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故事开始

韩真生在十六岁的时候爱上一个男孩,现在想起来仍然心砰砰跳。

2001年,韩真生十六岁。7月,她收到区里最好的一所寄宿制高中的录取通知书。它位于上海的郊区,宿舍、教学楼、超市、操场、假山,一应俱全,像是一座微型的小城。

8月末的时候韩真生刚从一场严重的脸部过敏中恢复过来,半个夏天她的脸浮肿发红,消耗近一个月的时间浮肿才得以消退,脸仍然微微还泛着红,脸上刚长好的皮肤就像是上海法租界的石子路,硌着自行车的轮子来回蹦跳,凹凸不平。少女时候总是羞涩好面子的,没有一个女孩在十五六岁的时候是不好看的,鲜活的生命本身闪闪发光。韩真生怪那个时节,恨即将到来的开学,而这一切在9月初前终于完结。

9月,一切就将像是打开一本期待已久才买到的新书,书页被初次翻动,发出清脆的响声,高一,开学,寄宿制,初次独立,这些字迹印刷未干,和韩真生的眼神一样鲜亮,和韩真生年轻的身体一样,有迷人芬芳。

8月末,未等到九月的第一日,韩真生就迎来了新学校入校军训的第一天,按照通知入校,办理完入学手续,父母在丁宁嘱咐后离开,韩真生独自走向她的教室。高一,十班。

那天天气晴朗,韩真生穿着蓝色的无袖上衣和灰色的牛仔裤走过一楼的一条长廊,找到在长廊末尾的最后一间教室,推门,走进去。

就在如此简短的开头几句,她就已经看到他了,就是那个上文我们已经预告她将爱上的那个少年。韩真生走进去的时候教室里很安静,已经坐在那的同学,只有他一个人。他们没有互相打招呼,他没有抬眼看韩真生,韩真生也没有抬眼打亮他。但是她看到他了,她后来想,他应该也看到她了。他坐在教室的第二排,趴在桌子上,像是睡着了,穿着格子衬衫,极其瘦,印象中就是如此一个模糊的轮廓。

空洞的教室中央,他是一座岛。

于是韩真生走过他,在另一组的稍后排位子坐下来,如果那时韩真生的眼睛是一台照相机,那么那个瞬间的那张底片上,照片的正中,便是这个男孩。一直到很多年后的今天,这个仪式感的镜头依旧可以立刻出现在眼前,他的背影,格子衬衫。

韩真生没有怀疑那天看到的第一个人究竟是否确实是他,也许是别人呢。但她丝毫没有怀疑。他们安静的等待了一会,那是他们最早独处的时间,这段时间大概持续了四分钟,然后被一群女孩子的叽叽喳喳声打断。

年轻时候的时光总是过的紧凑且飞快,韩真生记得那天的上午,当所有的学生都到齐凑成一整个班级,然后班主任老师走进来自我介绍,接着就进入军训准备时间。韩真生被莫名其妙的安排成班级的宣传委员,然后分配了一个开学第一天前要画好板报的工作,然后是宿舍,整理内务,周围的女孩都在互相打招呼,询问出生年月,和以往读书的学校,恨不得立刻就成为可以依靠的朋友。

一切都飞快。

如果说如此的描述已经预告了即将要开始的年轻而鲁莽的爱情,那么这些背景式的过程都只是凑字数的烘托,烘托一个最好的年纪,烘托一个自然而然的开端。

其实想起来,人的一生,有多少记忆是不重要的,多少活着的日子,只是为了“度过”,只是为了迎接未知的明日,只是为了成为与之相较能在如今引起涟漪的时刻的垫脚石。年少的时候我们不在意,我们有的是时间,那位穿着黑色衣服的先生每日追求着我,我轻蔑的不回头看他一眼。

韩真生在这个学校熟识的第一个人是绿,她在整个班级开始沸腾起来的前几分走进教室,她看见韩真生就熟络的坐到她的旁边,“我一米六”她说,“你呢?”“我和你差不多。”韩真生回答她。“那好呀,我和你做同桌吧,我们身高差不多,老师也会同意。”这就是绿,韩真生印象中的她扎着一个马尾辫,头绳和衣服都是明黄色,她问韩真生“嘿,你记得我吗?我记得你,你也是L中毕业。”韩真生说我记得你啊,早些时候你L中是我隔壁的班级,你在L中里那么有名。她哦哟一声说你才有名,C才有名,韩真生说没有没有,没有你有名。她哈哈大笑,笑声穿透耳膜那么明亮。

