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朋友对猫狗的爱胜过于对我,用她的话说,猫狗的情感一心一意,择一而终,就算最后它们去了新家,甚至有了新主人,在它们的心里,这都是替代品。人不一样,三心二意,有了这个,还想找下个。我默然,难道我也是个替代品,我也是下一个?
“以后我们也要养只狗,一回到家,摇头晃脑,尾巴一摇,家的温馨一览无遗。”女朋友摸着路旁摇尾巴的小奶狗,满心雀跃的对我说。
“不行,养不活。”
“你可以少吃一点啊。”
“我现在只有一百三十斤,再不多吃点就成骨感少年了。”
“其实你一直很胖,趁此减肥,不仅有益身心健康,还能多养一分关爱,同时我也很开心,甚至对你可能都多一份温情。一举数得,何乐不为?”
“狗子吃喝拉撒要人处理,还要经常遛,费心费力,不养。”
“你可以处理啊,遛狗你肯定遛啊,你想想,你拿个小铲子,狗子一路走一路拉,狗牵着你,你在后面收拾,傍晚昏黄日光下,把你俩影子拉得老长,中间的细绳幸福地拴住了彼此。我在后面给你俩拍张照片,发个朋友圈,文案我都想好了,'那人那狗那细绳,兜兜转转印心痕'。”
“就我这个工作强度,哪有时间遛狗?每天工作到八九点,回家吃个饭都该洗洗睡了。”
“你可以少睡点,据民间文学调查,缺少睡觉的男人更成功。男人吧,越是有压迫,越是有能力,越能顶天立地。”
“我身体不好……”
“叫你养你就养,我只是通知你,给你脸了还敢找借口反抗我?”女朋友毫不留情的打断了我的措辞。
我默然,回忆开始上线。
那只狗,来到我家时,刚断奶,圆圆滚滚小短腿,被人抱着递给我的时候,粉嫩的前脚对着我,无力的后腿耷拉着空气,圆圆的肚子一起一伏,耳朵微微后动,脸上的迷茫和不知所措居然可以清晰的看出来。小孩子嘛,对这种肉肉的没啥攻击性的小奶狗,没法拒绝。屁颠颠的抱着跑回了家,小狗哼唧着,流了一摊口水,流到我手心上,暖暖的,黏黏的胶质感,那一瞬间,好像多了点什么东西在我和小奶狗之间。
抱回家,爹妈毫不意外的不同意我养狗,我多贼啊,仗着自己体弱多病的由头,眼睛一酸,脸色一红,鼻子一抽,嘴巴一咧,倒地撒泼,来回翻滚,一哭就直接抽到痉挛,吓坏了爹妈,拉起来随手抄根竹条子就打……
拉锯战告一段落,看在我鼻青脸肿又灰头土脸的可乐模样,最终还是留下了这只在我爹妈眼里又黑又灰、没有精神、还不管事的小土狗,起了一个没有营养、没有水准的名字,小灰。我这种萌萌哒傲娇小少爷怎么可能认同这种土不拉几的名字,我反抗,并私自叫它小灰灰、小黑黑。事实证明,爹妈的基因遗传得很好,在取名字这一块,我们都自信到土不拉几。
小灰灰似乎明白了自己被留下来的命运,抬头看了看我,汪汪两声,我赶紧把它抱在怀里,嘴里哼着不知道从哪个地方听来的没有歌词的摇篮曲调,一摇一晃安慰灰灰好好睡觉。可能我晃晕了小灰灰吧,当然,最可能的是我无字摇篮曲歌声悠扬,它翻了翻白眼,睡着了,吧唧着嘴,可能在梦里喝奶吧,那馋样,一摊口水流入我怀里。
第一天晚上,小灰灰不习惯睡在窝里,没有母亲的温暖体温,它的恐惧成倍增长。农村的泥巴土墙阻不了风雨雷电,更加阻不了小灰灰凄惨的哀嚎。它边走边叫,屋子里面回荡着午夜的阴森凄凉。我听到隔壁爹妈翻身,嘴里面“啧啧啧”几声,我预感到他们要对小灰灰下手了,一骨碌起身下床,拿着手电筒找小灰灰。可怜的家伙,蜷缩在墙角瑟瑟发抖,可怜的小眼睛里面呀,泪眼花花。小白菜呀地里黄,两三月呀离了娘。我赶紧把它抱过来,摸了摸它肉肉的头,一溜烟抱回了床上,分享我的棉被盖在它身上,头枕在我枕头上,停止了嚎叫。不一会,爹妈熟悉的呼噜声响起。我拍拍小灰灰的头,拍拍我的胸口,命算是保住了,狗头实属保命。
早上醒来,睁眼就看到爹妈对我的忿忿不满,眼睛瞪得像铜铃,吓我一激灵,转动头颅眼球,还好小灰灰不在床上。
“怎么了,你们看着我我怕。”表面纯真无辜的我压下心里的七上八下。
“多大了,还尿床。”
“我没有。”摸了摸棉被,确实没有。
“尿床还不承认,不诚实,认识不到自己的错误。”
“我没有。”委屈的我再次确认了棉被。
“尿床就尿床了,还尿在枕头上,你是怎么做到的?”
