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夜晚,噼噼啪啪的鞭炮声就没有停歇。看完春晚,一家人都睡下了,他一个人倚在被卷上想心事。
上一年和四叔打下的心结,一定要借拜年时解开,重新看见四叔脸上的笑容。
大年初一,李家屯拜年不比城里,不是相互问候一下,说几句客套话,拜年仪式就过去了。李家屯拜年时兴磕头。年少的给年老的磕头,晚辈的给长辈的磕头。踏着路两旁大红灯笼投下的光,拜年的队伍浩浩荡荡,行进在村子的大街小巷。有道是初一的头,遍地流;见面无语,先叩头。
“今年你还想给四叔磕头?门儿都没有!”刚进腊月门,他妻子就当着儿女的面约法三章:“第一,初一这天,谁都不准给四叔拜年;第二,大街上见了四叔,谁也不能搭理他;第三,如四叔在春节期间上门滋事,不能顾及家族情面,直接报警。”他妻子说这话时,言辞坚决,还依稀带着对四叔打她男人的愤慨。
妻子说完,他举双手赞成,称赞妻子说得对,有道是男儿膝下有黄金。“不过,这事儿,得让我想想,到时候再做定夺。”
“想啥?有啥好想的?以后在我们这个家,就不能提‘四叔’这个字眼儿。”
他说:“这是干吗呢?别忘了,打我的是四叔,又不是洋鬼子,也别太无情。”甩下这话,他夺门而出,故意把门摔得山响。
这件事,他和妻子意见不一,他决定使用回旋战术对付她。
夜里,妻子又堵在他耳边叨叨:“四叔就算是长辈,你也是四十大几、有儿有女有孙子的人了,他抬手就把你打个趔趄,这算啥?初一不能给这号人磕头!”
他转过身,说:“这事你还是少掺和,拜年和四叔打我,本来就是两码事。咱爹去世早,四叔毕竟是李家长辈,和爹是一奶同胞,一家人意见不合,打打闹闹,就像两口子过日子,勺子碰碰锅沿儿,得过且过。”
“得过且过?你刚选上村主任就挨了打,要是挨了打都能得过且过,以后在李家屯,连孩子都敢冲你扔砖头。”
“这哪儿跟哪儿呀?没那么严重吧!任何事你都要往长远看,往大处想。就拿四叔打我这事来说吧,四叔为啥打我?还不是他那炮仗脾气被我点燃啦?有句话说得好,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万事皆有因果。当初,四叔来找我要宅基地,我要是把他门前长春大爷那块耕地许给他,他肯定就得意了。他高兴了,可长春大爷又火了,他会跑到他家屋顶骂我这昏官,会天天去镇上,叫镇长来评评这个理儿。镇长是非分明,我这个村干部营私舞弊,给亲属谋利益,到头来会被撤了不说,四叔多占的耕地还得如数退还。
“可四叔偏偏一根筋,油盐不进。四叔只知道我竞选村主任时,替我摇旗呐喊,认为我一旦胜选他也能横着走路,好像集体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就全归了李家似的。”
唉!在李家屯,偏偏就出了这么一个搅局的四叔。
初一的饺子摆上饭桌,没吃上几个,来拜年的人就一拨儿接一拨儿,络绎不绝。
妻子用异样的眼神看着他说:“今天,我的主要任务就是盯着你。你走到哪儿,我跟到哪儿,就是不能给四叔磕头。”
他说:“遵命,听你的还不行呀!我不给四叔磕头,可总得给二叔、三叔磕头,总得叫我出门吧!”
给三叔拜年的路上,他猛回头,见妻子紧跟其后。他就寻思,用啥办法,才能像八路军甩掉特务一样,把这个熊娘儿们给甩了。
机会来了。他看到有两支拜年队伍迎面走来,一支是女子方队,一支是男子方队。他对妻子说:“你瞧瞧,拜年的队伍多么雄壮威武,就算是咱当上了村主任,也不能搞独立吧?本来咱是他们当中的一员,让你这一弄,咱们被分离出来,就这么单枪匹马地拜年,你猜这叫啥?”
“叫啥?”
“往小里说,叫不随群;往大里说,叫脱离群众。咱要想继续干这村主任,两顶帽子,哪一顶都不能戴不是?”
“那你也不能去给四叔磕头!”
他说:“你赶紧随女子方队去吧,再晚了,你就真的被孤立了。我随男子方队给二叔、三叔拜年,磕完头我就回家。”
妻子望望他的膝盖:“哼!看你这膝盖长没长骨头!”
他冲她使个鬼脸,一转身就混入了给四叔家拜年的大军。
借着路两旁灯笼的亮光,只见拜年的队伍绵绵长长,路上尘土飞扬。踏进四叔的院子,庭院被塞得满满当当。“四叔,给您拜年啦!”喊声落地,扑通跪倒一片。
四叔忙在众人中寻找着什么。突然他的手机响了,四叔循着手机铃声把他从人群中提溜出来,笑着说:“你小子藏起来,以为我就找不到?我早给你烫好一壶好酒,等你小子来呢!”
四婶说:“你四叔这几天茶不思饭不进,后悔拉了你的后腿,还打了你。”四叔冲四婶脸一沉,说:“哪个后悔?从小我不知打过俺侄儿多少次屁股蛋子呢,你说是吧老二?”
他说:“俺哪能忘呢?打小你就疼俺。俺偷吃过四叔晒的腊肉,四叔提鞋子追俺。——四叔哪有俺跑得快,追了几步,就被玻璃扎了脚。还是俺跑去卫生室,给你买来的创可贴呢。”
四叔点着头,眼里湿漉漉的。四婶已把冒着热气的酒菜端上桌。
初一,他在四叔家喝高了,回到家时,妻子横眉冷对地望着他。他吞吞吐吐地检讨:“都磕头那会儿,俺藏在队伍里,额头都挨着地皮了,要不是你打那个电话响铃,说啥俺也不让四叔寻见呀!”
他脑门子被妻子的食指猛戳了一下:“你呀你,再抵赖也是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