是的,那是一个年少却早熟的时候,那是一个可爱又可笑的时候,他们无知又无畏,他们从未见过虚无所以追求一切,他们没有阶级意识又敬畏阶级本身,他们没有信仰又充满信仰。如果有几个16岁的演员在他们的面前扮演他们,她会哈哈大笑面带鄙夷又泪流满面。

绿问韩真生说:“C也在这个学校吗?”韩真生说没有,他在T中。

韩真生说到C,就脸红了。

那时,韩真生和C在一起半年。C是那种每个女孩少女时期都会爱上的那样的一个男孩,英俊,聪明,冷漠,所以偶尔与人嬉笑便轻易博得少女欢心。他们说C和韩真生在一起真是奇怪,他高大英俊而她则出落的相貌平平,他在姑娘里呼风唤雨,而她则大概只有1-2个羞涩的追求者。但是C却为她收了心。韩真生是他名正言顺昭告世界的爱人。

他爱她爱的光明磊落,无法掩藏,他爱她只能用爱来形容无法降低到其他的任何的措辞。她爱他像是爱自己的的眼珠那样小心翼翼,她爱他像是爱太阳那样不可前往,不敢直视。

他考入的学校距离韩真生的学校大约三公里。整个暑假,他们都笼罩在即将各自去新学校的依依惜别里,并完成了初恋的所有仪式,拉手、拥抱、亲吻。这一切韩真生都表现的尴尬且不熟练,每一项都完成的战战兢兢,韩真生担心被他嘲笑也害怕他会试图教授自己些什么,这是第一次所应该有的美感,唐突且粗糙,只有在经过了那么多年后的现在,突然回忆起来,心里突然萌发很久未到的羞涩尴尬,才体会到,这纯粹的美感,这珍贵的纯粹的美感,像个烂俗的却恰当的比喻,一壶深埋又起开的酒。他们互相约定要每日打一通电话联系,如果有空的时候,他会给韩真生写信。

(我和W说,其实我始终是深爱着C的,我在这里突然承认,因为我总是在记录那些似乎是不以他为主的故事,我始终不敢记录他的,我在我平铺直叙的生活中将他的片段沉淀成一个又一个巨大的陨石坑洞,然后,我在坑洞周边行走,感谢上苍没有让我落入洞中死亡,而是庆祝一次又一次活着的瞬间。)

继续吧,自私且美好的故事,回到韩真生十六岁的时候。

军训很快的就过去了,这个区里最好的学校的军训丝毫没有给那些刚开始发育的学生一丝松懈,他们全都被晒得黝黑,韩真生几乎快失去了白皮肤这个她年少时候自以为傲的唯一的优点,军训的鞋子发小了一号给她,她的脚因为指甲掐进肉里而屡屡发炎,一直到开学初都一瘸一拐,面孔过敏皮肤晒黑脚趾发炎,这些都不是好兆头,这一切都糟透了,直到军训结束见到C的那刻,他嘲笑她晒的黝黑又心疼她的消瘦把她抱在怀里才烟消云散。

是啊,如此的16岁的韩真生和C,我们在此为何要预告接下来的她和他人的爱情,就如此以往,从昨日到明日,不好么。

9月1日,高中生活正式开学,他们站在炙热的阳光下听校长在体育场的领奖台上说今日万里无云彩旗飘扬,他们站的笔直又不忘记偷偷看身边的其他班级的学生,他们穿着他们自认为极其丑陋的橘黄色和白色相间的校服,他们不会知道,如此的时刻,在多年以后,他们会如此想念。开学后,因为少年时候内向的性格,在此之前韩真生没有与班级里大多数的男孩说话,与她聊天和说话的,大概也就是座位附近两到三个座位的学生们,这个即将与韩真生恋爱的男孩,坐的离她就她而言也许太远了,一直到开学后的一个月后,韩真生才真的看清他的脸。