“我没……额……枕头?”
毫无疑问,爹妈是对的,枕头上那湿湿的感觉,不是尿床难道还能是口水?那么大一摊馊水气味的口水我流不出来。一顿家训无可避免,我耷拉着耳朵护住耳膜,爹妈的声音依然视若无物穿耳入魂,我背下了这口黑锅,小灰灰站在我对面,和我爹妈一条线。小白菜呀地里黄,四五岁呀恼爹娘。
日子过得很快,小土狗在我和爹妈斗智斗勇的折磨下长得威风凛凛。半黄半灰,还夹杂着黑毛的小灰灰长成大灰灰了,可能是成长环境暴力元素过多吧,小灰灰也异常凶残,周围邻居过路它都要先嚎上两嗓子宣示主权。我开始上学,每天见到小灰灰的时间也就那么短,在我不太注意到的地方,小灰灰已经能独当一面了,和隔壁狗子打架,和自家小猫争地盘,再去撵土鸡土鸭,这么成熟的狗子成长速度早就超过了我,我还得在学校里拿着笔算算加减乘除,拿本语文背背望天书(望天书,望着天读书,不解其意、不明就里、隔天就忘的简称)。
小灰灰是个优雅的女性,在它怀孕期间,异常凶狠,发小来找我玩,小灰灰觉得主权被侵犯,一口下去,发小吓尿了。还好,不算严重,小灰灰没下狠口,腿上有个淡淡的牙印。不过这也不能完全怪小灰灰,发小从小体质诡异,引来狗咬不是一次两次,仿佛神话故事里面阴年阴月阴日阴时出生的灵童,他的身体对狗狗们来说,有着致命的吸引。那个年代,对于狂犬病知之甚少的我们来说,根本没有去打疫苗,不过万幸,发小成功长大到现在,没有多少异常,除了怕水,与常人无异。
小灰灰的第一胎生了三只奶狗,没挣眼就开始哼哼唧唧找奶喝,小灰灰对它的三个孩子也算是仁慈,也许是皱巴巴的小奶狗们经不起小灰灰的翻滚打闹,保持着一个母亲所有的耐心,安安然躺着哺育着小崽子们。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小灰灰的基因也遗传很好,几个小崽子亦然翻版小灰灰。这么多小灰灰我抱都抱不过来,每次抱着这个那个又在我面前扭动着表示委屈,心里呀,早被小灰灰的崽们给填满了,小灰灰望着我独自忧郁。
小灰灰的几批孩子都被送走了,那个时候的小小灰灰们萌萌哒让人爱不释手,非常受欢迎。每次送走小崽子,小灰灰都会抑郁寡欢好几天,食不下咽,每天蹲在窝里小声呜咽,看得我一阵心酸。那些关于心底深处,软软糯糯的小声犬吠,回荡在房间里的戏耍吵闹,就变成了夜间梦里的场景。我偷偷去看过几次小崽子们,好像过得挺好的,内心稍显欣慰。
暑假前,小灰灰又生了两只小崽子。放暑假后,我越来越不敢抱小崽子们。怕曾经珍藏的美好,在后来变成回忆。抓不住的珍贵,宁愿不曾拥有,避免破灭后的反弹,午夜梦回,只剩失落。可小崽子们对我反而很热情,每天一看到我,扭着屁股就来扒拉我的脚,围着我跑前跑后的,它们天生的自娱自乐,嬉笑打闹,我无动于衷。
偶然间,听到爹妈在聊小崽子们。大概意思就是现在这些小狗找不到谁需要,我们又不可能养这么多,等他们稍微大一点,就把他们丢在菜市场,如果有幸,也许会遇到一个合适的人家一生无忧;如果不幸,至少也不会饿死,留住一条生命。
看着小灰灰旁边睡得悠然自得的小崽子,吧唧着嘴,梦里不知道是啃咬着稀碎的肉末还是吸吮着甘甜的乳汁,惬意香甜,殊不知明天会在哪里流浪着。心里横生一个念头,我可以以一己之力偷偷养着小崽子们,实在是太聪明了。
说干就干,我拿着小锄头跑到山谷深处,挖了一个小洞,洞里铺了些毛草,拿了件破棉衣,外面用小木条做了个一碰就散的类似门一样的玩意,一端插进土里。门外面拿一堆野草遮挡着,自觉隐蔽,再从家里偷了两个破碗放到洞最深处。来来回回干了三四天,一个遮风避雨的小洞就勉强做出来了。洞不大,放两只小崽子绰绰有余。
一切准备完后,我把两只奶狗抱去了小洞,再拿了点米饭蔬菜什么的装在破碗里,还在山谷的小溪水旁装了一碗水。自我感觉很伟大,英雄披着披风在舞蹈,保护了两条生命。临走前,两只奶狗在呜呜叫,我语重心长的劝它们要好好呆着,我每天都来看他们,给它们带吃的带喝的,但是不要乱跑。我一走,小崽子就跟着出来,跟着我跑,我只能撵它们回洞里,我一回身,它们又跑出来了,这是它们的游戏,有人陪着玩,它们乐此不疲。最终,我凶巴巴的威胁了它们两句,它们呜咽了两声便没再出来。
