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缺一 第二章

第二章


1982年(农历)9月9日 星期一

升入三年级,老师让我们每个人每天学记日记,每周她都要检查。我傻傻地把自己的真心话都写在日记里,被老师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当做范文读出来,招来招弟的一通嘲笑。原来,她们三个家伙交给老师的日记都是应付差事的内容,纯属随意编造的。我真傻!又一次被可恶的招弟嘲笑,哎!“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招弟,你等着,别让我逮住能嘲笑你的机会,到时候,我一定仰天长啸,笑死你!(这些词都是今天从书上新学来的,不管适合不适合,用在招弟身上吧!)

今天,爸爸从县城买来四个日记本,每人一个。正好,我从现在开始,用爸爸给我买的日记本记录我的小秘密吧,也希望我能坚持到我白发苍苍的时候。到那时候,我拿着我的日记本,坐在摇椅上,膝下围着我的孙儿孙女,慢慢地给他们讲讲我现在的趣事。

我这想法要是让招弟知道,肯定又得翻着白眼嘲笑我!哎......


夏花和招弟真是一对欢喜冤家!从小到大,两个人没少争吵,但彼此很少记仇。

小时候,四个小姑娘学着“桃园三结义”的情节,在晨卉家炕上结拜四姐妹。晨卉生日最大,毫无争议地被三个人公认为“卉姐”。巧女生日最小,自然是“小妹”。夏花的生日比招弟早一天,夏花自认排行老二,要招弟喊她“二姐”。招弟死活不肯,两个人为此闹得不可开交。晨卉出面调解,让她俩彼此直呼其名,这才罢休。哎,两个人心情好的时候,会亲昵地互称对方“姐姐”,心情不好的时候,连名字都不称呼。苦了巧女,偶尔忘记喊招弟或者夏花“姐姐”,两个人会出奇地一致,责怪巧女。天长日久,只有“卉姐”的称呼被固定下来,其他三个人的称呼全看当时的心情。

还有,刚上小学,晨卉的妈妈用花布头裁剪成小方块或者小三角形,拼接在一起,做了四个五颜六色的书包。在晨卉和巧女眼里,四个书包一模一样。夏花和招弟却能挑拣半天,总觉得对方手里的那个漂亮。晨卉看她俩挑花了眼,让巧女先挑一个,自己又挑了一个,剩下的两个随手往她俩手里一塞,她俩也毫无意见。


1982年(农历)腊月初八 星期五

今天是腊八节。爸爸给我俩做了腊八饭,特别好吃。里面有红枣,红豆,绿豆,豆腐,小米,面条,粉条,海带丝,正好八样。问过爸爸,为什么要吃腊八饭。爸爸说,很多年前,有一对夫妻,家里本来挺富裕的,但他俩好吃懒做,慢慢地家里穷得没粮吃。后来,两个人没有办法,把家里所有瓮底的粮食扫出来,混在一起,勉强吃了最后一顿饭,几天之后,饿死在家里。为了警示后人要勤俭持家,便有了每年吃腊八饭的风俗。


1982年(农历)腊月23日 星期六

今天不上学,因为我们放了寒假。

晚上,跟着爸爸在灶台前,拜祭灶王爷,给灶王爷的献礼只是糖瓜而已。爸爸撕掉粘在墙上的灶王爷图片和一副小对联,跪在灶台前,点燃三根香,插到香炉里,再烧掉刚才撕下的图片和对联,之后磕头作揖,嘴里念念有词。

当然,祭献的糖瓜最后都被我和爸爸分着吃掉。

爸爸说,灶王爷在人间值班一年,今晚要回天庭向玉皇大帝汇报他在人间看到的种种。人们给灶王爷献上糖瓜,他吃完之后,把嘴粘住,不能在玉皇大帝面前说人家的坏话。除夕晚上,再贴一张新的灶王爷图案,算是把灶王爷请回来。图案旁边还有一副小对联:上天言好事,回宫降吉祥。

讨厌的招弟每年都问,灶王爷的嘴被糖瓜粘住,坏话是不能说,可是好话也没法说呀。哎,招弟头脑里的想法总是稀奇古怪的。我倒希望糖瓜把她嘴巴粘上,让她再也别和我吵架,多好!

不过,大人也很是奇怪,比如说吧,刚才我明明看见爸爸把旧的灶王爷图案撕下来,烧掉,他却非说是把灶王爷“请”下来,送上天。

假如我是灶王爷,我可不愿意守在灶台边上,锅里香喷喷的饭一口都吃不上,还长年累月地被灶塘里的烟熏得脸都变黑啦!


