坟前已开遍了红花

    那天晚上,月儿圆圆的从树林的缝隙中漏出来,又落在西方。 高处有一棵梨树,树下放着一架马鞍,她坐在上面,视野空阔,望着月下的一潭泓水,波光灵动地荡漾。嘈杂的夏虫,似乎在替人间诉说忧怨,断断续续的此起彼伏的啾啾鸣叫,吵得月夜更加沉寂和安详。

    她的泪珠儿滴滴字字地湿了衣襟。真想凝冻住这悲切的心肠啊。可山风吹来的凉意偏要满夹着死者生前的凄凄。生时不曾灿烂,可苦海无边,明天他将以苍白的面庞葬入三尺孤坟,从此以后,只要是世上所有的,他都没有了。

    树叶相遮,水声相应。他的一生似幻似真的向她撞来。

  他年轻时候的年代真荒远,那时世间还一片淳朴。种田的人们像是自个把自个圈禁在眼面前的园地了一样,举目不看别处,举步不走它乡,也不留意远处的声音,单单缓慢的不张不惶的做一个种地的人。

  他总穿的那条米白的裤子,从大腿中部一直延伸到膝盖以下缝着一条方长型的藏青色补丁。这条补丁上又覆盖了几个不完整的小碎补丁,却不全是藏青色了,有灰色的有白色的。很可以说两条裤腿因重叠的补丁而加重了些分量。屁股上的补丁是根据两瓣屁股的形状裁出来的,活像两个平面状的屁股蛋子,上面照旧是重叠着几块不完整的小碎补丁。裤腰上系着一串几乎不曾解下的钥匙,伴着他匆匆的脚步窸窣作想。一路上踩过无数蝼蚁的宫室后,他扛起清晨的锄头,或是架起黎明未散之耕牛,声声吆喝便刺破清轻剔透的露珠,把山的梦,地的梦,精灵的梦全唤醒了。河之水,奔腾起来了,一天的劳作便拉开了。这是生活的义务。

  时间一日一月的奔走,他不曾停歇,每日的劳作披星戴月,却也不着急,能完成多少活计便完成多少,并没有紧赶慢赶的追求激进。种烤烟的时候,大小老少一群人耐心的热闹的把用筛子筛过了几遍后得到的细腻的沃土,一捧一捧地灌进八宝粥罐似的塑料圈里,这样一个一个的做出来营养袋,用它培育烟苗,发育好了烟苗,又分离掉营养袋,单把烟苗种下地。种稻谷的时候,是先架起双牛用大犁把硬地翻开,然后灌水进来泡着田,边泡着边用小犁一圈又一圈地把大的土块翻细,再用自己做地木头的水田耙划船似地进行搅浆,直到搅得下面是一层泥浆上面是清水的时候再开始插秧。谨慎的布谷鸟提醒着时候到了,便又在春风的柔情里栽下许多别的庄稼。这样田园里春天有花海,夏天有碧波。出力是多的,耗的时间也长,却因总是大伙一起劳作,在田间互相有说有笑的很能消磨疲劳。何况他的顽健,他的忠实,能平静地战胜或者出现地残酷。于是当收获来临,金黄溢出了空气,便只需弓腰驼背地收割回无尽的满足和充实。最令他得意的是种的自家抽的老毛烟已经晒干一捆一捆地挂在梁上了,褐黄的发出浓郁的呛味。要吃的时候便取下一些细细地切成烟丝,装进烟锅里吧嗒吧嗒地咂。烟圈缭绕下他没有什么忧虑了。他是尝着古老村庄的饥饿长大起来的,一度认识到穿衣吃饭是最要紧的。现在收成满仓,已经吃得饱饭他想还需烦恼什么呢,还需期盼什么呢。望着闲散的鸭群扰乱水的清澈,温暖在胸膛里滋长。他高兴着生活的令人满意。

  然而只有变化可以永恒。泛动不经由谁的指点。十几年过去,人世间不知陡增了多少纷纭。万人的欢笑,万人的悲哭。突然伸进大山的马路,不惧怕荆棘和恶虫的短裤女郎,许多突突的机器。落日不再清晰,流萤的绿光逐渐微弱。许多人丢下锄头张望着新的出路。农人向往另外样子的生活。老实耕种的人不再获得赞美,他们获得嘲笑。他种地半生,只学得了种地的本领。他想,依然是安分的耕种好田地吗,可人们将讥笑他落伍。同时光凭种地也将使日常开销陷入艰难。从前无需开销什么,如今处处张牙舞爪的等待开销。从前一心解决穿衣吃饭就是本分,如今却得攀比时兴、攀比花样。然而离开土地,他这样行动迟缓,目不识丁的半百生命,将以何为生,他实在感到模糊了。于是在布谷鸟焦急的催促中犹犹豫豫极不情愿地播下种子,欣慰着待明年就能重做打算。来年到了,经历过一年的斗争,依然又极不情愿而且并不甘心地播下种子。照旧欣慰着待下年就能重做打算。如此的好多年又过去,他没有离开土地,但他对土地的情怀已变得十分疲倦,烦闷占据了他的日夜。

  不幸并没有就此止住 。世界能在片刻中毫不思索地更生出新影。新的事物接踵而来灌进人们的头脑。他看见一群人围拢在一起高兴地谈着笑,便也走过来高兴地说:“实际上当年老杨表那次是、、、、、、”人们没有听见一样的也没有表示要看他一看的轻蔑一笑。然他每次围入人群照旧只能说:“实际上当时、、、、、、”人们照旧的轻蔑一笑。如今的人们不再乐意听些陈年往事了。然而人们谈论的他也并不大能明白,那些炸爆米花一样迸出来地新名词新东西他并不能琢磨多少。而那些陈列在生活里的,一件比一件智能的物件他也逐渐失去操动地胆量了,单单在旁边绕来绕去地发表赞叹或者恐惧。

  就这样,他看着人们活生生的在面前,他自己也活生生的长在这个世界,然而就像有一张透明的帷幔悄悄把他围在另一边了,他早在人群之外,世界之外了。被排斥在科技带来的一切绚丽生活之外,他在寂静的渣渣的麻雀声中日复一日回想着旧日生活的片段。于是整整后半生的时间单单用来回想前半生了。那陈旧的已经消逝了,而新鲜的又拒绝了他。他的很长一段生命便是这样地彷徨于无地。他举起了从早到晚的酒杯,也许是为了消愁,也许是为了孤独。然而终于过量了,伤及到了身体的健康。从脸庞到脚掌的整个身子没有一处不发生水肿。水肿以后又逐渐溃烂得皮肉模糊,有些地方能看到人皮磨成一卷一卷的粘着没掉,有的地方只像乱刀割开的碎鲜肉一样血淋淋的。他终于付出生命。

  历经年代的老人走了,一代人的故事便一同埋进黄土了。往后许多的事情,也没有一个人可以询问了,假若活着的没一人知道。她想,经年漫漫,再去哪里寻一眼这个或者并不惹人怀念的人拄着拐杖走过呢。不禁伤悲他躯体埋于土,化于土,永不能再尝人间滋味了。然而悲伤真是为此吗,或者却不是的。

夜游的鸟扑腾扑腾的飞向远远的朦胧,不知是将人唤醒, 还是引人如梦,恶虫的突袭叮散她的思绪,夜终究很深了, 明天,正在毫不停息地赶来, 然而她好像看见坟前已开遍了红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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