临近傍晚的时候我再去看它们,洞里根本没有踪影,一瞬间有点心慌。沿着洞口边走边叫喊,可惜没见到它俩扭着屁股摇着尾巴迈着小短腿跑过来。我越发慌乱,声音发颤,曲折的音调在山谷里回荡。找了半个小时,依然没看到它俩,恐惧包裹着我的全身。山谷里的雾气越来越重,光线也越来越暗,我的焦虑越来越深,坐在洞旁边不知所措,只能眼巴巴的奢望它俩调皮的跑出去玩了,看着天黑了能跑回洞里。
漫无目的的一撇,小溪里有个什么凸出来的东西抓住了我的眼睛。心一凉,我是不是太敏感了?赶紧跑过去,越近,越证明心里的想法是多么悲凉的正确。小灰灰的一个崽头部在水里泡着,四肢向外,挣扎过的痕迹很是明显。我不知道泪不受控制流出来是怎样的一种情景,也许是泪腺失去了能力,隐藏的所有情绪决堤喷涌而出。我抱起了小崽子,湿湿的头颅,僵硬的身体,紧闭的双眼,扭曲的小脸,连小尾巴也没有了光泽,不知道小家伙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折磨和恐惧绝望,灵魂和肉体分离那一刻,不知道它有没有来得及转身看看这悲凉的人间,有没有来得及流露对世间的留恋。从此这薄凉的世界啊,少了一份灵动。另一个崽不知道在哪里,我倒是满心期望,它变成一只流浪狗,至少,还有机会,品品人间的冷暖。
那晚我回家,爹妈看我魂不守舍的样子,追问了原因,声声哀叹,不了了之。梦里我还看见了它俩在我脚边戏耍着,这一次,我抱起了它俩,左亲亲,右摸摸,小灰灰坐在我对面,吐着舌头。不一会,一阵大风刮走了小家伙们,小灰灰赶紧追了过去。而我,脚被固定住了,跑也跑不了,喊也喊不出,眼看着它们娘仨一起消失在狂风中……醒来,枕头上不是小灰灰甩给我的锅,是我的眼泪。
生活很艰辛,每个人在尘世间都要历练修行。平民百姓日子不好过,爹妈外出打工挣钱养家,小灰灰就留给爷爷照养,后来爷爷去世,小灰灰就丢给了隔壁亲人照看。那些缺乏温暖的日子,也不知小灰灰是怎样度过的,饱一餐饥一餐,唯活着而已。
再后来呀,隔壁邻居给我带来消息,小灰灰不知道吃了什么,中毒身亡。我赶紧回家,无声的世界里,安静得可怕,曾经的温馨画面在脑海中烟消云散,只剩一副乌云密布下的黑暗游荡着的孤独灵魂,躺在没有温度的焦黑土地上默默冰凉,僵硬着躯壳无处可逃的黑白图画。我蹲下,摸着小灰灰的头,冷冽的晚风,吹得林间哗哗作响。
我抱起小灰灰,拿上小锄头,走向曾经埋骨小灰灰小崽子的山谷,在它的旁边,挖了一个坑,准备将小灰灰放进去。拉起它的一瞬间,小灰灰的眼睛闪亮了一下,又迅速黯淡了下去。我心惊,赶紧叫唤了两声小灰灰,抚摸着它,奢望给我一声犬吠、一次摇尾,可冰凉的身体,早就失去了活力,痴心妄想也不过只留一厢情愿。
我把小灰灰看我的最后一眼告诉了小伙伴、告诉了爹妈,他们一致认为,天色已晚,只是我的幻觉。我无法表述我的所见所闻,因为那眼对人间的留恋,已经凝练实质化,我能清晰感受到那一抹不舍,有多刺透人心。后来不知在哪里看到过这样的内容,大意说如果弥留之际未见到自己想见的人,灵魂会死死扣住躯壳,受七苦之毒,最终烟消云散。我反倒希望我和小灰灰的最后对视是我的异想天开,或许它免于七苦,坠入轮回。
狗是人类最忠诚的伴侣,有时候比同类更能起到陪伴的作用,称为灵魂伴侣也不为过。后来看《忠犬八公》,已自认为理性修炼到到麻木的我,不禁潸然泪下。此生,没法再去经历或者承受,当初失去的心痛和遗憾。在后来发现,不是我陪着小灰灰长大,而是小灰灰在陪着我成长。
……
女朋友听完我的故事,沉默了很久。
“我们养只猫吧,这是最终的offer,不允许讨价还价。”
或许,新的故事,是一只猫开启的璀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