每到年关,家里的老人们总爱念叨一首歌谣:小孩小孩你别急,过了腊八就是年。二十三糖瓜粘,二十四扫房子,二十五磨豆腐,二十六去割肉,二十七宰公鸡,二十八把面发,二十九蒸馒头,三十晚上熬一宿,大年初一扭一扭。

八十年代的年,哪里能有这么幸福。豆腐要去村里的磨坊提前预定,家里有公鸡也舍不得宰,还得留着打鸣。肉,也只能割一二斤,连骨头带皮,卖肉的主人割下哪块是哪块。这区区一点点肉,得包顿饺子,燷些臊子,还得留一些肉招待亲戚。过了初二,招待亲戚的常规菜是蒸菜。把白萝卜或者白菜切丝,盛到菜盆里,加些焯好的粉条,菜堆上放好盐、大酱、花椒面等佐料,热油烹在佐料上,拌均匀。拌好的菜里再加适量面粉,再次拌均匀,平铺在篦子上。最后,重要的一步:把年前预留的肉切片,用大酱腌制,均匀地苫在篦子上。上锅蒸熟,盛到碗里,浇上烧好的蒜辣椒,就着家里年前煮好的油饼,啧啧啧,那叫一个香呀!

招待亲戚的主食主要就是拌菜,油饼或者白面馍馍。招待亲戚或者串门客人,还得有零食,主要有自家煮的麻花,麻叶,炒花生,还有自家雪白的柿饼。

这些零食大多数都美了小孩子,因为只有过年几天,小孩子们才可以随意吃,随意揣。


1983年(农历)6月13日 星期五

今天是我的生日,是我十岁的生日。爸爸给我煮了一个生日鸡蛋,做了一碗长寿面。不过,每到生日,我都有些许的不开心,因为我心里有自己解不开的小秘密。周围的孩子都有爸爸妈妈,而我只有爸爸呢?周围的孩子都有兄弟姐妹,而我也没有呢?我问过爸爸,他说妈妈生我的时候难产去世。我跟爸爸要妈妈的照片,可是爸爸“支支吾吾”地拿不出来,说他俩都不爱照相,没有照片。不对呀,我在村里见过送葬的队伍,每个去世的人都会有张遗照,妈妈难道连遗照都没有吗?趁着爸爸不在家,我翻箱倒柜,家里没有找到一张大人的照片,除了我和爸爸每年去公社照相馆照的照片。难道爸爸说的都是真的吗?


夏花的小秘密也是晨卉、招弟和巧女的疑惑。她们好奇,也问过自己的妈妈,妈妈们都是相同的答案,“死啦!”或者以“小孩别操心大人的事情”为借口搪塞过去。偶尔,她们走在巷子里,会听到一些妇女们在她们背后偷偷议论,有些说夏花是“野孩子”,有些人会同情地说“这孩子真漂亮,木匠对她也真是好,可惜没有妈。”夏花强作坚强,当做压根没听见,心里五味成杂,不是滋味。她们三个怕夏花伤心,也从来不敢提起这个话茬。

夏花的爸爸是远近闻名的木匠,人们都亲切地称呼他“王木匠”,久而久之,大家都不再称呼他的真名。四邻八村总有娶媳妇嫁姑娘的人家,竞相邀请他到家里做柜子。没有夏花之前,王木匠为了做活方便,除了本村之外,都是在做活期间,吃住在事主家。有了夏花之后,王木匠总是早上骑车去,晚上再骑车回来,太远的活要不不接,要不让他们把木料拉到家里来。偶尔村里有媒婆要给王木匠说合个媳妇,给夏花找个后妈,王木匠总是摇头拒绝,想必是怕夏花受委屈吧!


1983年大年初一

哎呀,今早的鞭炮声可真大,早早把我吵醒。爸爸早已在屋里屋外忙乎着,点红蜡烛,烧香。我穿上爸爸托村里裁缝给我做的一身新外套,赶快下地,不能偷懒,今早天上的神仙都会下到人间来接受祭拜,我可不想让他们知道我爱睡懒觉。

初一拜年都是老爷们儿(跟招弟学的)的事情,没我们女孩什么事。我们四个猫在晨卉家的热炕上,我的嘴巴一天都没停过,不是吃东西,就是和招弟吵嘴。


从这个春节之后,到高一之前,四个人总是在初一这天到晨卉家聚会。晨卉是家里长女,还有一个比她小三岁的弟弟。晨卉的爸爸在公社的政府部门工作,对乡里乡亲尽力帮助;晨卉的妈妈高中毕业,是当地有名的美人,家里里里外外都是一把好手。晨卉的父母关系很是和谐,很少有面红耳赤争吵的时候,这在村里是极少有的现象;他们对两个孩子也很少责骂,总是轻言细语地跟他们讲道理。总之,晨卉家是村里羡慕的家庭,人们常说,“谁谁将来能有晨卉家一半的幸福就好。”四个女孩常在晨卉家“胡作非为”,嬉笑打闹,晨卉的妈妈总是一脸和气,还给她们做饭,招待得妥妥帖帖。