他的脸在之后的很多年的韩真生的梦里总是凑的很近,一张很年轻,笑起来的脸。虽然他算是班级里最内向的男孩,也没有妨碍他的脸每每出现在韩真生的梦里每每嘴都笑到了耳边,伴随着周遭人们的嬉闹声。

他的名字是Y,他长着一张与他人一般青春的脸,韩真生偏好的小眼睛,戴着眼镜,尖的下巴,麦色的皮肤。

韩真生和他打的第一个照面在开学一个月后的一堂语文课上。

那一堂课,韩真生奋笔疾书记着课堂笔记。

韩真生的笔记在课后每每遭人传阅,抄写,他们会说你记得那么全,字又漂亮,韩真生享受这夸奖,笑着说没有那么好,腼腆却极其高兴。她的笔记,背负着许多学生的期望,所以马虎不得。这一堂课,语文老师说的太快了,而韩真生沉迷于书写的乐趣,依旧想记得一字不漏,

慌忙中修正液被手肘碰落,落在地上弹跳到了后排,又弹跳一次,落在韩真生们这组与隔壁组座位的中间。韩真生往后望了一眼但还是决定要记完老师讲的一整句话,然后再转身去捡。

等韩真生转身时,便是他,Y跨到两组间的走道里捡起韩真生的修正液瓶子弯着腰递给韩真生,那时他眼睛笑笑着,睫毛是那么长。韩真生接过修正液,和他对视了一秒,小声说了句,谢谢。就是这个照面。然后韩真生回过头去,继续书写。

在那个时刻,韩真生似乎是听见背后的几个男孩的偷偷笑声,他们笑他跑出来给韩真生捡修正液瓶子,从最后一排向前跨越了三个位置。韩真生身后的那人不会捡吗,他们说。

空歇的时候韩真生转身又偷偷看了他一眼,他似乎看见了又似乎没有看见。

这个细节,在如今想来,我想是没有他人会记得的,Y不会记得,绿不会记得,那些嘲笑Y的其他男孩们不会记得,它落入一个记忆的黑洞里,和韩真生第一次见到Y的时候的记忆一样,落入了那个黑洞,无人替它们作证,只有韩真生,韩真生说有,便存在,她说无,那这些记忆就万劫不复或并不真的存在了。我们的一生中,有多少如此的记忆,便有多少已经死亡的美好的时刻。我希望每一秒皆有人记得,是每一秒,哪怕只一人。

韩真生小声问绿,那个最后一排穿格子衬衫的男孩是叫Y吗,绿点点头,说是徐汇区考进来的,理科成绩优秀,他们传他喜欢坐在他前面的那个女学生,叫静,和他一样小麦色的皮肤,高个子。韩真生哦了一声,再没有问下去。

下课后韩真生的笔记本最早被绿拿走,然后传到了后面,韩真生收拾台板准备下一堂课的书和笔记。这个时候Y的同桌R走到韩真生身边拍拍韩真生的肩膀。

R是个看起来小心翼翼的少年,高瘦,削薄的肩膀上顶着一颗有些不合时宜的圆滚滚的头,脸上有些青春痘退去的红色印子,整个人看起来红光满面的喜庆。这是他们第一次的对话。

他问韩真生:“你是L中毕业的吧?”韩真生说:“是的。”他说:“那你认识C吗?”他的声音小而细,在课间的那些嘈杂声中像断了的线,韩真生听不清,于是他大声的又说了一次,把C的名字念的尤其响亮,引的绿发出了轰隆隆的笑声。真尴尬呀。韩真生不知缘何看了一眼坐在后排的Y,他似乎也参与在这个问题里,跟着R一起饶有兴趣的看着韩真生。

“认识啊。”韩真生说,“L中的时候,我们是同班同学。”“那最好了,”R似乎是舒一口气,“那你一定晓得他女朋友是谁。”

“你干嘛要知道他女朋友是谁?”韩真生问。

“他现在班上的小姑娘要知道。绕我来打听打听的。”他说,“你知道么,说是我们学校的,几班的不知道。”

