气,随着烟气跑出的香精随后会吸附在茶瓶的内壁上。当沉香块上的香烟大致散尽了,不会再有香气产生,就把茶瓶翻转过来,急速地向瓶内倒入开水,然后密封瓶盖。这样静置一段时间,瓶壁上的沉香香精融入水中,就形成了带有独特沉香味道的饮料。
几瓶沉香水很快就喝完,谢白叫陈随峰把黄庭坚字轴收起,好好藏之。又约某天在家设宴,特找到一位打香篆的手艺人,谢白要配置一款特别的香型供奉大家。叶盼低首附在谢白耳边:香篆是何物?
回去的路上,谢白觉得叶盼最近奇怪:你喜欢逗我吗?怎么有那么多问题要考我?
叶盼又是支吾:你快说嘛
谢白见满城花烛夜照,夜市熙熙攘攘,山河锦绣繁华,便有了兴致,执着叶盼:把几种特别的粉末连同香粉混在一起,倒入预先制造的木范内,利用巧劲把木范扣在铜盆上,在盘底形成一条香粉长带。香粉长带可以呈现各种寓意吉祥的花纹,标有时辰刻度的标记,只要点燃一头,粉带就会匀速燃烧一昼夜。根据这个粉带燃烧的速度,就可以准确知道此刻是几时几刻了。
叶盼边听边点头,心中也奇怪最近好像总是记不住一些事,原本很熟悉的事物会突然从脑子里抽空,变得陌生。是不是还能听到其他的声音,见到其他的事。想到这里,她眼前又闪了一下,看到自己,好像站在一个很大的宫殿里,宫殿里有镶着好似琉璃的柜子,柜子里摆着陈随峰带来的那幅《制婴香方贴》,幻象里的自己正仔细地看着那幅字画,而这时候的自己,心中却在念道:
好日要尽,大宋不再;梦回!
四般闲事,香茶画花:千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