闷热 | 贾薇短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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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年夏天闷热得不行。一大早隔壁的王大妈就将通常下午才摆出来的凉椅,早早地摆到了家门口,穿着一件汗衫坐在凉椅上摇开了蒲扇。

那一天,皮城比王大妈醒得早的人不少。城东的李水挑着一桶豆腐上街卖,不过时间尚早,买豆腐的人还不多。

李水家住在城东一处偏僻地,土坯瓦房。屋檐下,李水老母亲睁着眼屎敷满的眼睛,面无表情地看着从家门前过的人,她似乎一生都坐在那儿,从来没有离开过那张已经脏得看不出颜色的藤椅和身后低矮的屋檐。

李老太不跟外人说话,就跟她家养的一只土狗打招呼。李水是一个孝子,每天将一日三餐端到老母亲手中,就只管磨他的豆腐。

王大妈气定神闲地摇了一会蒲扇,就听见李水叫卖豆腐的声音远远传来。王大妈街对面开剃头店的张毛财开门了,他打开店门看见王大妈早早的坐在门口,就跟她开起了玩笑。

“你老倌昨晚上菩鼾大得很,把我们都吵醒了,怪不得你起得这么早。”

王大妈白了他一眼,没有搭腔,继续摇着手上的蒲扇。

张毛财睡眼惺忪的老婆,一边打着呵欠一边拎着只尿桶出门。张毛财刚将店门的门板一扇扇打开完,两岁多的小孙子光着屁股踉踉跄跄走到堂屋找奶奶。

看见奶奶不在,孙子哇哇大哭。

孙子一哭,张毛财开始大骂婆娘。

王大妈看见,放下手上的蒲扇走过去将张毛财孙子抱来。先把孩子放在凉椅上,又转身回屋拿出一小粒冰糖塞到他嘴里,小孩马上不哭,光着屁股在王大妈凉椅上爬来爬去。

皮城醒来的人开始多了起来。

和往常不一样的是,学校放暑假,孩子们大都猫在家睡懒觉,各家各户的大人急匆匆地开门上班或是忙着做自己的小生意。

那一天太阳早早就照到街上来,晨曦中的皮城雾气还没有消散,天就迅速热了起来。

因为没一丝风,小巷子里生煤炭火的人家,扯着草扇扇半天,火还是着得不好,煤烟四处乱窜,呛得人连声咳嗽。

李水挑着豆腐桶走了不到半条街就有点走不动。天太热,他干脆将桶放下,坐在一家房檐下擦着脸上的汗,然后有气无力地喊几声“卖豆腐了,卖豆腐了。”

往年这个时候,雨水较多。皮城下一场雨,总会清凉一早上。“今天是咋个回事?大清早就闷热死球。”李水边擦脸上的汗,边弯腰闻桶里的豆腐。

平常再热的天一桶豆腐放到中午也没事,现在才早上9点多,豆腐好像有些酸味了。

李水看看豆腐,心里咒了咒天气。

有人来买了几块豆腐,还跟他开玩笑,“李豆腐,今天你咋个喊得死怏怏的,平常都喊得扯声买气。”李水说:“今天太闷热了,热得老子一点力气没有。”

中午时候,王大妈端着剩下的稀饭到对面张毛财家吃咸菜,张毛财老婆跟她扯起了两个儿子和女儿。儿女都不孝顺,长大了各管各,从来不会老俩个一点钱。大儿子更可恶,两口子一天到晚打麻将,连孩子都要送来他们带。

张毛财老婆一说,王大妈也跟着数落自己儿子。

叫他不要跟李豆腐(李水)的姑娘好,他偏不听。那个姑娘有什么好? 又瘦,又没得工作,我儿子好歹在信用社。

张毛财老婆随声应和:“是呢哦,是呢哦。”

两个女人摆闲话的时候,张毛财已经将宋老二的头发剪完了。剪完之后,张毛财将围在宋老二脖子上的围布抖了抖,好些碎头发纷纷扬扬落在他家不怎么平整的地上。

虽然围了围布,但天气太闷热,宋老二脖子上还是有一些抖不下来的碎头发。他让张毛财帮他吹一下,张毛财一吹,一些碎头发吹到旁边正吃稀饭的王大妈碗里。

王大妈大声叫起来:“哎,宋老二,一点碎头发有什么了不起,回家喊你婆娘拿水冲一下就好了嘛?”“我婆娘忙不赢帮我冲,你帮我冲要得不?”