“我不知道,”韩真生说,“我在L中里的时候和C不熟悉。”顺势就撒了一个谎。

亲爱的伊莎贝拉,我在写这段文字的时候,网络上的电台放着90年代的老歌曲,张国荣在唱。我的记忆回到我十六岁的时候,我不知道是记忆还是别的什么,扎着我的肉体,扎到了一个奇怪的穴位,让我觉得有些酸痛。下午我还同一个被丈夫背离的朋友聊天,她带着她的女儿,和丈夫打着耗时巨长的离婚官司,争夺抚养权,争夺房子和家产,末了她跟我说,这一切里面唯一美好的事情就是看见那孩子,小孩会笑了,生活似乎就又回归到正常,心情也是愉快了。你快生一个吧。

亲爱的伊莎贝拉,我坐在这里,荒谬的沉默在十六岁。我被那时候的昏黄的落日,那时候的情感喂饱打晕,然后淹没淹死,尸骨无存,而我本该是活在这世上的三十岁的女人,应该操心家务,了解生计,担心丈夫,关心孩子。

可是我在十六岁。我十六岁。

而这个谎,在大约三天以后就被揭穿了。

周五,下午两节课结束后,韩真生在教室里收拾书包,身边摆了一个布袋,里面装着每周要带回家换洗的衣物。韩真生的动作看起来慢腾腾的,并不着急。因为按照约定,每周五,C会在他下午的课程完成后骑着自行车来韩真生的学校接她,和她一同吃晚饭,回家。这一周,他比韩真生多一节课,加上一些其他的琐事、路上的时间,韩真生有近一个半小时的时间等他来。

教室里,同学们陆陆续续走了,韩真生漫不经心的读一本书,时不时抬头看挂在教室里的钟。直到教室里只剩下韩真生和R两个人,韩真生转头看到他的时候他问韩真生,你怎么不走?韩真生说我等人。然后韩真生问他,你怎么不走?他说,有朋友要来找他,和他一起回去。韩真生哦了一声继续看书。又过了一会,他走上来站在韩真生桌子边,手里拿着一个篮球,他问韩真生,要不要一起去操场打一会篮球,韩真生说我不会。他说,那你就拍。然后把球传给了韩真生。

韩真生看过C打篮球,她送给他的第一件礼物就是一对蓝色的篮球护腕,阿迪达斯,在L中附近的天山商厦四楼买的,58元。韩真生记得在学校里的时候站在操场的边缘偷偷看他打篮球,他在那群男孩里,他们一起奔跑,他生的很白,脱了校服穿一件藏青色的T恤,其实韩真生并不知道他篮球打的好不好,跑的是不是快,投球是不是准确,但是俗套的初恋里总是有一场心跳加速的篮球赛吧,男孩在跑,女孩偷偷看着,这是约定好的,学校在建造这占地面积巨大的并排篮球场的时候就已经与接下来每一年的男孩女孩约定了一场又一场的初恋,一年又一年的奔跑,一次又一次的心跳。

韩真生说好。于是和R一起去篮球场。

他们打的漫不经心,他投篮进了,韩真生就笨拙的给他鼓掌,她觉得时间过可真是慢,韩真生在等太阳下山,韩真生在等C。

不知道过了多久,真生抬起手看了眼手表,到了和C约定的时间,于是韩真生把球还给R,说我得走了,R回复韩真生说,他的朋友也该来了,一起出校门吧。

韩真生暗暗觉得不好,脑子却又跟不上,她大概猜到了这个会面会拆穿她的谎言,但是却又无法顺利破解,只能由着他去,她跟着R的后面,走向学校的门口。C已经站在那,他的身后跟着一个东张西望的女学生。

“韩真生”C喊她,她站在原地,往前走便迎上那个陌生的女学生的眼神,往后退是被R揭穿的谎言。她有些不知所措,直到C走上前来,拉住她的手。

那个女学生和她身后的R打了声招呼,寒暄了几句,韩真生没有在意她是不是盯着她的脸看,好把她的容貌模样记下来回头转告给班上其他女生听,她不会知道这个女学生的口才有多好,能把她的相貌平平说的多么栩栩如生,也不会知道此时的R的表情该是如何,她都来不及细想和在意。因为C的手很暖,那温度把她的疑虑打的烟消云散。

“去吃什么好?”C问她,那时候,C的脸,非常英俊。

但是韩真生终究是谨小慎微的人,之后在A中的每一日,她便避着R,每次看到他便低一低头,有几次这男孩想和韩真生说些什么,她不多听他多一句,一脸红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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