1984年(农历)4月初九  星期二

今天我也算是双喜临门吧!前几天,我分别参加联区组织的“五一”小学生作文竞赛和“五四”小学生朗诵比赛。下午放学的时候,我被大家告知,作文竞赛获得一等奖,朗诵比赛获得二等奖。我在招弟面前,终于可以扬眉吐气!看她不开心的样子,我真开心!


夏花的作文一直是班级里的范文,老师经常夸奖,夏花的作文拿到初中,那也是可以作为范文的。招弟的作文比夏花逊色不少,每每夏花被老师表扬,招弟总是撇撇嘴,一副不屑一顾的样子。

在村里,老师的教学都说的是家乡的土话,学生们的普通话自然都是五花八门,说出来的普通话是千奇百怪,唯独只有夏花的普通话,字正腔圆,丝毫没有一丝家乡的土味,好像是从大城市里来的孩子。


1984年农历11月初一  星期六

今天冬至,天气真冷,外面正在下雪。

今天早上,她们三个先后来到我家,等我起床。我怕冷,赖在被窝里不肯出来。晨卉好言巧语地劝着我,把我从炕上推起来,巧女从我脚头的被窝里拿出暖乎乎的棉袄递给我。招弟一如既往地站在一旁损我,“你这个懒蛋,快点起来,一会儿上学要迟到。再不起来,明天我不跟你一起上学。”

哎,她这个人吧,刀子嘴豆腐心(今天看书,又学会一个新词),我才不怕她,她明天早上肯定回来找我的。只是我这个爱睡懒觉的毛病也真得改一改。


刚上小学,四个小姑娘一起上学,家长们都很放心。三年级冬季的时候,四邻八村传言,有人贩子偷早起上学的孩子,捂住嘴,抓进麻袋,哪哪村都有小孩已经被偷走,传得是绘声绘色,有鼻子有眼。家长们也担惊受怕,一合计,王木匠自告奋勇,愿意每天早上送她们去学校。如果到校早,学校没有老师,王木匠会陪着孩子们,直到天亮,确保安全,才放心地回去,无论春夏秋冬,无论刮风下雨。

夏花冬天特别怕冷,早早地穿上厚棉袄厚棉裤,戴着围巾手套帽子,还总是嚷嚷着冷。有时候嚷嚷得比较频繁,招弟会怼她,“把你家棉被拿到学校得了,一点委屈都受不得,真娇气。”


1985年(农历)2月16日 星期五

今天是清明节,学校放假,因为男老师和男同学都要去上坟祭祖。

爸爸也去上坟,只是别人家的男人们都是组团去,叔伯兄弟比较多,爸爸只有一个人,也只需要祭祀我的爷爷奶奶,据说爸爸是外来户。

爸爸祭祀回来,馒头上的鸡蛋总是掰给我。我也有我自己特殊的馒头,上面也有一个鸡蛋。所以,每年清明节,我都能分到两个鸡蛋,好奢侈。晨卉家四个人,每人也有一个鸡蛋,她的妈妈会把自己的鸡蛋也掰下来给晨卉吃,晨卉自然每年也有两个鸡蛋。巧女和招弟没那么幸运,家里人多,鸡蛋少,她俩偶尔能分到一个,多数时候都只能得到一个核桃。不过,没关系,我和晨卉可以把自己的鸡蛋分享给她俩。四个人一起吃鸡蛋,也开心。

我们四个在家也没闲着,去地里挖野菜,拿到晨卉家,晨卉妈妈给我们拌好。招弟今天又和我比赛谁能吃辣,辣得我嘴巴到现在还难受,结果我还是输给她。这个讨厌鬼!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上坟祭祖是一件大事,即便在外地,人们大都要赶回来上坟。清明节早上,一个村里同族的男人,聚在一起,由最年长的带队,去家族的墓地祭祀共同的祖先。除了烧香烧纸钱,修坟拔草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环节:滚馒头。用来滚坟的馒头比较特殊,用白面揉一个大馒头,中间可以塞进一个核桃,馒头的顶上扎一个鸡蛋(鸡蛋如果不够,可以用核桃替代),面做的“龙”盘踞在鸡蛋周围。用手绢包着,到坟上去滚一滚。女人虽然不能上坟,但是也有属于自己的馒头,鸡蛋周围的“龙”用花朵替代。