王大妈骂回去:“老娘帮你冲,老娘把你头砍下来冲。” 宋老二也不示弱,“怪不得你老倌天天喝闷酒,你这个婆娘太恶了。”

两个正“骂”着,王大妈老倌走了进来。“哪个骂我婆娘恶?我婆娘脾气好得很。”大家一看,嘻嘻嘿嘿笑了起来。

皮城水精贵,张毛财帮人剪完头发,手上沾满碎头发,舍不得用水洗,拿起镜子面前一块布擦擦手,就坐在大家旁边吃起饭来。

张毛财老婆没留宋老二吃稀饭,他还是弯腰抓了一点咸菜,晃着脑袋走出了张毛财的理发店。

皮城人习惯睡午觉,但那天实在闷热,太阳晒得连狗都趴到了潮湿的阴沟边,有人踢它一脚,它懒得搭理,一动不动好好趴着。

李水终于卖完了两桶豆腐,穿城回家,李老太坐在屋檐下的藤椅上懒懒地抬起眼皮看了他一眼。李水先舀了一碗稀饭递给母亲,然后端着一大碗吃了起来。

吃着吃着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正在灶台边忙着洗豆腐桶的老婆,李花这两天在忙什么?老婆说,“姑娘这两天怪了,阴刍刍的,一天到晚躲在屋里哭,问她也不说,早上磨豆腐也喊不起来。”

两口子说完,照旧各做各的事,没往深处想李花的事。

中午的皮城,生机了无。

有人在白花花的太阳下走得懒洋洋的;有人家打骂小孩,那孩子哭得有气无力;街边黄桷树上,知了的叫声传来,像被人蒙住了嘴,声音哑哑,听得心里烦闷。

天气实在太闷热,皮城看上去就像座死城,除了太阳不知疲倦的照射,没有一点生气。

下午时候,开始有一丝丝风,人仿佛又恢复了一点点活气,家家开始忙着做晚饭。王大妈将一碗米拿出来在自家门槛上捡小虫子。皮城潮湿,买回家的米放不了三个月就会长虫。王大妈舍不得丢,边捡边骂。

王大妈儿子突然回家,他站在王大妈跟前,把正在低头做事的王大妈吓了一跳。他说:“妈,我要出几天差,你不用做我的饭了。”王大妈说:“出差,怎么早没听你说啊。”他说:“又不是去远处,你别操心。”说完,进家收拾东西去了。

晚上,闷热再次袭来。

几乎所有人家都抬了凉床或凉椅,准备在大街上睡。

住在皮城西边临河坝的人家,像往常那样去桥上乘凉。

一座铁索桥,宽三米,桥面用很厚的木板串钉而成,两边是高高的铁索。站在桥面往下看,有种没抓没挠的眩晕感。

那天晚上,微微有丝丝风。

月亮升上来时,蚊虫多了起来。

李水将要磨豆腐的豆子,先倒在木桶里泡好,就早早上床了。每天半夜起来磨豆腐,他养成了早睡习惯。李水的老婆去好几家找女儿李花,想问问女儿最近怎么了,找了半天没有找到。问坐在屋檐下的婆婆,李老太只是摇摇头。

城西边的桥上,乘凉的人将桥两边坐得满满当当。大家一边说闲话,一边拍打咬人的长脚蚊,有人在凉风习习的桥上开始昏昏欲睡。

这时李花出现了,她穿着一条雪白的连衣裙,在夜晚的桥上像一个美丽又让人害怕的妖怪。

她缓缓地走着,像其他乘凉的人一样。

开始大家都以为她想找一个空隙处坐下来乘凉。只有一个人看到李花后感到奇怪。通常情况下,住在城东的人一般不会来城西的桥上乘凉,更奇怪的是,他看见夜色中李花的眼里似乎很悲伤。

他本想与她打打招呼,但不知为什么嘴一张开,话却说不出来。他呆呆地看着一身白裙的李花,在桥上密密啧啧的人群中缓缓走着,突然,李花在桥中心的空隙处停了下来,她没有丝毫迟疑,抬起左脚越过一米多高的铁索就翻了下去。

夜色中的河面,发出巨大的响声。无数的水花像被突然惊扰一般四处飞溅,但随即,又汇成河水,缓缓地流动。

有人看见了在空中急急坠落的李花,白裙子被河风吹了起来。那些没看见的,也听见了巨大的声响。所有的人都往河面上看,发出一阵阵“天啦,天啦,天啦”的叫喊。

河面离桥有100多米高,没有人敢下河搭救。

很快,白裙子在夜茫茫的河面迅速消失不见。

李水的老母亲不久也去世了,就坐在屋檐藤椅上死的,死时没有表情。李水还是和老婆磨着豆腐,看不出他们悲伤还是不悲伤。

李花跳河后的第三天,从下游的河里还捞上来两具男尸,一个是王大妈的儿子,一个是刚剪过头发的宋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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