清明节,天气回暖,冬小麦积蓄了一冬的能量,生机勃勃地开始生长。与小麦并驾齐驱生长的,还有各种野菜,它们夹在麦苗的缝隙里,疯狂地想超越麦苗。

农家的冬天,能吃的菜很有限,只有白菜和萝卜,还有腌韭菜。稀有的菜品,也不能敞开吃,因为数量都极其有限。老人们常说,“菜是引食”,言外之意,菜只能是辅助的,吃饭还得主要吃馒头或者面条。巧女在家比较乖巧,每吃一口馒头,只会夹几根菜。可是,小哥哥却不这样,每次咬一口馒头,不咀嚼,张着嘴等菜送进嘴里,再一起咀嚼。伸出筷子到菜盘里,恨不得一筷子夹起全部的菜,因此经常被爸爸呵斥,并敲掉筷子上的菜。

只有在春天,地里野菜丛生的时候,饭桌上的菜量才不会被控制。挖回来许多野菜,择去干黄叶,洗干净,跟过年拌白菜或者白萝卜一样,只是绝对没有肉苫在上面。即便如此,出锅绿油油香喷喷的拌野菜,还是让人垂涎欲滴。拿个大碗,装上满满的一碗,浇上蒜辣椒,那叫一个香呀。一碗不够,还可以再吃一碗,直到吃得心满意足为止。

偶尔,四个小女孩聚在晨卉家吃拌菜,因为晨卉家的条件比较好,拌菜里放的油多,比自家的更香。每次吃拌菜,招弟总要变着法儿地诱惑夏花和自己比赛吃蒜辣椒。招弟知道夏花不怎么能吃辣,只是想让夏花乖乖服输。夏花是“死要面子活受罪”,明知道自己不是招弟的对手,却不肯认输,每次都要应战。两个人,你加一勺辣椒,她便马上也加一勺,碗里的拌菜越来越少,辣椒却越来越多,辣得夏花满脸通红,眼泪直流,也不肯认输。直到晨卉妈妈出面拿走蒜辣椒碗,比赛才算罢休。


1985年(农历)4月21日  星期日

学校放麦假,因为家家户户都在抢收小麦。

我们家只有两个人的地,麦田也少。爸爸让我在家里,我非要跟着去地里帮忙。结果一会儿渴得要喝水,一会儿脚被麦芒扎疼,一会儿被镰刀弄破手,净给爸爸帮倒忙。爸爸看我手上有伤口,不忍心再让我割麦子,便提议我去麦场里去看着我家的麦堆。我自己也实在坚持不了,便顺坡下驴,乐得去麦场里,可以跟小朋友们一起玩。

招弟却没空跟我们玩,她爸爸妈妈把她当做一个男劳力来使唤,什么活都让她干。傍晚的时候,我们一群小孩在麦场里捉迷藏,我们又听到招弟的妈妈在责骂招弟,嫌招弟干活慢。说实话,我们四个人中间,招弟是最能干的,可是她的妈妈好像还不满足。哎,招弟好可怜!


招弟是家里的二姑娘,姐姐比她大两岁。招弟的姐姐天生身体比较弱,因此,招弟自小便被父母当作男孩一样使唤。父亲做重活累活的时候,只要招弟在家,总不忘喊招弟来搭把手。农田里的活计,几乎没有招弟不会干的。好在招弟不仅身体比姐姐棒,学习成绩也让姐姐望尘莫及,否则招弟估计很早便会辍学在家帮忙。

在农村,“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没有男孩的家庭始终在村里,抬不起头,直不起腰,招弟的父母也不例外,即便有一个如此优秀的招弟,也还一心盼着要生个男孩,而且是毫不掩饰对男孩的渴望,从招弟和姐姐引弟的名字上便一目了然。

事与愿违,招弟不只没招来弟弟,连个妹妹也招不来。招弟的父母这些年只能唉声叹气地认命,便把全部的梦想寄托在招弟身上,时刻提醒招弟要出人头地,让邻居们看看,没有男孩的家里照样可以扬眉吐气。招弟争强好胜的性格有几分是天生的,但也不排除,有几分是被父母逼出来的。好在上天眷顾招弟的辛苦,一年以后,招弟家添了一个小弟弟,父母把注意力全部转移到弟弟身上,对招弟的要求也没有以前那么苛刻,招弟的日子才略微好过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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